禾禾和烟峰很快地结婚了。
他们的婚事在鸡窝洼里引起了一阵骚动,但很快也就平静下来,婚礼举行得并不热闹,好多人因为过去的态度,都没脸面再来说恭喜话。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回回和麦绒却来了,他们在婚礼的前一天晚上,送来了好多菜蔬,三吊熏肉,还有一坛子甘榨酒。
回回和麦绒虽然恼恨着禾禾和烟峰,但婚后他们的生活过得十分称心,人心总是肉长的,免不了在饭桌上,在炕头上要说起那做了寡妇的烟峰和鳏夫禾禾。尤其那个烟峰遭到人打的晚上,回回凭着气恼说出一席话受到烟峰责骂后,两口子都觉得自己做得不应该了。麦绒更是心上过不去,以自己作寡妇时的苦楚来将心比心,总好像欠了烟峰什么似的。送东西的晚上,他们担心禾禾和烟峰会拒绝了他们,结果烟峰倒收下了礼,又做了酒菜让回回和禾禾在那里吃,自己便拉了麦绒的手坐在灶火边问这问那。麦绒听得出来,她是豁达开朗的人,一切都不是故意做出热情来应酬的,但最后竞问到她有了身子没有,使她好一阵脸红耳烧,心里想:亏她就能想到这一点。
“你快给他生个儿子下来,我没本事。等你再得了,就把牛牛放在我这里来,我不会亏待他的呢。”
麦绒当时没有言语,回来后对回回说起,回回也闷了好久,说把牛牛放到那边,他倒有些舍不得,就叮咛:烟峰不会生养,她是要打孩子的主意,这事上万万不要松口。第二天,吃饭的时候,禾禾家三朋四友摆了两桌酒席,派人来叫回回和麦绒。麦绒却作难了,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别人说句什么,脸上倒上不来呢。回回说:
“走就走吧,咱现在日月过得顺了,大脸大面地去,外人只能说咱的器量大。若不去,倒显得咱窝窝拙拙,日子过得不如他了呢。”
果然,回回两口参加了禾禾的婚礼,在鸡窝洼里落了个好名声。人们私下认为,这两家人活该要那么一场动乱,各人才找着了各人的合适。再将两家比较起来,当然又都说着回回这一家人缘好,会持家,很快就要成为鸡窝洼甚至白塔镇的第一第二滋润户了。禾禾两口呢,只能是禾禾找烟峰,只能是烟峰配禾禾。一对不安分的人,生就的农民命,却不想当农民,到头来说不定日月过得多凄惶呢。
回回清楚人们对他的看法,把日子过好的心越发盛起来。婚后他和麦绒的家产合在一起,可以说是鸡窝洼里家具最齐全的。他暂时封闭了自己这边的老屋,把麦绒那边的房子重新翻修了一下,特意叫工匠在屋脊上做出好多砖雕泥塑,又将两个圆镜嵌在上边,一早一晚,朝阳和夕阳可以使两面镜子大放光明。墙壁里外也用三合泥搪了一遍,当屋放下两个各一丈五尺的核桃木大板柜,柜盖上是一排十三个大小不等却擦得油光闪亮的瓦
盆、瓦罐,分别装满了糁子、麦仁、小米、豆子、头层面、二层面、豆面、荞面。窗子因为太旧,是他将老屋的套格窗移来,重新安上的。那屋檐下,几乎是回回和麦绒精心布置的重要地方。明檐柱子上架了簸子,一层是晾晒的柿饼、柿皮,一层是各类干菜,白萝卜片的,红萝卜丝的。那檐头横拴的铁丝上,分别吊挂着四个包谷爪儿,全是牛抵角一样的棒子。那两个窗旁,一边是三吊五尺长的辣椒,一边是三吊旱烟叶。结婚的时候,中堂上,大门上贴着的对联,保护得依然完整,稍有边角翘起,就用浆糊贴好。回回是识得几个字的,对联也是他写的,那毛笔字十分难看,他却要常常从地里回来,坐在门前的石头上,一边悠悠抽烟,一边斜眼看那字。孩子跑过来,不停地要从台阶上爬上去,又溜下来。麦绒在厨房做饭,看见了,就要嚷一声:“你看你娃!”回回听了,就将孩子抱了,放在怀里,孩子却不安分,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脚踩得他的肚皮疼,他就又要对
麦绒说:“你看你娃!”各人声调是那么满足,得意,和一种对新人的撒娇式的怒嗔。晚饭熟了,他们并不端进屋去吃,偏总要在门前放了,即便是一碗糊汤,也要盐碟也拿出来,辣碟也拿出来,你一口他一口给孩子喂饭。孩子将饭常常弄撒在地,回回就少不了拉长声喊着:
“哟——哟哟——哟——!”
这是喊狗来舔食的声音。
这声音使鸡窝洼全能听见,人们就知道回回一家又在吃饭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人们常常到他家去,要么借一下犁耙,要么借一下筛箩。主人会站起来,用筷子敲着碗沿让饭,让得好不热情。然后领着走进厨房后新搭盖的那间杂物间去。
“你去拿吧!”
这分明是在向来人夸耀着他的百宝。来人便会发现,这间房子很大,却显得极挤,东墙上,挂着筛箩:筛糠的、筛麦的、筛面的、筛糁子的,粗细有别,大小不等。西墙上挂着各类绳索:皮的曳绳,麻的缰绳,草的套绳,一律盘成团儿。南墙靠着笨重用具:锄、镢、板、铲、犁、铧、耱、耙。北墙一个架子,堆满了日常用品:镰刀、斧子、锯、锤、钳、钉、磨刀石、泥瓦抹。满个屋里,木的亮着油亮,铁的闪着青光,摆设繁杂,杂而不乱。来人就叫道:
“好家伙,你家这么多东西!”
“没有什么。”主人却总是说,“过日子,啥也离不了。”该借的借给了,却反复交待家具不怕用,只怕不爱惜,锹用了一定把泥揩净,桶用了一定用水泡好,似乎有些小气。用后送来,人已走了,却又站在门上,大声地说:
“要用啥,你就来啊!”
日月过得一顺,人人都眼红。.出门在外,回回总被首推富裕人家。也正是因福得祸,他少不了就比别人要多出钱财。上边来了救济,自然没有他的份。去镇上赶集,村里开会,总会有人逼他买烟来抽,他不能不买。亲戚四邻红白喜事,别人送一元,他最少也是一元五角。而且任何人见了他,都要祝福他会很快有儿子生下来,便闹着要他买糖买酒。每一次在外这么闹着,别人吃喝得醉醺醺的,他也吃喝得醺醺醉,走回家来,看着麦绒,就要问:
“你觉得怎样?”
“不要紧,夜里有点咳嗽,今早就好了。”
“我不是问这。”
“哪?”麦绒有些不明白。
“我是说,你没觉得有了吗?”
麦绒立即醒悟了,脸色绯红。
“没有。”
“你要给咱生个儿子哩,他们已经让我请了几次客了。”
“这些人总是骗着吃喝,你别那样。别说家里没有钱,就有钱也抵不住那样花哩。外边的都说咱们日子好过,其实咱成了空架子。以后他们再要吃烟,你让来家吃旱烟,喝咱甘榨酒好了。”
回回也点头说是。从此更加苛苦自己用钱。出门总是身上带两种烟,一种是纸烟,见了干部的,或者头面人物的才肯拿出来,自己却总是抽那旱烟。但却慢慢落下个“越有越吝”的话把儿。
夫妻俩最舍得的,也是叫所有人惊叹的是那一身的好苦。除过下雨.回回总是全洼第一个早起的,脸也不洗就挑起粪担去拾粪了。沿路回来,一根绳头也捡,一节铁丝也拾,扁担头上总是一嘟喽一嘟喽的破烂。到了雨天,就坐在家里打草鞋,劈柴禾,或者做醋,或者烧蓬灰熬碱。晚上睡得最迟的却算是麦绒。一切大人孩子的针线活,都是在油灯下完成的,一直到了鸡叫,她才要吹灯睡下,却又是睡不稳。一会儿披衣下来,摸摸门关严了没有,窗插好了没有;又躺下,又披衣下炕,黑暗里拿灯去看看面罐盖上是否压了石头,馍笼上的荆棘是不是系得好,疑心老鼠会去糟踏。如此反复几次,才心安理得地一觉睡到天明。白天里,大部分时间两人都在地里。那地种得十分仔细,没有一块拳头大的土疙瘩,没有一根杂草。每当回回套牛犁地,麦绒就抱着升子在后边点种,孩子便只好放在地头玩。有几次禾禾和烟峰路过地边,孩子乍着双手呀呀地叫。
“晚上不要来接了,让他跟我睡吧。”烟峰就抱了孩子到她家去了。
麦绒不好意思拦她,晚上也不好意思去接,一夜里却觉炕
大。等孩子送回来,就把孩子视为宝贝儿一般。回回说:
“孩子可不能让他们勾了心去呢。”
但孩子见了烟峰,依旧乍着手呀呀地叫。
禾禾在家呆了一个时期,从县城运回了那一批桑树苗儿,在那些鱼鳞坑里栽了,又给烟峰砍了柴禾,磨了米面,便又到县上去找那个战友了。等将拉电线的水泥杆全部运齐后,收入又增加了许多,就托人买下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开始独个跑起长途运输来。
入了冬,白塔镇土产收购站的一批山货包给了禾禾拉运。他每天早晨上县,晚上返回,每一次回来,家里就有好多人来。这个让到县上捎买东西,那个让将东西捎运去县上。他们全忘记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尽量拣中听的话奉承禾禾。烟峰看不惯,说:
“理这些人干啥?你倒霉了,就他们来推下坡碌碡,如今你有办法了,瞧那嘴脸!”
禾禾说:
“世事也就是这样,只要咱能办上的事,咱就办吧,计较那些干啥?”
禾禾笑脸迎着上门来的人,来了就沏茶,散烟,又天空地阔谈些城里的新闻。这些人一离开他家,总是说:
“这小子运气来了!”
后来桑叶败了,蚕不能再喂养,烟峰就坐了手扶拖拉机到县上去,果然衣着慢慢时新起来了。她又喜欢买些小零碎,什么铝锅呀,小蒸笼呀,糖瓶呀,茶叶盒呀,东西虽不大,摆在柜台上却五颜六色,明光闪闪的,后来竞买了一台收音机,每天吃饭时间,就拧到最大音量,惹得来人更多了。一到晚上,就听见有人在互相招呼:
“走,去听戏去啊!”
到了烟峰家,看见柜盖上的小洋玩意儿,问这问那,又评论烟峰那新买来的衣服,说几句“烟峰成十八岁娃了”的笑话。烟峰得意,常常出门,动不动就把禾禾新做的工作服披上,还将禾禾的一双地质工人穿的半旧牛皮鞋穿上。一些人倒嫉妒起来了:
“一个拖拉机使这家发了!”
“他哪儿就能买起了拖拉机?”
“人家养蚕呀!”
“他怎么就能发了?”
“哼,男人能挣钱,婆娘勾子能擂圆,那烟峰披个衣服穿男人皮鞋,烧包成什么样了!”
烟峰听了,倒不在乎。每次进县城回来,又总要给麦绒的孩子买些糖果,或者帽子、围裙、鞋子什么的,这却使回回和麦绒惊慌起来,怕这样会将孩子的心勾走,也就尽量打扮孩子。但毕竟比不过烟峰,便不大让烟峰再接孩子过去,当烟峰将新买的东西送过来,就说:
“给他买这么多东西哟?这孩子既然投胎到没本事的娘这里.他哪儿能享得城里人的福!”
说话不甚中听,烟峰就心上疙疙瘩瘩起来。回来越想越生气,只恨自己没有生娃娃的本事,好心没好报。
到了冬至那天,电线拉通了,白塔镇上的电灯亮了,深山人几天几夜喜得坐不住,睡不稳,都盼望电灯很快拉到各家各户。几天后,各山山沟沟就开始架线路,鸡窝洼的电杆栽到洼底,但各家要用电,从洼底到各家门前的电线却只能自家出钱。这一下,使好多人家为难了。麦绒家离洼底较远,回回计算了一下,单这一段电线,以及屋里的电线、电灯、电表钱一共需一百五十元,他便叫苦不迭了。自结婚花了大笔钱后,又翻修房子,又置买家具,手头的钱早已没有几个,哪儿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只好眼看着别人用电,自己依旧点那小煤油灯。
拉电最早的,要算是禾禾。他一连接了四个灯,一个小房一个,而且大门口也拉了一个。一到夜里,满洼的人一抬头,就能看见那门上的灯,亮得像个太阳。
回回夫妇自惭形秽,就更不大到禾禾家来,自觉不如了人家。洼里的人也都议论开了,说这一家子红火了,那一家子光景要塌伙了。
但是,这个时候,烟峰病了。
她病得很厉害,四肢无力,不想吃饭,又经常呕吐。眼红而嫉恨他们的一些人得到消息,就都私下叽咕:
“这病怕不是好病哩。”
“哼,人的福分都是命定的,我就说这一对浪子怎么就日子这么红火!他们哪儿能享得那福?有财就没人,有人就没钱,瞧吧,即使这病能治,也是来收这家钱财的。”
禾禾也紧张起来。先并不在意,觉得烟峰一向身体好,这毛病过几天就好了。没想越来越厉害,他忙到镇上请了大夫来。大夫请过了脉,却突然大叫道:
“禾禾,你有大喜了!”
消息一时三刻传遍鸡窝洼,人人都惊呆了:这个多年来不会生娃娃的烟峰竟怀孕了?!说来说去,原来那回回才是个没本事的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