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禾压根儿没有想到,烟峰竞想出她和他成亲的事。
他害怕见到烟峰。一连五天,他不到她那儿去。每每远远看见她,就赶忙躲开。但是,第六天里,烟峰却到他那儿去了。
“你成贵人了,几天都不见你的面了!”烟峰说。
“我病了,头昏……”
“是瘦多了,什么病?你也不吭一声,好些了吗?”
她走近他,手伸出来摸到他的额上。他立即转过身,假装去挪动那一排放蚕茧的竹捆儿。
“没事了,已经好了。”他说。
“好了就好,好了也不到我那儿去看看呀!真是应了‘寡妇门前是非多’的话,现在很少有人到我那儿去了。我做了一顿麻食,只说你会去的,做了那么多,只好剩下来,天天嚼剩饭了。”
“我实在走不脱,这几天哪儿也不得去,这一批茧快要收了,走不离哩。”
“我也估摸。”
烟峰帮他收拾起蚕茧来。她看着一个茧儿出神了,那茧儿还没有织成,亮亮的看得见里边的蚕。
禾禾的心别别地跳起来,他害怕她突然问出他一句什么话来,使他无法回答。他斜眼看了她一眼,她正好拿眼睛过来看他,两对目光碰在了一起,他紧张地闭了一下眼皮。
她却并没有说什么。
他也一句话说不出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蚕在吃桑叶的嚓嚓声。
他们都在默默地干着活。禾禾害怕起了这个安静,就想尽量向她说说话,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便不停地咳嗽,或者吸动鼻子,末了问她喝水不,她说不喝,他却还是倒了一杯,又说让她歇着,问她吃沙果不,说是他昨天从地边的沙果树上摘下的。烟峰就笑了:
“禾禾,你是把我当娃娃了!”
禾禾泛不上话来,愣在了那里。
烟峰瞧着他的窘态却笑得咯咯直响。
“我该回去了。”她突然止了笑,就要走出,却顺手从炕上抓过了禾禾的一堆脏衣服,说:“我给你去洗,洗好了就晒在那边地头的草上,你记着吃过饭去收啊!”
她稳稳地走出去,一直走到坡下溪水边,在那里洗起来。禾禾一直看着她:她洗得那么快,使劲揉,然后举起拳头捶打着衣服。但慢慢地越捶越慢,越捶越轻,末了拳头举起来,却呆呆地发痴。等回过头来,看见他靠在门上看她,就又是一阵紧促的捶打……后来就一件一件晾在草地上,洗洗脸,闪过一片竹林子,不见了。
这天夜里,禾禾真的病倒了。他头疼得厉害,不能起床,昏昏沉沉的睡到中午。烟峰又来了,忙给他烧了姜汤,做了饭,喂着他吃了。他端着碗,眼泪却无声地流下来。
“禾禾,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他一肚子的苦楚说不出来。
从那以后,烟峰几乎天天都来,她似乎和以前一模一样,来了就干这干那,又唠唠叨叨说他的不卫生。禾禾知道她把什么都看出来了,她在尽量表现着她的平静:我没有什么,事情成不成没什么,瞧我不是照常一样吗?
但他看出了她眼睛的红肿。她总要笑着说:夜里做针线活,又睡得迟了。
越是这样,禾禾越是感到不安。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离开鸡窝洼一个时期。
于是,他将家里所有的存款都带在身上,又把收下的蚕茧装在一个大麻袋里,说是要到县城卖掉。就把家里的这些桑、这些蚕都交付给了烟峰,搭车就走了。在县城里’d售了茧后,他找着了他的战友,竟加入到战友的包工队里,一住就是两个月没有回来。
这期间,县上在离白塔镇八十里的地方正兴修一座水电站,以供应深山十多个公社的照明用电。禾禾的战友,那个手扶拖拉机手,组织了一个运输承包队,专门拉运电站的石料、水泥,赚得了好多钱,禾禾入秋后,就跟着学开拖拉机,十天后就能亲自驾驶,两个月里竞也分红五百多元。在他初到工地的第二天,他就给烟峰去了一封信,讲了他的近况,说明家里那些桑林、蚕让她好好照管,在他不在期间,一切桑、茧归她所有,以后卖了钱他_文不要,甚至如果愿意的话,他想将全部桑林和全部蚕茧都送给她,他想购买一台手扶拖拉机,要常年在外边跑动了。
烟峰收到信后,估摸是禾禾写给她的,但她不识字,心想禾禾才出去,又是很快就要回来,却给她写来了信,一定是对有关什么事不好明言,才以信写出来的,便又激动又心慌。有心让别人代看吧,又怕泄了秘密;不让代看吧,信揣在怀里,吃饭睡觉都不安宁。她倒骂起禾禾欺负她,又恨起爹娘没在小时供她上学,落得一个睁眼瞎来。
她最后专门到了白塔镇,找着了银行营业所那个烫发的姑娘,说了好多奉承话,讲了好多原因,而且带着一把水果糖,央求人家给她念念。
“哦!”当她听完信后,叫了一声,靠在那里眼光直了。她知道了禾禾写信的用意。一回到禾禾的蚕房里,关了门,抓过炕上的枕头又捶又打,叫着:
“我那么稀罕你的桑林,我那么稀罕你的蚕茧!你走什么,你走了就安顿下了我吗?我得了这桑、蚕就满足了吗?禾禾,禾禾,你在作践我呀,你把我当了什么人了?你给我回来,回来!,,
她喊完了,骂完了,哭完了,心里却念叨起禾禾的好处来,越发日日夜夜想着他。担心他走时没有多带几件换洗衣服,那白日能吃得饱吗?晚上能睡得稳吗?她竟然深更半夜一个人偷偷跑到土地庙里向神灵磕头作揖,保佑禾禾施工能安安全全,活得快快活活。
她无法给禾禾打电话,更无法托人给禾禾写信。“好吧,既然你是走了,我就给你把桑蚕经管好!”她这么拿了主意,日夜就不再回去,住在禾禾家里,夜里当她一个人睡在禾禾的被窝里,闻着一股浓重的男人的气味时,她总是要到鸡叫头遍才能合眼。
桑叶采了一遍又一遍,蚕熟了一批又一批。鸡窝洼的人都知道禾禾并不愿意和烟峰结婚,而又故意出走,就都拿嘲笑的眼光小瞧烟峰。当她去采桑叶,就有人少不了要问:
“烟峰,禾禾还没回来吗?”
“没有。”
“这真是个浪子,使你离了婚,他却屁股一拍就走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烟峰,这也好哩,他怕是再不回来了,这一份家产也真够意思了哩。”
“你牙打了说屁话!”她竟破口大骂。
到了秋收季节,家家都开始收起包谷、豆子、谷子来,烟峰就越忙得手脚打了锣。她要收自己地里的庄稼,又要收禾禾地里的庄稼。村里人都看着她笑,她也不央求任何人。但是,一些人手脚不干净,就偷起禾禾地里的包谷。头一天中午,烟峰发现地头的包谷长得好好的,第二天去收时却少了五六十个棒子。她立在地头,破口大骂,上至列宗列祖,下到子子孙孙,骂得蚊子都睁不开眼。夜里,她就在地畔巡看,发现一个人正在地里,瞧见了她,假装蹲下拉屎。她就在地口等着,那人一走出来,她笑笑地走近去,一下子抓住衫子往上一撩,那人的腰里,包谷棒子一个拴一个系了一腰。那人却恼了,叫道:
“你要干什么?”
“我要给你披件贼皮!”
“这是你家的地吗,你管得着?”
“我就能管得着!”
“禾禾是你的男人不成?!”
“就是我男人,你怎么着!”
“呸!不要脸的破货!”
她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两人厮打开来,她毕竟不是对手,头发抓乱了,肚子上挨了一脚,趴在地头上昏过去了。等醒过来,大声叫喊捉贼,跑过麦绒家门前。回回两口才从地里回来,院子里堆了偌大一堆包谷,一边剥包谷皮,一边三四个结在一起往屋檐下挂。看见烟峰披头散发跑过来,两人都吃一惊:
“谁偷什么了?”
“偷包谷的,还打人了。”
“偷了你的包谷?”
“偷禾禾的,禾禾地里丢了上百个棒子了!”
“看见是谁偷的吗?”
“五毛,五毛那贼东西!”
“你能惹过那无赖吗?禾禾还没回来,他往外边跑嘛,他还管庄稼?让偷光了,把嘴吊起来,他也就知道怎么当农民了!”
“回回,你不要看笑话,你别以为你现在是一家好日子了!哼,禾禾就是要饭,也不要到你门上来的!”
回回和麦绒没想被烟峰这么奚落了一场,当下也上了火,说道:
“我们算什么,你们能放在眼里?”
话是这么说的,但心里总不是滋味,一夜里两口子倒再没有说出话来。
烟峰一直跑到队长的家里,告了状。队长也气得嗷嗷叫,当下和烟峰到了五毛家,当面训斥了一通,把那十二个包谷棒子一个不少地追了回来。
也就在第二天,禾禾回到鸡窝洼了。他是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回来的,又领来了一伙同事,三天之内就收割完了两家全部的庄稼。又八个人将手扶拖拉机抬进了洼,把两家大块的平地犁了一遍。鸡窝洼的人都傻了眼,他们从来没见过手扶拖拉机在这里犁地,当下围了好多人,摸摸机子的头,摸摸机子的犁,然后跳进犁沟用手量着深度。回回和麦绒始终没有来,他们站在门口,只是呆呆地往这边看着,不好意思来见禾禾,也不好意思赶牛过来犁紧挨禾禾地畔的那几亩的。
烟峰却病倒了,睡在禾禾的炕上不能起来。当禾禾一个人坐在她的身边安慰她、感激她时,她却瞪他、骂他、唾他,要求把她送回她的家里去。禾禾低着头,任她发泄着怨恨,却并不送她回去。他出去犁地了,她却挣扎着爬到窗口,看着那手扶拖拉机嘟嘟地开过来,开过去。
地里一切都忙清了,帮忙的朋友们坐着拖拉机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禾禾和烟峰。禾禾把抓来的中药熬了端过来,劝着她喝,给她讲着这两个多月的情况。他说,那个电站已经修成了,开始发电了。他们承包了石料和水泥,劳动强度很大,但他没有累倒,倒学会了开手扶拖拉机。他说,现在各公社开始拉电线,他们又承包了从电站到这个公社沿途的水泥电杆运输任务,电很快就通到这里来了。就要用电灯了。他说,他挣了六百元,加上以前积累,他想买一台手扶拖拉机。他说,他很想她,夜里常做梦,觉得对不起她……
“你还对不起我了?”烟峰说,“你对不起什么了,你多么省心,一走就了嘛!”
禾禾说:
“你别说了,我已经够后悔了,我给你写了信后,就又想再给你写信,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给我写什么信呀,我一个中年寡妇,谁见了谁都嫌呢,你给我写什么信呢?”
“你还饶不了我吗?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烟峰……”
禾禾眼睛湿了,拉住了烟峰的手。她把手抽出来了,说:
“我是你嫂子哩!”
“不,不……”禾禾却一下子抱住了烟峰。烟峰并没有反抗,几乎也是在同时迎接了他的拥抱,而又紧紧地抱住了他。眼泪无声地从两张脸上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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