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GRE……对不起,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出去了……对不起,我是说,我不能告诉您他在不在公司……对不起,我不能告诉您他的手机……是的,这是公司规定,对不起!”
老方经过公司前台的时候,格外苗条的秘书小姐Linda,正在用比细腰还细的声音,温柔地拒绝电话那端的一切要求。
Linda的表情很专注,没时间留意老方。反正公司有两道门。外面一道要用员工卡,里面一道要按指纹。GRE的电脑系统已经录入老方进门的时间,精确到秒,所以本来就无需Linda的关注。当然如果是一位总监,或者副总监,甚至是有提级希望的高级调查师,Linda也会流露出奔放的笑容来。老方虽是高级调查师,却只有下岗的趋势。Linda洁白的牙齿,犯不着向老方龇出来。
老方不懂英语也不会打字,不会用那些花里胡哨的电脑软件和数据库。若是让他写一份报告,别人还得花时间翻译。
GRE每个人的时间都以美元明码标价。总监每小时三百,副总监二百,高级调查师一百五,中级调查师一百,初级五十。项目组里有了老方,每小时就要花掉一百五十美元的预算。其他高级调查师除了领导中初级调查师们做调查,还需撰写英文报告。而老方却只能用中文写备忘录,翻译还需额外的预算,初级调查师们也不屑听他使唤。当今初级调查师也需大学本科加专业英语八级。不会英语的外企白领,方圆几十公里都已灭绝。没有哪个项目经理愿意使用老方。
但老方也算GRE北京办公室的元老。十五年前,GRE北京一共只有四名员工。老方是中级调查师,职位在全公司排第二。那时电脑里什么也查不到,所有的项目都由老方出马。老方早年干过刑警,实地调查轻车熟路。GRE初到北京,老方是公司的栋梁,能不能写英文报告毫不重要。反正他手下有个刚毕业的初级调查师,除了英语什么都不会。老方常说:Steve,把这封邮件翻译一下。
当年的初级调查师却小看不得。十五年天天加班,不结婚也不谈恋爱,甚至没人听说他和哪个女孩约会过。他是GRE里修行的“道士”。
十五年后,道士修炼成仙,领导五个调查团队,一百多名员工。每个团队配备一名总监,两名副总监、四名高级调查师、六名中级调查师和八名初级调查师。每个团队同时执行八到十个项目。每个项目三万至十万美元的预算。GRE搬入国贸一座,扩大四十倍,长高二十层。员工的派头也都对得起北京最贵的写字楼。老方除外。
Steve自不必说。他的头衔是执行董事(MD),GRE北京负责人。他就算化成一团空气,仍要飘在所有人头顶上。大家虽直呼他Steve,心里却当他是国家主席。国家主席平时只接见总监和副总监,和调查师们难得有话可说。
几位总监大都来自其他知名公司。普华,德勤,麦肯锡,说出来个个吓死人。他们每天四处开会,领导团队为辅,发掘客户为主。Steve年轻有为,总监已难有继续上升的空间。
副总监多由高级调查师提拔而成。媳妇终于熬成婆。正因有个“副”字,更要显出权威。做项目经理之余,他们梦想拥有自己的客户。总监个个眼睛雪亮,决不放过任何一个潜在客户。漏网之鱼寥寥无几,大部分副总监一辈子转正无望。
高级调查师背景各异。记者,律师,经济师,会计师,五花八门,但绝无三十岁以下的,这是GRE不成文的规定。作为具体项目的核心执行人,他们管理初中级调查师的工作,外出进行实地调查,并撰写报告草稿。实地调查不能戴礼帽叼烟斗,福尔摩斯的派头只能留给小调查师们。高级调查师们热切盼望“项目经理”的头衔,那是提升副总监的敲门砖。
中级调查师大都已在GRE工作了三五年,每天面对电脑,搜索网络和写备忘录。网络数据库五花八门。本地的,香港的,欧美的;司法的,工商的,环保的,当然也有百度和Google。就在无穷无尽的搜索之余,中级调查师们期待着偶尔做一两次实地调查,尽管只是给高级调查师提包拉门。实地调查经验是高级调查师的资本。
初级调查师都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也是GRE的下等公民。他们每天置身于文件的海洋,做着最低级的文字处理工作。工商档案,户籍记录,媒体报道,都需由他们整理翻译。他们穿最便宜的西装,吃员工食堂12元一份的自助午餐。他们嫉妒中级调查师,崇拜高级调查师,再高的则因遥不可及而暂不考虑。他们也有派头,但走出公司后方可显露。同学聚会中,他们是羡慕的焦点。国贸,外企咨询,神秘的工作。初始工资虽不算高,但每年有百分之几十的增长。当然也有不涨的,那就离走人不远了。
老方是个例外。十五年中,他只升过一次职,加过一次薪,那是在十二年前。如今月薪还不及中级调查师。奖金更是分文没有,因为“有效工时”不足。有效工时是GRE调查师的命根子。
每周五下午,调查师们都需填写一份工作报告,汇报这周做了哪个项目,具体完成了哪些事情,每件事情花了多少时间。工作报告由项目经理(也就是副总监们)一一审核。如果工效不高或有差错,又或者项目本身预算有限,报告所填的工作时间就会被压缩。经副总监们审核过的工作时间,称作有效工时,被输入GRE的电脑统计系统。该系统将每位调查师全年有效工时的总数,减去一个基数,乘以该员工每小时的标价,再乘以一个百分比,得出年终奖的数额。
百分比人人不同,是GRE人力资源部的秘密,基数却是公开的。高级调查师每年一千个小时,中级一千二,初级一千五。高级调查师若要拿到年终奖,每年需得到超过一千小时的有效工时。平均每周二十小时。
GRE近年来业务蒸蒸日上。大小调查师们常年加班,平均每天工作十小时。即便有效工时常被项目经理克扣,每周至少也能拿到三四十。如此算来,年底奖金少则一两万,多则十几万,数目可观。只有老方分文皆无,但能不被解雇,他已算得到特殊优待。
按GRE的规定,连续两年不达基数就要走人。老方已连续五年达不到基数,而且一年不如一年。2008年全年不足一百小时,早已打破GRE全球的最低纪录,没有哪个项目经理愿意用他。
老方因此成为大老板Steve的“御用调查师”。除了老方,Steve还有两名“御用”。一个中级,一个初级,三位“御用”独立于GRE庞大的调查师阵容之外。Steve难得直接管理项目,御用的初中级调查师,尚可帮超负荷的项目组打杂,获取足够的有效工时,老方就只有做Steve的司机和跟班。但Steve神出鬼没,难得需要司机和跟班。Steve并非心慈手软的人,虽说是多年的同事,知根知底,照Steve的本事和狠劲,十个老方想开也就开了。
所以老方心里很不踏实。以他的年纪,就算去当保安,也未必有人愿意要。因此即便是让他当司机,他也毕恭毕敬。哪怕是去机场给初级调查师提行李,而且那位初级调查师和老方一样,也属Steve御用,GRE的边缘人。边缘人往往分为两类。一类毫无希望,一类前途无量。燕子属于后者。老方的嗅觉从不出错。她的气质不是北京大街上随意能见的。她还能单枪匹马地飞到斐济,去拆别人的电脑硬盘。难道这一次Steve动了心?
Steve毕竟不是神仙。
老方手捧公文包,走过明亮的办公大厅。大厅里坐满了人,男女参半,表情严肃,肌肉紧张,手臂和键盘难分难离。他们眼睛紧盯着屏幕,脑子里想着有效工时。谁也没留意,老方脸上正堆满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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