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最昂贵的住宅区——白坞里山的这所带木阳台的小楼中,陈冲想着:我是幸运的,无论如何。她翻开她曾写的散文《把回想留给未来》,其中有这样一段:
早上睡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充满阳光的苹果绿的小睡房里。窗外的远山对着万里晴空,不远处有一条小河在低声轻唱。我为自己在这世界上的存在而庆幸;我为自己能在这苹果绿的房里醒来而庆幸。
那是她在和柳青离婚后写下的。那天,她看着柳青开着载满他行李的吉普车,“载着四年的记忆。当他的车消失在拥挤的街道上之后,我意识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告别了。……生活似乎中断了。
然而生活却从没有,从不会中断。她为此感到足够的庆幸。这时的陈冲面对整整一箱子有关她自己的资料,想,它们多少证实着这一点:生活延续着它自己,生活以残酷和友善催化着她的成熟。
陈冲拿出一张最新的相片,是她与彼得的婚礼照。上面的新娘幸福地垂着睫毛。彼得纯厚地微笑着。新娘很年轻,脸色是新鲜无暇的,没有一条褶皱,没有沧桑的阴影。陈冲想:多奇怪啊,我明明觉得自己挺过那么多危机,那么多艰辛的日子!
与柳青离异后,陈冲对自己能否胜任一个妻子从根上怀疑过。她不懂自己满心要做一个好妻子的愿望,到末了怎么会成为一场伤痛,一场对她和柳青都不忍回想的伤痛?然而“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多丰富多彩的希望与计划。……”
经历了三年多的单身女人生活,当朋友将她与彼得撮合时,她几乎不抱希望——这一次也会跟其他若干次介绍、约会一样:高高兴兴来了,轻轻松松走了,在俩人心里什么也不会留下。这样反而好,不幸福,至少不伤痛。就这副态度使她无任何心理负担地开始了与优秀的心脏外科医师许彼得的接触。
新婚不久她怀着那样的感动对朋友们说:“假如我们一直这样好下去,我就真的是个幸运的人。”
她从来避免拿彼得去对比柳青。这种比,对他俩人都不公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然而她却避免不了回忆柳青。这个大纸箱,就无可回避地提示着柳青。里面大部分有关陈冲的报道文章都是柳青为她搜集、珍藏的。远到她第一次出现在“大众电影”的封底,小到一块不如巴掌大的文章。无俱无细,柳青不愿遗漏陈冲电影生涯的最微小一滴一点。
柳青与她冲突归冲突,散伙归散伙,但他毕竟给过她那么多保护。
像外婆曾经那样严实地保护她一样。
那是一九七七年。十五岁的陈冲被上影厂接收为表演训练班的学员。外婆一听便急了:“要住集体宿舍?!”那语气仿佛说:要离家出走?
陈冲回答:“军事化!”
外婆看着陈冲翻天覆地一般找东西,打行李,并不时大声嚷:外婆,怎么找不着这个、那个了!她什么都想带到训练班去:大堆的书,从小到大的笔记,集存的邮票、剪纸、糖纸,哥哥送的画,饼干筒,话梅罐。外婆不舍地看着她,充满担忧。这个外孙女虽然不是个娇惯了的嗲妹妹,一贯来去生风,有个磕碰只叫一声:“哎哟哇!”可她毕竟一直在全家的保护下成长至今,从未出过远门,也很少单独睡过觉。外婆顿时想,她半夜踢被怎么办?做噩梦谁拍哄她?她真的要一个人出去了?才十五岁,虽然仍在一个城市,仍有许多人相伴,但毕竟不一样了。这一去,意味着她孩提时代的结束,也意味着她开始割舍她对外婆的种种依赖。
而陈冲却没有留意到外婆的怅然若失。这个年纪的孩子对生活中每一个变迁都兴奋无比。终于可以脱离家长的管束了:终于可以按自己的喜好支配钱,高兴吃什么就吃什么。拿着自己的钱买来的饭菜票,和年龄相仿的同伴敲着饭盒进食堂,陈冲觉得那才叫“开心”。还有,她从此可以戴手表了;她是个和爸爸妈妈外婆一样的上班的人了。
外婆将十五岁的陈冲送到武康路。这是上海演员剧团的所在地。训练班的学员宿舍是一排旧平房。
外婆打量这所简陋的房舍,坚持要把陈冲直送进宿舍。往深里走,有块操场,陈冲将和同伴们在这里早操和排练。宿舍内的设施简单之极:四张床,全是双层铺。写字读书的椅子也列在一起,如此地清一色。
“你的床在哪里?”外婆问,心里指望千万别是张上层的铺。
“那上面。”陈冲笑嘻嘻指道。
“这么高!怎么可以?”外婆眉头拧起来。
“可以的!”
“你睡觉翻跟斗一样!翻下来怎么办?”
“不会的!”陈冲脸也涨红。她希望外婆不要讲下去;当着这么多同伴的面,她觉得挺难为情。谁的家长都没有这么多担忧。陈冲是训练班最年幼的学员,其他学员的平均年龄在十八九岁。越是年幼,她越希望别人拿她当回事,跟她建立平等的友谊。她希望去参加她们所有的话题,分享她们所有的乐趣、苦恼、秘密。她绝不愿谁对她说:“你小孩子一个,别听这些!”
“你睡觉是不老实啊!这个床又这么窄,万一掉下来,会摔坏的!”外婆不懂陈冲的窘迫,继续说着:“晚上要上厕所怎么办?”
“又不是我一个人要上厕所!……”
“睡得糊里糊涂,老早忘掉床在半空中了!一脚踏空,那么好咧!……”
不容陈冲分说,外婆找来一卷布带子,将她的铺严严密密捆了一圈栅栏。
外婆这番防护婴儿的措施窘坏了陈冲。但她还是依了老人,否则,外婆从此会天天提心吊胆。
外婆看看带栅栏的床铺,眼神松弛下来。在她的意识中,陈冲永远不可能走出一个无形的襁褓,就是她的关怀,她的担忧。
许多年后,成功了的JoanChen不知多少次对记者们说:“我热爱训练班的每一分钟。”
十五岁的陈冲喜欢训练班的一切。喜欢每天早晨的起床哨音;哨音使她感到每一天都开始得那么果决和强烈。她喜欢每天的表演课程,创作戏剧小品,使她感到她不仅在学、练,也在游戏;使她尚未终止的孩提时期特有的五花八门的想象力、假设力得到了满足。她还喜欢和女伴挤在一个床上,关上蚊帐,吃零食、聊天和傻笑。她甚至喜欢那丑陋的大裤裆练功裤。
尤其喜欢的是那时刚刚“解放”的电影,以及普通公民不得享受的“内部电影”。这些显示电影界、文化界特权的内部电影出自好莱坞、意大利、法国、英国、墨西哥……整个世界的电影明星轮番登场,训练班的年轻学员开始熟识一些名字:菲文莉、盖保、派克、嘉宝……
陈冲头一次意识到,当一名演员不仅能够创造若干艺术形象、创造各种人格,并可以使这些形象具有震撼心灵的力量;使那些人格具有永生的魅力。难怪人们称他们为明星。他们中的一些人已长辞于世,正像许多早已陨落的星辰,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它们几万年前的光迹。那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永生!
像训练班其他学员一样,陈冲也忙碌地寻求这类内部电影票。
一次她竟多得了一张票。家里每个人都另有安排,抽不出时间去享受这份特权。陈冲忽然想到住在邻近的一个男孩。他是哥哥陈川最要好的朋友,几乎天天来和哥哥讨论政治、文学;每幅陈川的新作出来,他总是认真地凝视许久。
陈冲觉得他和哥哥其他的朋友是不同的。虽然他们直接的交谈并不多,但与他的交谈总那么有趣。而且,陈冲知道他对自己的好感,尽管他把这份好感藏得很严。有时他言称是来看陈川的,但一旦在陈家碰到从上影训练班回来的陈冲,他几乎难以掩饰他的喜悦。
陈冲在这方面却仍很蒙昧。她只觉得他是个满谈得来的伙伴,加上他很英俊,从交朋友角度,陈冲十分喜欢他。于是这张内部电影票就到了他手里。
他感到的特权是双重的。
那部内部电影恰恰是以爱情为主题的。他与陈冲并肩坐在仅对“内部”人员开放的小放映场内,他的确体会到特权的意味。
这晚是周末.电影结束后陈冲不必回训练班。俩人便一路谈着电影观感回到了陈家。
陈川正巧从学校回来,便也被扯进了他俩的电影评论,似懂非懂地听他俩争论。
“我觉得一点也不真实……”陈冲激烈地说:“怎么可能呢?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么长、那么长时间,就是不告诉她?……”
“怎么不真实?我觉得很真实。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能讲……”男孩说。
“那么长时间,他连暗示也没有,不可能的。”陈冲坚持己见。
“可能的。我觉得有的人是可能把感情藏一辈子的。”男孩说,声音有些沉重。
陈川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突然郁闷起来的朋友。其实陈川在冥冥中感觉,这个朋友常来找他,不过只想来看一眼妹妹。陈川明白自己许多男同学、男朋友到他家来的目的都并不一定是看他,他们都希望能看到陈冲。正值青春的妹妹的确是美的,有时陈川为有这么多人喜爱妹妹、欣赏她的美丽感到骄傲,同时也有几分担忧。并不是为妹妹担忧,他知道妹妹是个志向很高的女孩,不会过早为男女问题搅扰,不会为这类事从她的志向上分心。他是担忧自己的朋友,尤其与他友情最深的这位。陈川在知觉到他对妹妹的好感时,甚至对他生出类似同情的感觉。
这时陈川听自己的朋友说:“他当然没办法让她知道。再说,她哥哥也老是在场。”
陈冲愣了,电影里根本没什么“哥哥”。她忽然意识到他借助电影发挥。她还突然感到有点害怕——虽然他的表白已含蓄之极,但在陈冲尚未开窍的内心,仍形成了撞击。这是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个男孩胆怯、含蓄的情感剖露,
她用一句笑话岔开了。她不想伤他,也不想给他任何虚幻的希望。无论如何,他是个可爱的,难得的朋友。
回到训练班,集体生活使陈冲很快淡忘了这事。
不知怎么了,集体生活给她无尽的快乐,同时也给她无尽的胃口。她的食欲在明显上涨。像是老也吃不够似的,除了正餐,她还想吃点心、零嘴,总之,她总是心慌慌地找东西吃。或许每个人在十五六岁都得过这种“馋痨”?是身体发育和感情发育的超常消耗所致?她不得而知。
老师和同学们开始留意陈冲的体重了。一旦听见从她那上铺传来塑胶袋的窸窣、瓶罐的碰撞,某同学就会迸出一句:“又干吗呢,陈冲?”
陈冲会答:“饿啦!”
大家便笑她,并吓唬她说:“你要再胖下去可没什么前途啦!”
训练班的每个同学都喜欢陈冲,常拿她当个小妹妹来逗。
陈冲心却重下去。她知道同学们不全是玩笑。她越来越喜爱表演和电影艺术,越来越正经八百地拿它做自己的事业。“没前途”将是个太严苛的宣判。她在心里起誓:“没前途”将绝不发生于她陈冲;她将严格地控制形体。
一次陈冲回家过周末,父母准备了她喜好的菜肴和点心。一半让她在家里饱吃,另一半被装进瓶子、盒子,让她带回到训练班,弥补大食堂所缺乏的精致。陈冲却像拿筷子数饭粒儿,消磨时间。从没见她如此没胃口。尤其外婆,一向说:“胖就胖,健康!好看!有什么不好?”她担心地左问右问,却没从陈冲嘴里问出源头。
当晚陈冲要回训练班。通常是母亲一路相送,而这天母亲有工作要做,父亲马上自告奋勇:“我去送!”
“不,我不要爸爸送!”陈冲突然说:“还是妈送我!”
父亲已拎起了女儿的七零八碎,快活地大声道:“走吧,爸爸难得有空送你!”
陈冲当然不好坚持。心事重重的,她和父亲上了路。
到了武康路上影演员剧团门口,她怎么也不让父亲送进去了。
父亲有些奇怪,因为他知道女儿一向怕独个走黑路,从演员剧团大门到她的宿舍,距离并不小。
父亲说:“我送你到宿舍。爸爸今晚反正没事。”
陈冲说:“小用,我自己走进去。”
父亲问:“不怕黑啦?还有这么多东西呢!”他已打算往里走,一面说:“你还没请爸爸参观你的宿舍呢,也没给爸爸介绍你的同学们!……”
陈冲却连嗔带恼地把父亲往回轰,同时颇警觉地向周围注视,看有没有训练班的同学和老师恰在这时出现,这是归队时间,她生怕他们遇上父亲。
陈冲心里的秘密是不能让父亲知道的。她不愿这秘密刺伤父亲。对这个整天忙于救死扶伤的爸爸,陈冲深深敬重和热爱,绝对不可让她心里的真实想法使爸爸误会她。真实想法是父亲的体形。爸爸偏胖,不像妈妈那样苗条高挑。老师和同学若见到他,没准会断言陈冲从父亲那儿得了“胖”之遗传。那么他们对她“无前途”的打诨,便算找着了依据。这正是她央母亲送她的原因。母亲有一副漂亮的脸容和身段,陈冲希望大家在母亲身上看到她的“前途”。
第一个看到陈冲的前途的是导演谢晋。
“那个小鬼叫什么?”谢晋指着梳两只小羊角的女孩问道。
“叫陈冲。”
谢晋用力朝陈冲看一眼。这女孩的侧面线条不仅美丽而且那样独特,有趣。
陈冲是一群学员中最不夺风头的一个。
所有学员都知道谢晋来训练班的目的。他正筹拍一部片子,想挑选一个女配角。女学员们都为这场选拔准备了小品、台词、戏剧片断,甚至得体的服装、发型。不管姑娘们平时怎样打闹成一团,吃喝不分;不管她们的政治课对名利二字批判得有多彻底,这场选拔仍是一场激烈角逐,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对手。谁不想让谢晋来导演自己呢?经过谢导演的选拔,很少有人继续默默无闻下去。谢导演似乎是童话中皮诺曹的制作师,一记点拨便使一个角色有了灵性。
陈冲是这场竞技的惟一局外人。早已通知过她:谢导演需要的这个女配角是二十岁左右,是剧中男主角的女友。陈冲远不是“女友”年纪,因此给她的任务是拿叠写满台词的纸,站在场边为所有表演片断的女同学提词。
谢晋观察这个神色认真的小姑娘,心想,对了,对了!她不就是“哑妹”?
哑妹是谢晋正在筹拍的另一部电影《青春》中的女主角.正是陈冲的年纪。
正提词的陈冲笑了,大概提错了词。她那张抿起便十分憨实倔强的嘴,笑时竟有如此的无惮和明朗。她的笑似乎是她的一种语言;她眼睛的一顾一盼一眨,又是她的另一种语言。加上她那童趣十足的形体动作,不用说话,她便有如此丰富的表现力。好一个“哑妹”,谢晋想。
哑妹这角色一半是无语言的,因而扮演者的眼睛、笑容、形体都要具有极高的语言性。陈冲具备了这些条件。
谢晋把这个长得很“逗”的小学员叫到跟前,几句话的问答,他发现她极其聪慧,并有相当好的知识素养。她的朴实天真是都市姑娘中难觅的。就她了。谢导演眼前有了个活生生的哑妹。
几天后,陈冲再三读了《青春》的剧本,再三端详了哑妹和自己,意识到从“她”到“她”是有不少距离的;创造这个农村的哑姑娘对她这个新手,是有相当难度的。
开拍了。摄影机前的场记板一合上,陈冲就不再是陈冲,是哑妹了。一件乡土气浓重的红格布衫,两根支楞楞的辫子。她背着哑妹的历史,揣着哑妹的苦衷,笑出哑妹的只会意、无言传的笑……
“停。”谢晋导演指示道。
这已经是第几次“停”了呢?陈冲望着向她走来的导演。导演脸上晶亮的全是汗,正如陈冲,汗巳将她额上的痱子腌得生疼。三十七度的高温,陈冲在所有灯光的焦点中已是一头一脸的痱子。
化妆师不忍地走上前,以棉纸轻轻沾去陈冲脸上的汗。
这是一场重点戏:哑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声音。她对这个突至的声音世界是那么意外、惊喜,又不敢完全相信。先是听到树上的鸟叫,再是她带疑惑的惊喜,那喜悦必须一点点怒放开来。为证实自己的听觉,她一把抓起闹钟,贴在耳边,听它“哒哒”的走动。这个从无声到有声的过程中,所有层次都必须表现得微妙而逻辑,最后达到情绪上的一个沸点。
然而陈冲发现谢导演脸上的笑有一点苦恼。谢导演从来不会凶神恶煞,但这个苦恼的微笑最让陈冲疚歉。
需要一个关键的形体动作将心理节奏催上去。陈冲设计的动作显然都不能令导演满意。
谢导演十分爱护每个演员的自信和自尊,他很少当众教诲陈冲,但私下,他不露声色地给陈冲留一小纸条,上面写着对她表演的要求。
陈冲感到,这样再三地“停”下去,她自己将完全失去方向,对于人物的感觉会跑得精光,一种焦躁而疲惫的生理反应出现了,它抵触着导演的启发。她甚至感到自己的站立、行走都笨拙、可笑。再看看周围的摄制人员,他们不安地蹲下、站起,整个剧组随着她陷入了僵局。
为什么第一次演戏就摊上这么难、这么重的一个角色呢?难道不知道我完全没有舞台表演的基础,甚至我连少年宫、小分队的演出都没有参加过。我们家数上去五代,也数不出一个做演员的。当学员是那么猝然一件事,像是一夜间发生的巨变,我怎么应付得了?……
陈冲似乎感到自己不是这块料,或者她把表演估计的太容易了。
第二天,导演告诉陈冲,剧组已为她联系好了一所聋哑学校,陈冲将去那儿体验聋哑人的生活。
对聋哑人的同情使陈冲很快观察出聋哑人的表情特征。
她试着用聋哑人独特的知觉来感知世界。她开始限制自己的语言,限制自己的听觉,只用眼睛接收周围世界的信息,也用眼睛去传递内心的信息,她忽然感觉到内心的感觉强烈起来,无声胜有声了。
原来一种残缺带来的是另一种极度的饱满——正因为表达的艰难,他们内心才有那样大的起伏幅度。
陈冲终于找到了聋哑人的心理和生理特征,她不但熟谙哑语,更重要的是她学会读人们讲话的嘴唇,人的姿态和形体的语言。尤其是人的眼睛,眼睛是聋哑人最美、最丰富的部分。
回到拍摄现场,同一段戏,哑妹把钟点贴在耳朵上,脸上是惊喜和将信将疑,忽然,她掉过脸,把钟贴在另一只耳朵上。这个催化情绪的形体动作便出来了。因为聋哑人对突然来临的听觉不完全自信时,自然会以另一只耳朵去确证。
这场戏成功了。
《青春》上映了。那还是在人们的审美意识被导入歧途、甚至完全麻木的社会中。印在《大众电影》封底的哑妹形象,之于大众的审美观,是一个极清新、近乎来之天外的提示。她引起一种感觉,一种人已失去良久的对于非英雄的美感,一种由真、善而导致的美感。她使得了这个久违的美感苏醒。
陈冲演哑妹的成功,多少取决于时机:是从成群的李铁梅、阿庆嫂、江水英之中诞生的一个迥异的形象。
从摄影地回上海,陈冲和全摄制组乘的是一辆大轿车。轿车把陈冲送到弄堂口。弄堂的邻居们都围上来看又黑又瘦的陈冲。有人已跑到陈家报信:上影厂专程把女主角陈冲送到家门口!
陈冲满载而归地走进弄堂,手上提着用自己一点点生活补贴费买来的礼物。她对迎上来的家人宣布:“两张竹椅给爸爸、妈妈;哥哥,这个大竹筒给你放画笔!……”至于外婆,她买了一竹篮新鲜的生姜,外婆总是念叨上海买不着上乘的生姜。
邻家那个男孩远远站在人群外看更加美丽的陈冲,几个月不见,她似乎高了不少,脸庞那稚气的朦胧线条已消失,变得那么肯定而清晰。她不再是个邻家小妹,她将是一个又一个的女主角。尽管她如旧地随和、顽皮,她的命运已远超出这条弄堂。
他没有靠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叫陈冲的少女身上所具备的一切优越:那是使他和所有男孩畏缩的优越。
浅淡的感伤与自卑使他不愿走近陈冲。
The day came when l was no longer content with seeking hidden collors in a grey wall.I had noticed a neighborhood boy and waited for him to pass by everyday.The billowing of beige curtain in the breeze felt like a caress on my face。One afternoon.he looked up and saw mel Did he hear the clamor that my senses made?I felt like spilling out the window.
……
The night before he left he put his mouth against mine and moved his lips in a funny way.I didn't know that was called a kiss.Nobody told me.a11 I knew was I wanted the return of those gentle lips.
……
一—陈冲·为《陈川画册》题诗
四月的黄昏,仿佛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也许有一个约会,至今尚未如期,也许有次热恋永不能相许。
——陈冲·为《陈川画册》题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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