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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新面孔

  从在国内得到百花奖最佳女主角,到在美国餐馆里打工;从演没有台词的小配角到奥斯卡的奖台,这些年来的甜酸苦辣能装好几箱。

  ——陈冲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一九七五年,陈冲十四岁,被选中去扮演电影《井岗山》中的一个红军小战士。据说“上面”有指示:“这个红小鬼一定要新面孔!旧面孔我一个也不要!”这个“上面”是指谁,光语气也让人听明白了。

  那时还是“江青同志”。上海电影制片厂从此开始挑选这张“新面孔”。漂亮的女孩不少,能歌善舞的更多,但面孔就是不那么新。经过近十年的“样板戏”模式教化,再新的面孔都带那么点“样板”味。个个有一脸正气,一双有神却无内容的大眼。还有提气、端架式、亮相。似乎十亿中国人都能踩出那几种熟透的锣鼓点。

  新面孔该是怎样的?上影厂负责选演员的人们在看到这个叫陈冲的小姑娘时忽觉一股久违的新。首先他们注意到这个十四岁的女孩有双非常天真而善于表达的眼睛。

  要表达什么?陈冲自己完全浑然。她是个绝对单纯与相当早熟的混合矛盾体。总觉得许许多多的精神和灵魂附着在她身上——《复活》中的玛丝洛娃、安徒生的小人鱼、苔丝、简爱、艾丝米拉达……所有这些她读过的书中女主角,使她似乎另有一个世界;更丰富的一个世界。她并不明白自己心里偶尔有的不安分,便是对这个世界的一种表达欲。

  学校的课程、优良成绩、好学生的评语,都逐渐使她感到乏味。她心底有个强烈的愿望——逃学。

  她有点害怕自己是读书读坏了。怪不得爸爸妈妈不赞成她读那么多文学书籍。

  从陈冲识字,她就爱躺在外婆的卧室。那里有许多小说,也正是它们要对陈冲想入非非的习惯负责。随着她的成长,她越来越长久地驻扎外婆的卧室,在那些书架上“开矿”。她读书像她吃东西。不讲究“相”的;怎么都可以读,趴着、站着、卧着,一本书眨眼便读掉一半,常常是惊慌地把剩下的书页数数,十分舍不得马上就读完它。

  外婆一向在这方面娇纵陈冲。横竖是从外婆这里起的头;陈冲从话也说不清的时候就开始听她讲“安徒生”,“格林童话”。父母生怕孩子们滋长“白雪公主”中的“公主”概念,曾经用自制的童话连环画来替代安徒生。他们编出兔子、麻雀、熊的故事,画出一幅幅图案,装订成册,并标上定价,希望孩子的想象力能得到良好发育,又能避免“封、资、修”灌输。父母希望孩子将来踏上社会时,能与社会同步,能得到这个所谓“劳动人民”的社会的认同。然而他们的努力并不能抵消安徒生的魅力。

  陈冲不能在妈妈的自制童话中得到完全的满足。她发现了外婆的珍藏。在堆满陈物的阁楼上,有只旧皮箱,里面满满地装着带插图的童话书籍。箱子平时是锁着的,只有在外婆特别高兴时才打开它,取出一册书,借给陈冲。随着陈冲识字量的增大,她对书架上的“大人书”开始有兴趣了。有时读书读晚了,她就干脆在外婆床边打地铺,与外婆探讨着故事、人物直至入梦。

  外婆大约是最早发现陈冲身上的艺术气质的,或者,可以解释它为隔代遗传。因为外婆曾经也有当作家的愿望,写过小说,也写过诗和散文。外婆归纳自己是离文学比科学近的人。外婆理解陈冲在文学中的走火入魔,并吃惊这个仅有十三岁的外孙女已经能与她平起平座地探讨书中的人物命运,人物性格。

  “安娜的丈夫卡列宁太好了!好得那么可恨;好得让人气都喘不上来!”陈冲评论道。

  外婆惊讶地听着,发现这番小孩子气的话表达的并非小孩子的观点。少女的陈冲所被吸引和困惑的并非故事情节,而是人物的丰富性——人的坏中的好、好中的坏。

  “我要是安娜……”陈冲说,陷在想象与思考中,脸上有几分梦时的恍惚。

  陈冲时常做这样的假设——“我要是”。谁能实现这个假设呢?作家,还有演员。后者陈冲从没动过心;从未对自己有过这方面的期望和设计。

  她设想过一个当作家的陈冲:书的夹缝中,一张写字台,许许多多的人物、故事从她笔下诞生。很年幼的时候,她便为自己准备了两个笔记本,一个给自己,另一个给外婆。

  “读到好句子,别忘了帮我记到本子上!”她对外婆说。

  她自己也不断摘录她认为好的词句。为她将来成为作家做准备。

  她还设想过一个女兵的陈冲——晒黑的脸,朴素而神气的军装。她想象自己走在女兵的操列中,在冲锋陷阵和献身的行为中体味荣誉和理想。

  当学校来了招伞兵的军人,她默默注视他们。然而他们并没有注视到她,她眼巴巴地看着军人们带着几位男同学走了。

  因此陈冲在这个岁数上最喜欢的服饰便是军装。

  一九七五年的四月的一天,她也穿着军装。

  她丝毫没有感到这天的异常。

  上午七点半,她准时走进共青中学的校门。见许多同学正在看她昨天出的黑板报。上面有几篇稿是她自己写的,在板报的首端和末端,她还绘制了报头图案。她负责学校的黑板报工作,每次出板报她都得忙到晚上九十点钟。在同学们眼里,陈冲俨然已是个作家,她的文章写得有趣,版面也排得活泼。

  这天下午要打靶,当时的术语叫“学军”。因此陈冲特意穿了件旧军装,它旧得恰到好处,蒙蒙地发一点白。十四岁的陈冲刚发育的身材在这件旧军装中显得十分匀称。

  打靶开始时,来了几个眼生的人,站在靶场边往学生们中打量,陪在一边的人大家熟识,是校长。

  同学们议论:“唉!上影厂的!来选演员的!……”

  趴在地上已滚得一身尘土的陈冲回头朝那些人看看,有一点兴奋和好奇。长到十四岁,她第一次和神秘的电影界人士相距这样近。原来选演员就这么简单,他们以敏锐的眼光挨个儿看着所有女孩。

  陈冲系着军用皮带,提着步枪从操场走回时,她发现那几个“上影厂的”正朝自己瞩目,眼里带一点赞许的笑。她的动作稍微错乱了那么一下,很快恢复了她满不在乎的一贯神情。她想:怎么会看我.我这么脏;刚在地上趴得一身土!她便劈劈啪啪开始拍打身上的尘土。

  “上影厂的”被这小姑娘的神情及动作吸引了:还很少见到这么率真的一双眼睛。江南水乡他们见惯未语先笑。未笑先羞的女子,而这小姑娘的气质太不同了!

  不久,同学们发现“上影厂的”将陈冲“请”了去。他们问了她一些问题,例如“多大?”“父母什么工作?”

  陈冲毫不忸怩地一一作答了。她惟一感到别扭的是自己这一身土,脸和头发也尘土蒙蒙。被“请”去提问的还有另外几个女同学,她们个个干净整齐。尤其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穿着很漂亮的裙子,像预先得到通知来参加这场竞争似的。陈冲想,偏偏是今天来选演员——我最狼狈的时候。

  “你是学较文艺小分队的吗?”一人问陈冲。

  “不是。”陈冲答道。

  “为什么不参加呢?”

  陈冲想说:“我没被他们选上。”这是事实,她从没有显示出歌舞上的优势。但她脑子稍一动,认为这么直说不合适。“我没时间啊。”她对“上影厂的”说道。

  大约两个月过去了,没任何消息来自上影厂。陈冲把这事忘得差不多了。她想:我那天那么脏,肯定是没希望的。

  一个礼拜五的下午,有位中年女性出现在陈冲家门前。

  “我叫武珍年,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当陈冲打开门后,中年妇女介绍自己道。同时,她眼睛已很内行地将这个十四岁的、穿方领衫的女孩打量了一遍:“你就是陈冲吧?”她微笑问道。

  这时母亲从陈冲身后招呼道:“快请进!”

  陈冲这时才从懵懂中醒悟,将女客人让进门。

  简单交谈后,陈冲和母亲弄清了武珍年的来意。她是上影厂的副导演,时常负责选演员的工作。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相片,说:“喏,我是为这个来的。”那是陈冲的相片,“我一位同事把这张相片给了我,一直放在我抽屉里。我抽屉里有一大堆照片……我是来通知你,”她转向陈冲:“明天到上影厂参加复试。”

  陈冲见这张相片就是学校靶场邂逅之后被要走的,她想:原来事情还在进展中啊,我以为我早就被忘掉了呢!电影厂每天进进出出多少个漂亮、有表演经验的女孩啊!我什么都不行——只会读小说念英文,打乒乓球、羽毛球,这些能算数吗?

  武珍年一面谈话一面继续观察陈冲。她觉得这个有男孩名字的姑娘神情也颇像个小子;两只翘着长睫毛的眼睛简直虎生生!奇怪,她怎么半点娇羞忸怩都没有?叫唱就唱,让跳就跳,痛快极了。并且坦荡荡声明:“我唱不好。”

  陈冲并不顾忌自己的音色、舞姿是不是够优美,她只管卖力气地做,那份坦率很令武珍年动心。这个女孩哪点与人不同呢?是她嘎里嘎气的声音?是她极聪慧又极无世故的眼神?是她对自己的美丽的不在乎、亦或全然无觉?武珍年不得而知。她对这个叫陈冲的十四岁初中生的总结是:一个很不同的女孩。

  陈冲这时停下舞蹈,气喘吁吁地看着主考官,意思是:还要我做什么吗?

  武珍年笑笑:“你还会什么?”

  陈冲想也不想地答道:“我会朗诵。”

  “好啊!”武珍年说。

  她倒正想进一步听听陈冲的语言表达能力。已发觉陈冲的普通话水平不高,声音也不清脆,甚至有点沙哑。但这声音有种感染力。不止声音,陈冲的整个面容,一招一式都具有这种难以言喻的感染力。这感染性便是天赋。正如作家的天赋是将文字变成艺术,音乐家则将七个音符变成艺术。而天赋大与小的区别在于:浑然还是人为地感染别人。十四岁的陈冲的感染力,是她绝对不想、也想不到她要感染谁。

  武珍年想,有的人一辈子在辛辛苦苦“演”戏;有的人不用演,那么一站,一走,一动,一静,就是戏。

  眼前这个尚不懂什么叫“演”的陈冲,已有了八分戏。

  “就那么回事嘛——我那时不过只是个十四岁的傻孩子,有点胖——我一直就不特别瘦。从小到大有一个问题总是解决不了,就是:吃,还是不吃。”陈冲对作者说,嘴里堵着一颗话梅。

  关于她如何考进上影厂,传说挺多,传奇了。作者想听听她自己的版本。作者对她说,在阅读陈冲的所有文字资料时,读到一段陈冲如何准备在上影厂复试中亮相,并为此复试准备了服装。

  陈冲:(笑)我妈妈给我出了主意,要我穿那件旧军装!我非要穿新的。她一个劲说:“你不懂,旧的好,旧的不但旧,还在肩上,胳膊肘上打了补钉。”我妈说旧军装合适我的气质。我问为什么,她也讲不出。我想,肯定所有参加复试的女孩子都会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穿这么破肯定选不上,我妈说:“听我的保你没错。”到了考场,一看,我果然是最朴素的一个。没准因为我那身惨不忍睹的服装,我反而显得突出!现在想想,我妈是挺懂的!

  作者:你当时特别想当演员吗?

  陈冲:其实也是想躲插队落户。那时我哥哥面临插队;听说一家可以留一个子女,他主动对我爸妈说:不管怎么样也让妹妹留下,我去插队!当时我妈妈都流泪了,觉得孩子这么有自我牺牲精神。我当时也想,如果我能进电影厂,说不定可以把哥哥留下。我没想太多的。感觉电影演员、导演是另一个星球的人。跟我的家庭,我的生活离得特别远。不过我崇拜他们,哪个十几岁的女孩不崇拜电影演员呢?一点没想到自己会踏进电影的门槛。我想当女兵,其次呢,当作家。读了一大堆小说,作了许多笔记,记下所谓的好词!现在当然明白那样是成不了作家的。作家不需要那么多“好词”,一篇文章要充满那样的“好词”,就没法看了!当演员是个意外。

  作者:复试那天,考了你些什么?

  陈冲?我朗诵了一段英文的“为人民服务”。

  作者:考官什么反应?

  陈冲:大概觉得挺意外吧。事后他们对我说:除了我的破军装,我的英文朗诵再次让他们“印象深刻”!其他考生都懂得戏剧小品啦,台词啦,我没有接触过那些。

  作者:我听上影厂一位老演员说,你整个地和别人不同。特别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所以你显得特别扎眼。

  陈冲:那对我来说其实是挺大的事。那时的中学生你是知道的,都想有个一技之长,就不用下农村了。我哥哥为了能留下我,己经决定下农村。他很有自我牺牲的精神。我要是考上了,说不定能改变我们俩人的前途。

  作者:没有想到出名什么的?

  陈冲:也想到那么一点点——出了名的人走后门容易些,可以帮助家里人啊!那时候多少人走后门搞病假条,病退证明,把自己的孩子从农村调回上海。还有一个想法,要是去拍电影了,我就可以不用上学了。我好学,但内心里烦学校。大概那个年龄的孩子都恨上学。我天天巴望什么事发生,我就不用去学校了。天天上学,根本不是为我自己,是为我父母。为他们高兴、放心。所以去电影厂的一路上,我就想,起码今天一天的学是逃定了。

  作者:当天你就被录取了?

  陈冲:我朗诵完了,所有人都特安静……

  作者:(忆起许多人对当时的陈冲的形容)你四处找地方坐,椅子凳子都被占满了,你就蹦到一张桌子上,坐下了。后来我听上影厂的不少人谈到这个细节。他们说:这小姑娘行!这么不怯场,跟入无人之境似的!他们也记得你当时的打扮:那件打了两块补钉的旧军装。他们想,“这个女孩大概前不久还在躲猫猫,不知多顽皮,把衣服钩破了!”你看,你的破军装引起别人对你性格的联想。

  陈冲:不记得他们怎么对我评价的了。最后主考人叫我过去,其他考生已经走了。他跟我说,从明天开始,我到剧组上班。他们决定要我演那个红军小战士。到现在我还记得她惟一的一句台词:“×××陷落了,我是专程来送信的!”(笑)挺不吉利的一句话!

  作者:读了一些记者对你的采访,你说你每天的工作就是练这句台词?

  陈冲:起码得把这句台词的普通话讲标准吧?我当时逼着自己把日常用语改成普通话……

  作者:(插嘴)就像你在香港拍片猛学广东话。

  陈冲:顺便说一声,我广东话可以和人骂架了。

  作者:对不起——咱们回上影厂。

  陈冲:在上影的食堂,我也想用普通话买饭。排队的时候,看看写满各种菜的黑板,觉得这些菜名用普通话念出来滑稽死了。有时排到我,我对着窗洞里的炊事员发愣。因为里面用上海话问:“要哈么子?”我准备好的普通话一下被忘了,连自己要吃什么菜都忘了,最后还是蹦出一句上海话。

  作者;除了练那一句台词,你每天还干什么?

  陈冲:(边想边说)读剧本,讨论剧本,看老演员排戏。……我还读了一批有关电影表演的书。有赵丹的,有张瑞芳的,王晓棠的。是他们塑造的角色经验,从经验中整理出的一些理论。表演是一门学问,不是玩玩的事情。有天才,还要有学问。到现在我也觉得我有太多可探索的东西;对一个角色,我用功不用功,区别太大了。那一句台词,可以是一个大角色,我跟走火入魔似的,走路想,吃饭想,想着给我那个小战士设计形体动作和心理动作。我对这个角色的准备要全写下来,大概会比剧本本身还长。这个时候,我明白了,自己是该做演员的,因为这么一句台词的角色就够我干得那么津津有味,一点都不觉得冤得慌。我对什么事的耐性都有限,可是琢磨这个角色,翻过来,掉过去,细致得让我自己都纳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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