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谋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多管闲事（上）
第二十九章多管闲事（上）
李千书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孝的孩子。她当年离开老家的时候，在墓前答应过姥姥，说自己一定会成为很厉害很成功的人，让所有人刮目相看，把从前夸下的海口都实现，就会回来看她。
结果这一走就是十几年，她一直都觉得自己还不够好，不够让天上的姥姥骄傲。这一次回来，她更是折戟铩羽，灰头土脸，好不容易奋斗出来的一切，都被铺天盖地的诋毁给淹没了。
老家虽是小城，但十几年来变化得也让她几乎认不出。五中搬到了新校址，原来从后门到东湖的那条路她已经找不到，湖边也修了干净整洁的步道和围栏，大人推着婴儿车在湖边遛弯散步，阿姨们放着音乐跳着广场舞。
她一个人在湖边站了许久，然后看了看微信上韩俊骁给她发来的地址，去了她家。
韩俊骁和她妈都在家。李千书一进门，就递了个厚厚的信封。
“你这是干什么？”韩俊骁她妈一愣，连忙推脱，“这么多年没见了，别跟阿姨这样。”
李千书摇摇头，“我也是才知道韩老师去世了。以及，阿姨你当年借我的钱，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还上。这一次，算是连本带息。”
“不能要你的钱，你帮了我够多了。”韩俊骁上前，把信封塞回李千书手里。
李千书看她俩坚持，就没再争，三个人沉默了半晌，韩俊骁她妈抹了抹发红的眼睛，“去看过姥姥了吗？”
“没有。”李千书说，“我小时候答应她，要过得好了才回去看她。我没脸。”
她妈拉了李千书的手，到沙发上坐下。“傻孩子。姥姥心里，你只要健康平安，就是过得好。”
李千书没说话，擡眼看了看屋里。自从韩俊骁她爸出事以后，家里没有人整理，显得格外杂乱。站在一旁的韩俊骁看到李千书的目光，略显尴尬地指了指客厅角落里散落的一堆书，说，“家里乱，你别介意。我和我妈正在商量家里的东西怎么处理。”
“处理？”李千书问，“你们要搬走？”
韩俊骁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和我妈，都不知道怎么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
李千书愣了愣，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她躲在韩俊骁家院外偷听的时候。她爸发脾气，韩俊骁低声哭泣，而她妈总是默默地收拾家里的满目狼藉，连流泪都不会发出声响。
那时的她们两个，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走向的路，和心目中的未来隔着多远的距离。
韩俊骁的妈妈去厨房做饭。李千书和韩俊骁一同在客厅的角落里坐下来，你一本我一本地收拾起散乱的书。
“这边比以前家里地方小。当年搬过来之后，他的很多书都没有地方放，这边堆一点，那边堆一点，不比以前了。”韩俊骁一边收拾，一边轻声说。
“你后来，有看过那些当年他不让你看的书吗？”李千书问。
韩俊骁摇头。
“你总是那么听他话。”李千书说。
书的确堆得杂乱无章。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周树人扔在一起，《太阳照常升起》又跟《京华烟云》塞在一处。和李千书记忆里完全不一样了。她帮着韩俊骁收拾了几摞出来，实在灰心，索性甩了手坐在一旁发呆。
“说起来，”她说，“你有多少次挨罚是因为我？我都数不清了。”
韩俊骁看了她一眼，“得了吧，”她说，“你怎么可能数不清？你那脑子可清楚着呢。”
李千书无奈地笑了笑，扯了扯嘴角，“嗯。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因为我挨罚，是为什么？”
“能不记得吗？”韩俊骁说，“因为那个奖杯。”
那是李芊舒第一次得到允许，可以借走《城南旧事》的那一天。那个玻璃做的书法协会奖杯被摔得粉碎，她爸放走了李芊舒，韩俊骁却被罚站了一晚上。
“你从小就满肚子坏心眼。我那个时候就该知道，你就是来祸害我的。”韩俊骁说。
李芊舒已经拿到了那本《城南旧事》，眼睛却还不安分地在书柜里四处乱看，韩俊骁上前去拉她的时候，她正跃跃欲试地伸手去够《子夜》。一看到韩俊骁伸手来拉她，她一躲，不偏不倚地把奖杯碰歪，晃了几晃，摔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李千书耸耸肩。“是我干的又怎么样？反正后来你冤枉过我那么多次，我就冤枉过你那一次。”
“嗯。”韩俊骁点了点头，“也不能算是你干的。是咱俩一起。”
李千书笑，“现在不把错都推到我身上了？”
韩俊骁摇头，“现在想想，很多事都是咱们俩一起干的。”
“是啊。”李千书叹了口气，说，“但承担的结果却不一样。”
韩俊骁看了看她，“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什么？”李千书问。
“你公司那边，还有网上……”韩俊骁问，“还有陶远。你怎么处理？”
“侠姐劝我告他，”李千书说，“可我总觉得害怕。虽然他莫名其妙煽动了那么多陌生人来骂我，但他们说的也不是假话。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点都没错。”
“你不是这样一个人。”韩俊骁说，“你本来就应该跳级，就应该考上很好的大学，应该读你想读的专业，喜欢做学术，就做学术，喜欢早一点工作赚钱，就早一点工作赚钱。喜欢一个值得结婚的人，就去结婚，喜欢一个不知道要不要结婚的人，就先不结婚……”
李千书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韩俊骁。
“你应该是我。”韩俊骁说。她多希望，也有一个人，在她迷茫困惑的时候，能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告诉她，做什么事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是谁，自己该做什么事。
但没有人告诉过她。
“你是我就好了。如果你是我，你能比我做得更好。”
李千书愣了愣，然后笑了，笑着笑着又掉下了眼泪。“我是你？”她说，“那你是谁？”
“我也不知道。”韩俊骁说，“可能我在三十五年前那个医院的厕所里，活个十几分钟，也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我来过。即使后来，大家知道韩家有个孩子叫韩俊骁。至于韩俊骁是谁，我又是谁，没有人会在意。”
“我不是你，韩俊骁，我也没办法成为你。”李千书说，“我们谁也成为不了对方。这是命。”
两个人靠在书堆里，心灰意冷，一时间都没再说话。
过了很久，韩俊骁的手机响了一声。她拿起来看，是庄磊发来的信息，后面跟着一串链接。不用看也知道，他也是才看到网上的事。
“怎么回事？”他问。看到韩俊骁没有及时回，又打了一连串的问号。
韩俊骁她妈做了丰盛的饭菜，三个人坐在饭桌旁，却迟迟没有动筷。
“多少吃一点吧。”她妈给李千书碗里夹了菜，说，“我老了，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网上那些事。我就知道，什么都没有家人健康平安重要。你好好活着，什么都不能打败你。”
“妈，你就别说了。”韩俊骁看了她妈一眼。
李千书没说话，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饭。
韩俊骁看着她拿筷子的左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下意识地开口问，“你的手，是不是那一天伤的？”
李千书的筷子抖了一下，但还是把饭送进了嘴里。她看了一眼韩俊骁，什么都没说。
韩俊骁低下头吃饭。过了好一会，她开口说，“你不是这样一个人。”
李千书没听懂她说什么，疑惑地擡起头看着她。
“我陪你去找学校的老师，还有当年那些人。”她说，“他们都可以证明，你不是这样的人，那些事都不是你的错。”
李千书摇摇头，“别费劲了。”她说，“真相是什么不重要，在陌生人眼里，他们只会相信他们想相信的，随意谴责一个造假的骗子，对他们来说是再轻易不过的事，至于骗子的过去，谁稀罕知道。”
“那不行，”韩俊骁说，“你还有你的前途，不能因为一盆脏水就全盘抹黑。”
“又不是抹黑，是真的，”李千书说，“我的学位证真的是我花五百块买的。他们骂得一点都没错。”
“那又怎样？”韩俊骁说，“就算你没有学历，能说明你没有能力吗？有没有学历，你都是你，你应得的一点都不会少！”
“当然会少。”李千书无奈地笑了笑。“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可能到现在都还是侠姐餐厅里的一个打工妹。”
“才不会，你从小那么好强，不管把你扔到什么环境里，你都可以努力得到你想要的。”韩俊骁说，“你在哪里都会发光。”
李千书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过了这么多年，你现在倒开始夸我了？”她说。
韩俊骁低下头，“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羡慕你。”她说，“我羡慕你是一个怎样都打不倒的人，顽强到百毒不侵。没想到，你现在倒开始害怕失败了。”
“我一直都很害怕，从小就害怕。”李千书说，“我只是不敢表现出来而已，怕别人看出我害怕，就更瞧不起我了。”
她低下头吃饭，眼泪一颗颗砸在饭碗里。韩俊骁想起小时候她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忽然就感到一阵心酸。曾经互相羡慕嫉妒的她们，终于谁也没能成为对方的样子。
晚上韩俊骁留了李千书在家里住。韩俊骁要来了侠姐的联系方式，躲进洗手间给侠姐打电话。
“她公司那边怎么样？”韩俊骁问。
侠姐有些奇怪，“你不是早辞职了吗？”
韩俊骁有些尴尬，“那……那你就把我暂时当成一个编外人员吧。”
“哦。那边一盘散沙，乱七八糟。怎么了？你有什么高见？”侠姐问。
“……我没有高见。”韩俊骁说，“我只是想帮她把这件事情解决。毕竟我也有错。”
“还能怎么解决？打官司呗，侵害他人名誉权。错咱们有错，过去的事也过去了，但骂过火了上升到人身攻击了，这谁能忍得了。”侠姐说。
“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告诉我。”韩俊骁说。
挂了电话从洗手间出来，李千书站在门外，手里拿着手机，瞪着她。
“你干嘛要告诉庄磊？还嫌我不够丢人是吗？”她问。
“我没有，”韩俊骁连忙辩解，“是他在网上看到了，问你你没回复他，才来问我的。”
李千书不太相信地看了她一眼，“行吧，”她说，“这事你就别再问了，也别再管了。”
“为什么？网上那么骂你，你就这么算了，什么都不做？”韩俊骁问，“侠姐也说要帮你了，你自己不能先打退堂鼓啊。”
“跟你没关系，”李千书说，“你就别多管闲事了。”
“不是闲事，”韩俊骁说，“我也有错，我也该一起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