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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爱世界 正文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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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塘厦,北接樟木头镇,西邻黄江镇,东连清溪镇,南与东莞凤岗镇和深圳观澜镇接壤。

    事与愿违,隽岚一觉醒过来,那个梦却还在记忆里。她忘不掉,只能一头扎进工作,WESCO的报告已经基本成形,前一天下班之前,她把初稿呈上去给Johnson过目。但Johnson是很仔细的人,以隽岚的经验,交上去的作业,他总要反复斟酌个一两天才能给出全部的修改意见,然后再改,再审,到最后定稿通过总还要个三五天。

    离合同里约定的Deadline其实还有差不多一周时间,但叶嘉予又催过一次,说他老板要的很急,原因似乎很堂皇,有意入手WESCO的买方有好几家,若不抓紧,恐怕夜长梦多。

    隽岚无奈,只能委婉的去催Johnson。可能是因为报告本身写的不错,也可能是因为这样简单的案子实在没什么文章好做,Johnson看过之后,只挑了一两个小地方出来,提了点无关紧要的意见,就点头过关了。尔后便是与叶嘉予那边开会,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双方都没有什么问题,就只等签字盖章,出正式版了。

    做完这些事情,隽岚松了一口气,脑子一旦空出来,乱七八糟的念头却又回来了。

    十几岁时的她是喜欢郁亦铭的,想通了这一点,许多世纪之谜似乎都迎刃而解有了答案,比如她高三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开窍,学习突飞猛进,为什么第一志愿会填数学系,为什么去学吉他,为什么一直留着那只旧琴,甚至于去美国,她一直以为是为了叶嘉予,现在回想起来原因也不那么纯粹了,可能,只是可能,她错过了一次,不想错第二次。

    每天朝九晚不定,她都能看到郁亦铭,却什么都没对他说,表面上一切如常,心里却对他有些恨意,就像她在梦里对他喊的那样,为什么那个时候走掉,现在却又回来?!

    虽然那个时候他们都只是高中生,男女生之间多说几句话,都可能被老师盯上,找家长来谈话。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说出那句话只要短短几秒钟,他却什么都不曾说过,或许他对她也不过就是尔尔,就像他对别的女人一样,纽约的前台小姐,女律师,世界各地的女同事们,还有,冯一诺,因为她们都很有意思,可以说说笑笑,插科打诨。而且,世上一切因缘,时机都是那么的重要,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多说多想均是无益。

    她觉得自己已经想通了,只除了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知道自己喜欢郁亦铭?整件事情就好像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惊悚电影,有人做局,让电影中的女主角以为自己做过许多没有做过的事情,差点就把她逼疯了。但眼下这件事根本不可能是人家设局,唯一的可能似乎就是她脑子真的出了问题,她简直想去找心理医生聊一聊,无奈手头没有资源,一时间也不知道上哪去找靠谱的医生,最便当最安全的选择似乎只有一个,虽然有点业余,却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午休的时候,她买了三明治坐在三楼天台上吃,一边吃一边插着耳机打电话与冯一诺聊天,聊着聊着就问:“有没有可能喜欢上一个人自己却不知道?”

    “有,那人是白痴。”一诺回答,十分干脆,想了想又说,“还有,人体是有应激反应的,如果太痛,大脑会释放安多酚让你觉得不那么痛,不仅是生理,心理上也是一样的,如果预见到没有结果,就会下意识的否认这种感情,免得自己陷进去。”

    隽岚心中一动,嘴上却还是说笑:“这也是心理学选修课上学来的?”

    “别小瞧两个学分的选修课,”一诺很自信,“有些东西真的有道理,我就是个例子。”

    “你喜欢上谁,自己却不知道?”隽岚趁机转移话题。

    “不是这个,你别打岔,”一诺开始说起故事来,“我中学里有一个阶段很想做飞行员,想得不得了,简直就打算当作毕生事业来追求,一直到高二下才慢慢不想了。本以为是我自己移情别恋,结果出国之前去学生处调档案,办事儿的老太太手慢,让我有幸瞄到一眼,发现其实初中升高中体检的时候,我的视力就达不到飞行员的标准了,那张单子上还有我的签名,我不可能不知道,唯一的可能就是我故意忘记了,好让自己不那么失望,……”

    隽岚拿着电话听筒,像是在听,又好像不是,许久没说话。

    “当初真应该去读心理学,我发现我在这上面真有点天分……”一诺继续絮叨下去。

    午休结束,她回到办公室上班,刚一进去,菲姐就过来找她,给她一个大信封。她打开来看,是前几天发去询证函的银行的回复,询证的费用本是客户负担,她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自己不小心,多查了一次,虽然费用很有限,毕竟也是她是失误。直到拆开信封,草草看过一遍,她以为自己看错,再看,越加疑惑,那笔她曾经查过两次的巨额存款又不在那里了。她坐下来开了电脑,又把手头上有的资料重新调出来,花了整个下午,把那些报表上的数字重新过了一遍,附注里的字字句句都不曾放过。

    天逐渐黑下来,她几乎可以肯定WESCO的帐目有问题,一笔数量可观的资金白纸黑字写在那里,真的要查,却又如幽灵一样突然蒸发了。

    她去找郁亦铭,把所有资料都给他,问他的意见。

    他看得很快,最后擡起头,看着她道:“章隽岚,这回你怕是挖到兔子洞了。”

    她愣在那里,这一出到底是暗度陈仓还是拆东墙补西墙,现在还未可知,她难得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去问WESCO的人。

    “你有没有朋友在投行做事?”郁亦铭又问她。

    “冯一诺,你也认识的。”她回答。

    “去问问看,”他看着她道,“说不定会有点消息传出来。”

    “好。”她点头,却没有立刻打电话。

    天都黑了,等明天吧,她这样对自己说,其实却是因为有种不好的预感——若真是兔子洞,里头有的一定是意想不到的东西,真的要看吗?她竟有一丝犹豫。

    离开公司,她又搭地铁回去,一切如常,完全没想到“明天”自己就不在香港了。

    当天深夜,叶嘉予接到一个电话,是叶太从塘厦打来的。那个时候,隽岚已经睡了,睡梦中迷迷糊糊的听见嘉予在旁边讲话,只几个字,她就猜到是什么事。果然,他挂掉电话,就起来穿衣服。

    “怎么了?”她也完全醒了,坐起来问他。

    他停下来,回答:“阿公不大好,医院已经出了病危通知,叫我们马上回去。”

    隽岚看着他,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叶嘉予恐怕也是一样,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拿些什么。看他这样,她也赶紧起了床,料到不可能马上回来,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塞进旅行袋里,就跟着他出发了。

    已是深夜,外面竟有一些冷,他们上了车,塘厦那边又打电话过来,说阿公已经进手术室了。电话开了免提搁在仪表板上,隽岚听到叶太讲话,语气倒很平静,或许人们对待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阿公快九十岁了,有些事迟早都会发生。而且,不是还在手术嘛,情况应该还不是很坏。

    时间已经很晚,路上车很少,上了高速公路更是只看到赶夜路的货车,一路上他们没说几句话,就算说也都是关于阿公的手术的。一路顺畅,他们到医院时,手术还没完。叶家人到得七七八八,全都在休息室里坐等,嘉颖自然也在,看到隽岚和嘉予进来,就招手要隽岚坐她旁边。

    不一会儿,嘉颖就趴在她哥肩上睡着了。

    “累不累?”嘉予也问她,“要不要睡一会儿?”

    她摇头,但后来还是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朦胧间,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第一次如此清楚的觉得她和嘉予,以及他的家人,是连在一起的了,尽管世事纷杂,尽管她不一定喜欢他们每一个,尽管她并不想。

    他们一起等到天亮,手术结束,医生出来说一切顺利,就等病人苏醒了。众人又拥去病房,隽岚跟在后面,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休息好,她觉得有些冷,肚子又隐隐痛起来,但周围人那么多,她没有说。

    可能是他们太吵,ICU的护士开始赶人,说病人不会这么快醒,让他们过一个钟头再回来看。嘉颖叫肚子饿,拉了隽岚去吃早饭。两人出了医院,找了个小饭店坐下来,点的东西还没有上,隽岚的电话倒响了。

    她接起来,是冯一诺,还没等她说自己不在香港,一诺就劈头盖脸的说:“郁亦铭跟我说你们在做WESCO的评估。”

    “是啊,怎么了?”她莫名其妙,心里却有些不悦,原来他自己去问了。

    “W,E,S,C,O那个WESCO?”

    “是啊,到底怎么了?”

    “你别急,听我说,”一诺回答,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下去,“你还记得去年我说在FourSeasons开会遇到薛璐吗?”

    “怎么了?”她问,自觉心狠狠的往下一坠。

    “她做事的公司好像就是WESCO……”一诺解释。

    她拿着电话愣在那里,听着那边继续说下去。

    “……我没跟她说话,她也没给我名片,可能是记错了……”

    33

    “你跟郁亦铭说过什么吗?”隽岚问冯一诺。

    “我能说什么?”一诺反问,“他怀疑WESCO找人拆借,但这么大的金额,就算有也不会让我这种小喽罗知道啊,我好像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没说你认识在WESCO工作的人?”隽岚又问,顾着嘉颖就坐在边上,没提那个名字。

    “当然没有,他又不认识薛璐。”一诺回答,好像觉得她问的有些奇怪。

    再大的决定也是一瞬间做的,隽岚顿了顿,说:“那就好,这件事你别管了,等我回香港再说。”

    “咦,你不在香港?……”一诺很意外,想要细问。

    “叶嘉予家里有点事,先不说了。”隽岚打断她,说了声再见就把电话挂断了。

    放下电话,隽岚坐在那里很久都没出声,点心送上来,也不动筷子。

    “隽岚姐,你怎么了?”嘉颖坐在一边问,很殷勤的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夹吃的。

    她回过神来,看着嘉颖,道:“我有件事问你。”

    “什么啊?”小姑娘还浑然不觉。

    “上次我来塘厦,你大哥跟你妈妈吵架,你知道他们说的那个人是谁吗?”隽岚问她。

    “哪一次?什么人啊?”嘉颖装傻。

    隽岚见她眼神闪烁,索性就直说了:“就是订婚酒之后,他们是不是在说薛璐?”

    嘉颖听了一愣,似乎有些意外。

    隽岚知道自己猜对了。

    嘉颖低下头,许久才承认,又好像是在劝隽岚别介意:“那个时候我好像在澳洲,家里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大哥已经去美国读书了,也不知道的,……”

    隽岚没有理会,站起来快步走出去,根本顾不上嘉颖有没有追来,许多念头在脑子里闪过,结果却是什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有一件事,她总算是想明白了,为什么她第一次上门,叶家上上下下就这么喜欢她,那样热烈的接纳了她,原来不是她有多好,而是因为有薛璐这么一个更坏例子在前面,她在心里苦笑,或许真应该谢谢这位学姐了。

    但另一方面却是百思不解,在这桩交易里,WESCO肯定是有问题的,而JC为买方做资产评估,没能查出来,将来如果出了事,多少也有责任。但这些都是其次,嘉予做事的公司是买方,事发之后,最终吃亏的人还不就是他?而且,WESCO少掉的钱并不是一星半点,这种数量级的资金只有在金融市场上才可能一时出现,一时又灰飞烟灭。哪怕是叶家的生意需要周转,也绝对不可能开这样的海口,更何况他家一向是踏踏实实做实业的,不屯地皮,不炒房产,也没有沾股票期货,怎么可能产生这么大的亏空?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有去问叶嘉予了。

    回到医院,叶嘉予还在ICU外面侯着,隽岚朝他走过去,想着一切都要有答案,反倒平静下来了。

    “我有事情问你。”她对他说。

    “怎么了?”他问。他也没休息好,看上去很疲倦。

    “去你车里吧,这里人太多。”她轻声道。

    他看着她,点点头,好像猜到她要跟他说的不是小事情。

    他们坐电梯到地下车库,那里灰涩空阔,似乎很适合说这样的话题。坐进车,关上门,她一字一句地把她的发现告诉他,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她还在暗自奢望,他听完了会大吃一惊,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但现实总是事与愿违,他静静的听,然后问她:“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你什么意思?”她转过头来看着他,心想这是要杀人灭口吗?

    “我问你,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他重复,神情郑重。

    她没回答,反过来问他:“薛璐跟这笔交易有什么关系?”

    他眼神一黯,顿了顿才说:“没什么关系,我跟你说过,我和她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隽岚突然觉得心冷,自己已经开口问了,他却当着她的面说谎。如果可能,她真不愿像这样揭穿他,但最后却还是要把话说出来:“我知道她在WESCO工作,是不是她要你帮忙?”

    嘉予沉默,许久才摇头回答:“是我想做成这笔交易,与她没有关系。”

    隽岚听不下去,开了车门想走。他抢在她前面,又拉上车门,落了锁。

    “隽岚,你就当不知道,评估报告照就现在这个样子交上去。”他求她。

    “告诉我为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我不能,这是为你好。”他却这样回答。

    “我已经知道WESCO有问题了,你还让我出这样的报告,你以为我会没责任吗?!”她激动起来,几乎是歇斯底里般的喊出来,“我知道你爱着她,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但没想到你能做的这么绝,你当我是什么?!当我是什么?!!”

    “隽岚你不要这样想,”他伸手抱她,试图让她安静下来,“我做这件事只是为了还她一个情,没有别的!“

    “什么情?你欠她什么?”她努力静下来问他。

    “几年前,薛璐挪用了一笔钱给我们周转。”他回答,慢慢解释给她听。

    隽岚也记得当时的情形,外币贬值,订单缩水,再加上银根紧缩,就算是原本已经批下来的贷款额度也都全部冻结,唯一的办法只有熟人之间互相借贷,很多工厂破产倒闭,然后又牵连到其他,一倒就是一串。叶家也遇到过困难,后来又否极泰来,她曾以为是运气好,原来竟是这样。

    “Wesco的资金漏洞这么大,怎么可能?”她又问。

    “那笔钱我们早已经归还,”他回答,“但WESCO的问题不光是那一点。薛璐加入WESCO不久就发现他们账目有问题,本来她可以辞职走人,但她没有。”

    “她是为了你,”隽岚苦笑,“这件事你从前就知道?”

    叶嘉予摇头,道:“如果我知道,绝不会让她这样做。”

    隽岚觉得愈加讽刺,说:“而你又是为了她。”

    爱一个人或许就是这样,明知身败名裂,却义无反顾,只是叶嘉予做的更绝,还搭上了她。

    “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她又问嘉予。

    “交易一旦达成,即使发现漏洞,买家也不会出声,”他似有十分的把握,“承认犯错就等于承受损失,不承认还有翻盘的机会,没有人会这么傻。”

    其实这些隽岚何尝不懂,但过手之后,承担着一切压力的人还不就是他?

    “如果翻不了盘呢?”她声音沉下来。

    “再找下家,转手。”他回答,斩钉截铁。

    也就是说,还得来一场同样的戏,等着某个冤大头,等着藏不下去的那一天。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她一直以为他是正直的。

    “世上哪来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情,这个圈子里不知道多少人在这样做,”他看着她道,“隽岚,帮我这一次。”

    “你准备让我怎么办?”她凄凄的问,“我去坐牢,我爸妈每个礼拜来探监?!”

    “你不是在报告上签字的人,不会有事。”

    “那我的工作呢?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谁会请一个出过这种纰漏的分析师?!”

    “我们马上就要结婚,我会照顾你,你不必出去做事。”

    原来,一切都已经打算好了。她静默不语,突然顿悟,他会与她结婚,生孩子,白头到老,但心里永远都会有一部分不属于她。

    “你全都想好,”她一字一句的对他说,“就是没有问过我,要不要你照顾。”

    他又来拉她的手,她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没有力气推开他。很久很久,两个人就那样坐着,直到听见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

    是他的电话在震。

    他接起来,喂了一声,尔后便是沉默。车里空间小,又很静,电话那头的声音隽岚也听得见,是叶太在讲话,拖着哭腔,完全不是平常那种又神气又干练的语气。

    少顷,他放下电话,对她说:“阿公去世了。”

    她愣在那里,眼看着他落下眼泪。

    “怎么会这样?”他紧紧抱住她,好像要把她按进自己的胸口。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哭,突然有些动容,也跟着湿了眼眶,任由他抱着,听他在耳边一遍遍的问:隽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老宅,阿公拉着她的手,要他们白头偕老,生许多小孩子。

    是啊,她心里也在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34

    等隽岚和叶嘉予回到ICU病房,床上已经空了。叶太坐在门口,嘉颖在一旁扶着,应该是一接到电话就赶来了。也是听她们讲,隽岚才知道阿公走时的情形。很突然,也算平静,才刚从麻醉中苏醒,就不行了,医生护士推着抢救车涌进来,两次心肺复苏加电除颤均告无效。医生回头问:“病人没呼吸了,是否要切开气管?”叶太说,当时她愣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还是嘉颖赶到,做主道:“不用了,让阿公走吧。”才算是结束。

    死亡证明上写的十分简短:“术后中枢性呼吸循环衰竭,心跳呼吸骤停”,便是盖棺定论了。少顷,主刀医生也来了,解释说脑外科手术的风险本来就高,年纪大的人即使挺过来,恢复也不会很理想,好像在暗示,像现在这样,不用缠绵病榻,拖累子女照顾,于己于人都是件好事。

    当天下午,阿公的遗体就被送回老宅,安置在正屋明间的灵床上。当地丧事兴大办,那么多规矩,各种各样的说法,家里没有人懂也没关系,自然会有上了年纪的族人出来指点,红白事便是他们聚会的时候,简直不辞辛劳,废寝忘食。

    仅仅一天之间,隽岚记忆里安静的老房子似乎就变成另一副样子,里里外外都布置起来,香烛火盆,油灯经幡,远近亲戚来了许多,不多时,就连念经的和尚,折元宝的尼姑,画符的道士也都来了。

    阿公没有孙子,许多仪式都是叶嘉予跟着他舅舅去做孝子孝孙,隽岚也被当成孙媳派用场,从报丧,到写灵牌,再到请阴阳先生择大殓的吉期,被几个不知是什么辈分的老太太来回支使,旁人叫她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老宅的客厅里设了家祭堂,香烛点起来,烟气缭绕。有一班乐师在偏房吹奏,有的用铙钹,也有的吹唢呐,热闹是热闹,却是凄怆的热闹。亲友们来吊唁,把白纸包好的奠仪送上来,主人家便要跪谢,隽岚也跟着做,没有多说一句话。

    过身之后的第一夜,近亲要守通宵,鼓乐声连同和尚念经的声音也是经夜不息的,开头还觉得吵,慢慢听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隽岚坐在桌边学着叠银锭和元宝,一直叠到夜深。此地似乎比香港冷一点,再加上天气不好,飘着小雨,更加清冷,明明是早春,偏像是入秋了,所幸身上还有本白麻木的丧服,尚可挡一挡深夜的寒意。

    叶嘉予走到她身后,低下头轻声道:“楼上有睡房,刚换了干净被褥,你去睡一会儿。”

    她摇摇头,说:“不用。”

    她知道他一直在找说话的机会,至于要说什么,她不愿去想,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来,只是放空了脑子,一直叠下去叠下去。

    次日一早便是小殓,女人们开始准备寿衣和铺盖用的锦被,再由孝子孝孙取水来擦身换衣。一切穿戴妥当,又有个很老很老的阿婆出来说话,口音太重,隽岚听不真切,仿佛在是说阿公脚上的缎鞋少了粒珍珠,而且要家里人亲手缝上去才有用。

    嘉颖就在边上,却推说不会用针线,可能是真的不会,也可能是害怕。隽岚伸手接过来,蹲在床尾静静的缝。她本不是心细手巧的人,上一次拿针好像还在念初中,为什么要揽这样的活儿,她不曾细想,却又似心意已定。

    三天之后大殓,全家人都好象死了一遍。出殡的队伍声势浩荡,到了殡仪馆,铺天盖地青白色的菊花。追悼会结束,隽岚跟着别人走出去,外头天倒是晴了,日光惨淡,她觉得头晕,扶着门外的栏杆站了一会儿,嘉颖看见她,赶紧跑过来挡在她身后,凑在她耳朵边上说:“隽岚姐,你是不是那个来了,衣服上弄脏了。”

    她记得自己转身去看,记得嘉颖惊叫起来,也记得叶嘉予冲过来抱起她,但后面发生了什么就都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睛已经在医院,急诊室的医生好象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状况,把她打发到妇产科来了。替她检查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也是看了看就问:“上次月经什么时候来的?”

    她摇头说不记得了,应该已经隔了很久。

    “怀孕了知不知道?”医生一定觉得她很傻,“先做个超声波,看一下有没有流干净,要是没流干净还要清宫的。”

    她被送去做超声波,算是很幸运,暂时不用再做手术。她坐起来穿衣服,叶太先进来看她,一脸痛心疾首,先说早知道这样,不应该让她这么辛苦,反过来又说她年轻,很快还会有。

    隽岚静静地听她念,只说了一句:“不要告诉我爸妈。”

    订婚宴之后,叶太跟她妈妈仿佛是有些联系的,但这种事她父母若是知道了免不了要来兴师问罪,不说自然更好,叶太点头答应,觉得她很懂事。

    “嘉予在不在?”隽岚又问。

    “就在外面,我去叫他。”叶太转身去开门。

    她穿好衣服,坐在那里等。

    很快,叶嘉予推门进来,看到她就问:“现在好不好?”

    “麻烦你替我叫一部车,”她对他说,语气很平静,“我要回香港。”

    “医生说最好卧床休息。”他站在那里看着她。

    “我自己知道轻重,”她回答,“只请了三天假,今天一定要回去的。”

    “你真要走,我可以送你。”

    “不用,”她回答,“你明白我什么意思的,对不对?我不是赌气装样子,而且,你们还要摆酒谢客,你走了也不方便。”

    “隽岚……”他欲言又止,可能是因为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跟他讲话。

    “你家里人一直对我很好,这几天,我在这里就是想还这个情,”她突然觉得心里那样清明,过去三天,听了那么多遍佛经,再难想通的事情也都想通了,“订婚之前买的首饰都放在你那里,我没有带走,收的礼金,我回到香港就转账给你,你记得看一看对不对。我的东西晚一点我会托人去取,你找个包装起来就行了……”

    她一样一样的说,说到最后又擡头看着他,问:“其他还有什么?不欠你什么了吧?”

    他站在那里摇头,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至于那件事,”她继续说下去,“抱歉,我不能帮你,合同是公司之间签的,总要完成,报告我会尽我所知写出来,deadline之前发给你,请你不要介意,至于接下去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情。”

    待她说完,他还是那样站着,许久才点点头。有那么短短一瞬,她看到他闭上眼睛,像是下了决心,而后就打电话替她安排回香港的车子,又推了轮椅过来,送她到楼下。

    她看着他做这一切,竟不觉意外,他连一句挽回她的话都没说。若是在从前,她一定会伤心至死,此时反倒觉得松了一口气,不用再呕尽心血似的提从前的事情,说什么原谅,说什么对不起。她花了整整三天做这个决定,并非一时意气,多说无益。

    上车之前,她看到叶太和嘉颖从电梯里出来,嘉颖朝她跑过来,被叶嘉予拦住了。她坐进车里,关上门,心里有些安慰,这件事他总算尊重她的意思,省得她还要去解释。

    她对自己说,从这一刻开始,那些都只是他的家人,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他去说,他的责任。至于她,要想的只有爸妈,如何开口跟他们说呢?无论如何,他们总会难过,会心疼她。别的感觉仿佛已经钝化,只除了这一件,她觉得内疚,这样匆忙的订婚又解约,让爸妈平白担心。

    车开出一段路,隽岚打电话给一诺,几句话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说给她听,可能是因为在电话上,也可能说的实在简短,感觉就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

    一诺听完,竟是沉默,很久才问:“这几天你要不要先住到我那里去?”

    “干什么?你怕我想不通?”隽岚笑问,她还是从前那个章隽岚,什么情况下面都笑得出来。

    “小产比生孩子还伤身体,总要有人照顾你。”一诺这样解释。

    “我本来就不洗衣服不做饭,你照顾我什么?”隽岚不领情,反倒笑一诺,“你啥时候变得这么老派?”

    一诺听不下去,说了声:“那等你回来再说。”就把电话挂了。

    到了港岛,车子拐进永乐街,离得很远,隽岚就看见冯一诺正从一部出租车上下来。她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面对面同一诺说起那些事,她怕是会哭出来,结果却还是没有,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泪腺是不是坏掉了。

    那天剩下的时间,她都在睡觉,醒过来天都已经黑了,正想爬起来看时间,却发现一诺还没走,坐在床边的小飘窗上玩手机游戏,屋子里没开灯,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那一点光,从下往上照着脸,乍一看十分惊悚。

    “你怎么还在啊?!吓死我了。”隽岚叫起来。

    “我这不是怕你有事嘛。”一诺叫冤。

    “会有什么事?”她还是不服。

    “我怎么知道?!”一诺喉咙也响起来,只是顾着她的状况,没跟她计较。

    隽岚穿了件衣服去厨房倒了杯水,又翻箱倒柜找吃的,许久不在这里住,连包饼干也没有。

    “你饿了啊?”一诺看见就问,“等等吧,一会儿就来了。”

    她以为是叫外卖了,耐心等着,心想自己总算没背到家,还个有姐们儿照顾。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她想一定是外卖来了,便去开门。

    “你就老实躺着吧。”一诺怪她。

    她不听,已经走到门口了,看见门禁监视器的画面,又是一惊,此刻在楼下按门铃的人竟是郁亦铭。

    她回头看着冯一诺,“他怎么来了?!”

    一诺耸肩,回答:“你不在这几天,他追着我问……”

    “他问你就说了?!”

    “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多会套话……”

    监视器的听筒里传来说话声:“你们俩到底打不打算开门?”

    隽岚愣在那里,最后还是冯一诺跑过来按了开门键。

    不一会儿就听见电梯到了这一层,有人在外面敲门。一诺打开门,郁亦铭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直接就奔厨房了。

    “我就是差他买点东西来。”一诺怕隽岚怪罪,赶紧解释。

    隽岚跟进去看了看,郁亦铭带来的东西里面包括两张折凳,一只杀好扒了毛的鸡,以及各色荤素食材,看上去十分丰盛,就是没一样立刻能吃。她一头黑线,总算琢磨出是怎么回事,冯一诺不敢让她一个人呆着,所以让郁亦铭买吃的过来,为什么都觉得她离不开人?搞得这样兴师动众啊?

    采购是大手笔,手艺却没有跟上去,郁亦铭明显一个人搞不定,冯一诺也去帮手,公寓地方小,厨房窄的像一条走廊,两个人已经转不开身,隽岚也凑过去,被果断轰走。

    她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们忙活,见郁亦铭手忙脚乱就嘲他:“你总算也有不会的事情啊。”

    “没做过当然做不来,”他倒也无所谓,“而且,你这什么破电磁炉啊,油锅都烧不热。”

    “就是就是,”冯一诺在一旁起哄,“就跟从前学校宿舍里的差不多。”

    听她这么说,隽岚也想起波士顿市区的那栋宿舍楼,每一层监狱一般住了许多人,中间有个公用的大厨房,只有电炉和大冰箱,她在那里做过一次失败的奶油龙虾,如果没记错,就是做给叶嘉予吃的,后来他们去跳舞,再后来在她的单人床上□。她有些佩服自己,想到这一切,脸上还能带着笑。

    忙活了半天总算凑出三菜一汤,都是很家常的,味道也只是过的去。屋里统共只有一张桌子,靠墙放着,郁亦铭想的周到,连折凳都自带了。

    吃完饭,三个人坐在一起看电视。隽岚从来没交过有线电视费,只有几个频道,节目也是翻来覆去放的,很没意思,但那两个人就是不走,隽岚又不能轰,总算冯一诺没有试图跟她谈心,问她:你还好吧?伤不伤心?郁亦铭也没跟她提WESCO的事情。

    后来,郁亦铭总算说要走了,冯一诺却还赖在那里。

    “你不回去?”隽岚问她。

    “嗯,我牙刷内裤都带来了。”一诺回答。

    “干嘛?”

    “陪你住两天。”

    “为什么?我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吗?”

    “我看你就是太正常了。”

    “那你要我怎么样?”

    一诺像是被她问住了,许久才问:“隽岚,你为什么不哭?”

    隽岚也是一愣,嘴里切了一声,躲到厕所去洗脸。她关上门,开了水龙头,低下头任由水流冲在她脸上。水流的声音反倒让她觉得安静,她又想起一诺说的话——的确,她刚刚结束一段将近五年的感情,如果算上单恋的那一段,还远远不止五年;她失掉第一个孩子,即使将来有一天,她儿女绕膝,还是会记得这样的伤痛。一诺恐怕是对的,她应该哭,应该哭得撕心裂肺,跑到叶嘉予住的地方去把所有易碎品都砸了,领带统统剪掉,唱片放进汤锅里煮,书撕的粉碎。

    然而,她连一丝一毫这样做的冲动都没有,为什么?

    她抹掉脸上的水珠,直起身子对着镜子酝酿了一下感情,很久很久,眼底还是干的,她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禁不住也这样问自己:章隽岚,你为什么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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