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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这个颜色 蓝这个颜色 第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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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伯母失望了,但仍然没有放开我的手。

    她说:「志鹃,你知道徐家姆妈一直喜欢你。」

    「我知道,」我说:「我自小知道。」

    「现在象你这样斯文端庄的女孩子极少,外头那些近三十岁的女人,都还疯疯癫癫的满山跑,叫人吃不消。」

    我莞尔。令郎也是呀,我心想,徐伯母,何必单挑别人眼中之剌呢,令郎也届而立之年,为何还似野孩子。

    我说:「我是老派,妈把我教僵掉了。」

    「她有家教,我及她十分一就好了。」

    「徐伯母你不必担心。今日搓不搓牌?」

    「嗳,待我去找搭子。」徐伯母的注意力边转移。

    从前我最讨厌麻将牌,现在觉得这个玩意儿有点意思,女人只要坐在牌桌面前,省却不少烦恼。

    我说,「我替你们去买点心水果,我知道徐伯母爱吃栗子蛋糕。」

    「是是是。」她说。

    我特地开车出去,在酒店的糕饼店轮对做孝顺女儿。身后排着个说英文的唐人女,叽哩呱拉,我借眼角瞄一瞄,只见她圆圆一张鹅蛋脸,穿着时髦的,肩膊垫得如盔甲般的白貂皮短大衣,下面一条黑尼龙长裤却又如第二层皮肤似紧紧黏在腿上。

    哗,衣不惊人死不休。

    谁,是谁?

    这种夸张的女人本市并不多,只见她十指尖尖,搽着茶色指甲油,嘴上配淡色唇膏,正是巴黎时装杂志上最新打扮。

    只听得她叫道;「培南,过来,培南。」

    我即时扬起一道眉,此培南不是彼培南吧,只是她唤人名如唤一条小狗,倒希望正是徐培南。

    再没修养我也微微侧过头去看,哎呀,可乐得我开了花,那大胡髭不是我那徐培南是啥人,哦原来他也有这一天,原来他也得受女人支配。

    他当然也看见我。

    「蓝志鹃。」他倒是有勇气同我打招呼。

    那时髦女立刻起戒心,一只手圈在徐培南手臂中,看着我。

    徐培南同我说,「蓝志鹃,到什么他方去?」

    「回家。令堂同家母在搓牌。」

    「啊,我也去。」他居然这酸说。

    我灵光一闪,这家伙,居然靠我来脱身,自己吃不消,要跟我走?

    「不,」我说得不知多么坚决,「我不准你去。」

    他一呆,「我看我母亲,怎么不能去?」

    「你自己叫车,不关我事。」

    我别转头,买了蛋糕就走。

    多么孩子气,多么幼稚,多么荒唐,但是我不后悔这么做,对于徐培南这种人,演技太含蓄是不行的,非得枪对枪,箭对箭不可。

    我第一次收起淑女格局,与他斗争。

    我期着车子回来,他比我更早坐在客厅当中。

    一见我他便搓着手站起来,「幸亏你救我。」

    他的女伴都穿皮裘了,他还是破布裤一族,牛仔裤自然是烂的好看,但他那条实在破得似叫化子,有几处裂得肉帛相见。

    我支持不住。

    当下瞪他一眼,「你别表演得像大情人,不胜女人骚扰,用我来做挡箭牌,小心你的嘴巴,你同人说些什么?」

    「我说你是我表妹,今天家里有大人生日。」他笑嘻嘻地。

    「贼秃。」

    他笑意更浓,胡髭耸动,他这种表情使我想起小阿飞在路边勾搭女人,「妹妹,你不睬我也骂骂我。」

    「不准借我的名去招摇撞骗。」我严重的警告他。

    他半躺在沙发上,非常得意,正在抖动一条腿。

    我怒火中烧,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趁着这个美好的星期日下午,激烈地自盒出栗子蛋糕,右手抓住他的头发,左手朝他面孔上糊过去。

    一向只有他朝我动手,这次我突然控制了他,他失措,没有反抗,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岂有此理,非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我把蛋糕在他面孔上旋两旋,方才松手,一时间奶油、糕屑落了一他,他毛发上都是蛋糕,失声大叫起来,在搓牌的伯母们纷纷赶出来看热闹,不知发生什么事。

    没想到徐培南会跟着大笑起来,呵哈呵哈,声震屋瓦,笑得伯母们手足无措。

    一时间冲动招致无限损失,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明白过来。沙发与地毯都要叫专人来洗,徐伯母的表情惊恐得不能置信,我一生的清誉毁于一旦。

    我根本不敢出来见人。

    幸亏张元震回来了。

    很突然,在周一晚上他忽然打电话过来。

    「找蓝志鹃。」

    「元震?」

    「也只有你才认得我的声音。」他说得很苦涩。

    「元震,怎么了?」

    「我后天飞机回来。」

    我愕然,但一向没有追问的习惯。「要不要接飞机?」

    「不用,到家我会与你联络。」

    「到时再谈。」他放下电话。

    我知道他有烦恼。

    有一年未见了。

    当我同林小姐说,我没有见过比元震更好的男子,是真的。

    这么些年,我不再是小女孩子,意志力坚定,见识增广,但是看到张元震,仍然为之倾倒。

    他天生有股书卷气,一件名贵的厚呢大大穿得略旧,更有味道。

    看到我微微一笑,象是有什么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似的。

    我说:「元震,欢迎回来。」

    我与他轻轻拥抱。

    这些年来,我们非常斯文含蓄,并无越礼之处,故此没有上演肉麻镜头。

    「志鹃,你比任何时候都漂亮。」

    「谢谢你。」

    「对我突然回来,没有疑心?」

    「你总有你的理由,不必向我交待。」

    「我想找工作做。」

    「好得很。」

    徐伯母见过张元震后,说她认了命。「是要比咱们培南登对得多。」她说。

    同时母亲说:「总算有机会办喜事了。」

    我心底却不是这么想,元震并不是回来向我求婚的,他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在假期中,我帮他找到一层公寓,一切现成,不十分合意,但很过得去,他即时搬进去。

    元震订了西报看聘人广告。

    我们之间客气得过份,对白只涉及:「过去两年你做些什么?」

    「我?呵,我做了硕士论文。」

    「讲些什么?」

    「是一个较长的报告,解释如何用力将一粒钢珠通过钢球,造成一条光滑的隧道。」

    我大大的诧异,「什么,这样的题材可以写一本书?当真匪夷所思,我以为必有主角,谈恋爱才能算一本书。」

    他大笑。

    「况且使钢珠通过钢球,再容易不过,尽汝所能,用力按便可。」

    「你这个人!象你这么说,没有什么是困难的了,如何写小说?尽汝所能,把字拼在一起,直至写成。如何做建筑师?尽汝所能,把图则变为楼宇,直至完成。」

    「我笑,根本是嘛。」

    他可以趁势把我拉在怀中,与我接吻,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点着烟斗,吸将起来,那阵香料蜜糖味传入我鼻子非常舒服。

    但是我很怅惘。

    局外人看着,以为我们是一对好情侣,事实不是这样,我更加困惑,比张元震没回来之前还要尴尬。

    小朱问:「房子也找到了?几时派帖子?」

    我同他胡调:「帖子,对,你的帖子,怎么,决定做异国情鸾?」

    谁知他面红红的说:「是的,我与红羽毛决定结婚。」

    我简直不相信,张大嘴巴,姻缘要来的时候,挡也挡不住,三扒两扒便可成其好事,难为我与张元震长期抗战。

    我忍不住问:「细节全都做通了?」

    他点点头,「她同意申请我入美籍。」

    呵,对,这是最重要的一环,美国护照。

    「而我照顾她在香港的生活,她已报名去学普通话及粤语,志鹃,我想同她取个中文名字,你说,叫什么好?」

    小朱喜气洋洋,百分之一百「我找到了」的表情,叫人又羡又妒。

    「中文名字?」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该洋人有中文名字了。「红羽毛不很好吗?」

    「不够文雅。」

    「啊。」我没有兴趣动这个脑筋。

    「叫-彤-好不好,那也是红的意思。」小朱与我商量。

    「-朱彤-,很好哇。」我附和,「真是大吉大利,红得不能再红。」

    小朱兴奋的说:「就这么办。」

    红羽毛真是属红色的:暖和、明艳、活泼、振奋,与她接近都会沾染到那份高兴。

    我。

    我算是什么颜色?

    白,太恭维自己,没有纯到那个地步。

    黑,道行又还没那么高深。

    我姓蓝。蓝这个颜色,不温不和、不文不鲜,很容易接受,但难以突出。

    我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我于是吁出一口气。

    林小姐看见,嗤一声笑出来。

    我朝她摊摊手。

    她说,「新的一年,何以唉声叹气。」

    我搔搔头皮,「真不知如何打发这三百六十五个日子。」

    林小姐诧异,「你都会这么想?惨得过我,一看见新的日历,叫出来,噢不,又是三百多个日子要我逐日来捱?老天不如接我回老家,我不知多想息劳归主。」

    「林小姐,不必这样想,」我在她面前坐下来,「日子会照顾自己,一日一日过去,不必费劲。」

    林小姐呵呵的笑,「你真相信?说得也是,闹钟一响,起床上班,是是是,对对对,又到下班,什么事都暂切丢在脑后,看了电视剧再说,熄灯睡觉,待明朝闹钟再响,是不是这样?哈哈哈,人就是这样老的。」

    我觉得无限凄凉。

    真的,不是「碰」的一声,只有呜咽。

    她这些年来太不得意,我不怪她。

    「有没有出去?」我问。

    「没有,懒得动,有两年没置晚装了。」

    「你还没到做老姑婆的年龄。」

    「别说我,说我没味道。你几时结婚?」

    「没有人向我求过婚。」

    「何必瞒我。」

    「真的没有,」我发誓,「现在的男人不流行结婚,一直拖,拖到不了了之,以前的老式男人倒是肯结婚。」

    「是的,」林小姐说:「肯行礼,但不肯负责任。」

    「我父亲是个好男人。」

    「是吗,他可英俊?待我来追他。」

    我大笑,「他已经五十多。」

    「男人到那个年纪才成熟呢,又懂体贴,又有忍耐力,况且经济情形也好。

    我摇摇头。

    新的一年,我同自己说:要争气做事。

    下班回到家里,天色己暗,但没有开灯。

    我纳罕,推开麻将房的门,里面没人。找到客厅,又没人。

    没可能,佣人偶尔会放假,但妈妈一定在家。

    「妈妈!」我扬声。

    找到露台,发觉她一个人当风立着,对着夜色。

    我觉得蹊跷。相信我,知女莫若母,她不是这么有诗意的人。

    「妈,」我说;「冷,回来。」

    她抬起头来一脸茫然,我拉她,她便跟我走,我放开她,她便跌撞,象煞魂灵出窍。

    「你怎么了,妈妈?」

    她喃喃的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什么不相信?妈,你同我说呀。」

    「阿鹃,你父说,他爱上别人,要同我分手。」她无助地平静。

    「什么?」

    「你去问他,我也不明白。他说他爱别人,我同他说,不要紧,老夫老妻,外头有人,没有关系,可是他叫我走,他说他要正式娶那个人,不然对不起人家。我弄糊涂了,那么我又说走到啥地方去?我已经五十六,一个老太婆,叫我啥地方去?」

    我呆住。

    两母女坐在黑暗中,手足无措。

    我听见自己说:「我不相信。」

    「你去问他,志鹃,你去问他。」

    「好,我一定去问他。」佣人呢?

    我大叫女佣的名字。

    不见人,我同母亲说:「我去找他,我去问清楚。」

    都说在这种时候,受过教育的人会得控制自己,但我沉不住气,方寸大乱,脑筋如一堆乱丝,抽不出头绪。

    出到门口,我在昏暗中软弱的想:今日不能离开母亲,放她一个人在大屋里,不行不行,又想回去。

    正忙得一头汗,有人大喝一声.「蓝志鹃!」

    我抬起头。

    是徐培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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