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培南真有一手,叫人家自那么远的地方追到本市来。我自问没有这个本事。
元震才不高兴无端端搭长途飞机,为我也不行。
这是天生的福气.不由你不羡慕。
红羽毛的五官长得很趣致,褐色皮肤配松石与珊瑚最好看,身材当然更加没话说,话虽如此,娶回来做媳妇又是另外一件事,是以我们越谈得欢畅,徐氏夫妇的面色越是灰败。
我想劝他们:红人也就算了,看上去与亚细亚种差不多,黑人就不大妙了,徐培南有什么做不出来。
门铃又响。
母亲强笑道:「什么人。」
「我来。」
一位开门,嘿,人可齐了,是小朱。
我问:「你来干什么?」
很明显地,他喝了几杯啤酒,醉是末醉,胆子却比往日大了数倍。
他答:「我来看你。」
「我父母在此,你规矩点,一失态,下次就不用来了。」
他受宠若惊,「是是是,志鹃,一切听你的。」
「你路过?」我带他进屋。
「不,」他低声说,「我在屋外守了近一小时,不敢进来,我知道你有客人。」
我有点感动,「吃饭没有?」
「没有。」
「我叫佣人下个面给你。」
我把小朱介绍给屋里每一个人。
两对父母呆住,他们一心一意想要把儿女拉在一起,没想到年径人各自有异性朋友到访,场面复杂异常,这点亲上加亲的好事当然前途灰暗。
我陪小朱吃面,他很高兴.为这意外之喜庆幸。
我轻声说:「下次别这么傻,大家同事数载,兄弟姊妹一样,耍什么把戏。」
「我家有两兄两妹,我才不要同你做同胞手足。」
「小朱。」
「你肯正眼看我,我已是天下最快乐的人。」
「别肉麻。」
小朱仍然穿着白天那套西装,他样貌清秀,比起徐培南,怎么都较为端正。
徐培南过来说,「明天我们去喝一杯,你俩要不要同来。」
我原本要推辞,但忽然看到他眼中大有嘲弄之色。幼时受他逼迫的怒气突然重现,我竟接受他的激将法,淡淡的问小朱:「你有兴趣吗?」
幸亏小朱非常合作,并没有脱口答应,居然还哦了一声,「让我想一想,明日,好吧,我们推掉英美广告公司的酒会。在什么地方等?」
真没想到小朱的演技这么超脱,我肚子里暗暗好笑。
我扬声,「我们有事出去一下,明天准时见。」
也不管老人家们反对,拖起小朱避席。
他问,「去什么他方?」
「随便哪里。」
「那人是谁?」
我不答。
「是你父母看中的乘龙快婿,替你拉拢,而你却嫌他烦,是不是?」
「只猜中一半,他嫌我烦,预先叫了女友来挡驾。」
「咦,我岂不是来得及时?」他笑。
「替我挽回一点面子。」我并不在乎面子大神,但今次却有点乐。
「他可知你有位张先生在英国?」
忽然之间我很萧索,反问:「什么张先生?」
「张元震。」小朱说。
他倒是有路边社消息。我仍然不承认,「那是个很普通的朋友。」
「同我一样?」小朱微笑。
「我同你还比较亲热。你想想现在是什么年代,岂还真流行男友在外国留学,女友在本市痴痴地等。」
「人家都那么说。」
「人家知道什么。来,陪我到山顶去吃杯茶。」
「下雨呢。」
「就是要他下雨。」
小朱还不明白。这也是我无法与他沟通的原因。我也并不是浪漫得欲仙欲死,成日似为一朵花一滴水感慨万千的那种女人,但象小朱这般铁心心肠,倒也少有,一切生活情趣他都不能够领略,如水过鸭背,同这种人在一起,是很沉闷的。
当下在山顶他问了许多问题,包接「你不怕湿气」、「冷不冷」、「咖啡水准是否差过丽晶」、「你也忘了带伞」、「太静,不知是否有警察巡逻」等等。
终于我放弃,我说,「回去吧。」你不能说我不加以尝试去发掘新的异性朋友。
他如释重负。
我看得很清楚,我完全不明为什么他要追求我,我肯同他在一起,他也不会有幸福。
但是他不知道。
回到家当然已经曲终人散,徐家诸色人等已经都去,女佣人正会收拾残局。
徐培南最使我无味。
幼时大家一起玩弹子,我输了三颗,不肯认账,大家正在争,而任何游戏,趣味正在争的时候,偏偏徐培南会得带头说,「把弹子还给她,不稀罕她,不同她争,不同她玩。」
我在发呆,他已把弹子自地上拾起,强塞在我手中,喝声「走!」害得我大哭。
今夜我又有类似的感觉。
我将永远是他手下败将,唯一可以做的是不与他斗,不出牌便没有胜负。
我深深叹息一声。
母亲听见,出声道:「可不是,好好一顿饭,被那不识趣的小子搞得乱七八糟。」
「我早说不要去理他。」
父亲说:「谁猜得到他会带红番上门来。」
我学着徐培南的声音:「……幽浮这样东西,是肯定存在的。」
「见他的大头鬼。」父亲说
「忘记他。」我说。
「徐氏夫妇才悲哀呢。」母亲说。
「别人的悲哀不是我们的悲哀。」我挤挤眼睛。
父亲问:「适才那个是你同事?」
我不出声。
「看样子也未有资格做你的对象。」他唠叨。
我说:「你说得不错,他只是普通的同事。」
「别对人家太好,引起人家的误会。」
我开始明白为何女同事们纷纷搬离家中,去到比较简陋狭窄的公寓,为着自由。
不自由,毋宁死。
花枝招展的出去,他们问你同啥个人去白相,此人有无可能托付终身,别玩得身败名裂才好。
坐在家中不动,他们又急得团团转,怎么搞的,人人都嫁得风光,单单咱们家女儿成为跳楼货。
真得搬出去,千祈莫拖累家声。
我觉得很累。
第二日面孔有点浮肿,小朱对我自然格外留神,嘘寒问暖。
「别忘了我们有约会。」
「约会?」
「嗳,同你朋友一起喝几杯,你忘了?」
「啊是,真亏他那么客气。」
小朱向我埋怨,「人家约你做那么普通的事,你就答应了,我约你吧,即使上月球,你恐怕也说没空,你到底希望怎么样?」
我自累累的公文夹子里抬起头,惨白的笑,「你会不会化身成为印第安纳肿斯博士?
每天早上,总是奇怪怎么才会捱过那八小时,不过时间总是会过的,每日照样的下班。
小朱过来接我下楼。
「是哪一间酒吧?」我问。
「跟住我。」
徐培南与红羽毛比我们早到。
红羽毛在额前缚根细珠子编织的彩带,在脑后插条羽毛,正式印第安装扮。
徐培南一身牛仔布衫裤,粗犷豪迈是他的本色,不必细表,喝起啤酒,如牛饮水,无穷无尽可以继续下去。
红羽毛对他很倾心,他把她安置在青年会宿舍,不住劝她返回祖国,对她并不领情。
我叫了黑啤酒,空肚子,半品脱之后,已经有点意思,一味用手撑着腮,不想动。
小朱建议一起去吃晚饭,我实在没胃口。急急推辞。
徐培南说:「这样吧,小朱,你送红羽毛,我同蓝志鹃走,大家都顺路。」
什么都为着省事省力。
小朱也没有坚持,一味问:「你不介意吧,志鹃?」
我笑咪咪说:「没关系。」
在门口分手,徐培南问我:「有点饿了吧。」
我点点头。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东西,来。」
「什么地方?」
「我已约好朋友,跟着来,包管你大快朵颐。」
我以为有哪一个巴黎名厨来到贵境,谁知他一带把我带到潮州大牌档,他的朋友小蔡早已在那里等他,叫了一桌了的菜,还陆续有来。
全是海产,炒得香喷喷,空气漫满蒜与椒的浓味,但我没有劲筷。
两个穿短衣的伙计正蹲在一角洗碗,那桶水叫人见之胃口立减。谁怕死呢,做人总是要死的,但吃苦就不必了,为了一碟炒蚬而中毒,在医院躺上十天八天,实在滑稽。》
我的酒意已去,又找不到洗手间,坐立不安,又没兴趣用竹签桃出东风螺来吃,很得罪了这位蔡先牛。他一边空口嚼着指天椒,一边说:「有种人一辈子住在象牙塔中,不知损失了什么。」『
这种人当然是我。
我微笑。
他与徐培南区是一对,不羁是为潇洒,小心是为狷介,我们的价值观念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他说完之后,狠狠挟着生的鲩鱼皮塞进嘴里,满满一水杯加饭酒一下子喝个干净,抗议我这种没有生活情趣的女人的存在。
奇怪,我嫌小朱,他们也嫌我。
我是不该来的,身后开了火锅在炒面点,所有的油烟全为我的凯斯咪羊毛衫所吸收。
真不值,一时不察,又上大当。
「来,」徐培南说,「吃点蚝仔粥,毒不死的。」
他先取过碗,大声地夸张地,素落索落的喝几口,表示并没有蒙汗药。
我只得顺意喝了两口。
徐培南徐培南,你总不放过我,又被你陷害。
小蔡说;「送那妞儿回家,培南,我们去找卫君出来继续喝。」
我如皇恩大赦,连忙起来,「我自己回家即可,不必劳驾。」
小蔡大乐,立刻站起来与我握手道别,我也不再去看徐培南,挥手叫了街车便跳上去。
我并没有委屈的感觉,我不该试得太辛苦,有些人是根本不能做朋友的。
车子停在家门口,我付了车资,突觉胃抽错搐,便呕吐起来。
有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吓得我跳起来,屋漏兼夜雨,莫非是劫匪。
我抬头一看,是徐培南,我拂开他的手。
「怎么了?」
「明天见。」我伸手按门铃。
「要不看医生?」
「不用。」
女佣替我开门,我抢进房去,父母在身后追着来问。我关上门,拒绝他们的热情。
我无恙。
小朱一有机会便告诉我,他同红羽毛开始约会。
他说她很寂寞很可怜,路途遥遥到东方来,人家不予受理,他见义勇为,救美女脱险境,也是很应该的。
我错愕的说:「我以为你是我裙下不贰之臣。」
他立刻理直气肚的说:「但是你不爱我。」
我笑,打蛇随棍上,「祝你幸福。」
他会的,不需旁人但心,千里姻缘一线牵,红羽毛认识徐培南,找到这里来,不外是为着成全小朱。而小朱之跟在我身边,是上天安排他藉此与红羽毛接触。我与徐培南在这件事上都是配角。
这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张元震在外国一概不理,什么都不想知道,那边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只听见小朱说过:「张先生也该回来了吧。」
我想说:「不,他不回来,我要缠住你。」又怕朱小生真的会相信。我受过教训,话不可以乱说。
有一次老同学叙旧完毕,顺路的叫一部车回家,同车一位女士当我生麻风,不但坐得远远,且不愿交谈,我挖空心思找题材敷衍她,「住哪里?」「隔壁玉兰路。」
我脱口说:「那倒好,有空到你处坐。」谁知她惊赅莫名,双手乱摆,「我就要搬了,我就要搬了。」
许社长请客我还没去呢。她不知何故但心事。
不过这个之后我就少应酬少说笑。
小朱调转头来安慰我,「张先生回来,记得请我喝喜酒。」
我只是微笑,现在他调转头要甩掉我。
徐伯母来邀请我去露营。
「是培南主办的,你不如也参加,都是年轻人,假期不寂寞。培南同那个红番女子,不过是普通朋友,志鹃,我那查清楚了。」
她紧紧拉着我的手,摇过来又摇过去。小孩子有事求大人的时候,常常有这个动作。
露营?想起来都发抖。
我还去露营?那是十二岁到十九岁半少年人的玩意儿。我光是洗隐形眼镜的药水与工具就一大堆,怎么离得开豪华住宅,别开这种玩笑。
也难怪徐培南及小蔡先生要瞧不起我。
连出去开半朝会都觉得辛苦,因为要茶没茶,要水没水。或许真到灾难期,会得庄敬自强,但现在我得储蓄我的精力。
我与徐培南无法走得拢。
我打一个呵欠,虽然用手掩着面孔,徐伯母也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