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首先要做的,是让神林美和子在安静的房间里休息。发现穗高诚的异状后,她提起婚纱的下摆,跑过了本应庄重走过的贞女路。目睹到本应在几分钟后与自己交换爱情誓言的新郎的死,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全身僵直地站在那里。旁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精神打击无疑贯穿了她全身。或许是这个原因,谁跟她说话她都没有反应,人们的声音好像根本就没有传进她的耳朵里。如果没有人在旁边照料,她既无法站立也无法行走。
我和第一个扶住美和子的神林贵弘一起,把她带回了房间。酒店预备的豪华套间原是美和子和穗高诚今晚要住的。
“我去找医生。暂时麻烦你照顾一下美和子。”让美和子坐到椅子上后,神林贵弘说道。我说:“请您放心。”
他走出房间后,我帮美和子脱下衣服,让她躺了下来。她一直轻轻颤抖着,看着天花板的某一处,嘴里传来混乱的呼吸声。看来她依然处于不能说话的状态。即便这样,当我握住她的右手时,她还是有力地回握。新娘的手汗津津的。
我坐在床边,一直握着她的手。不知神林贵弘什么时候才能找来医生。到达酒店的医生首先要做的恐怕是查看穗高诚的情况,希望医生忙完后马上赶到这里。我觉得医生救不了穗高诚。在场的所有人估计都知道这一点。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活着的人。
没多久,美和子嘴里传来细微的声音。我问她:“你说什么?”却没有回答。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尽管她的嘴唇动得不是很明显,但传来的无疑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听到了敲门声。我松开她的手去开门。神林贵弘和一个穿白大褂的半老男人站在门外。
“患者呢?”医生模样的男人问道。
“在这边。”我把他领到床边。
大夫把了把美和子的脉,立刻拿出镇静剂给她注射。一直轻轻颤抖的她过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大概会睡两个多小时。最好有人在身边陪着她。”大夫收拾着包说道。
“我会陪着她。”神林贵弘说道。
送走医生后,我回过头看着他。“用不用我也一起陪?”
“没关系,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还得忙许多事吧。楼下现在好像很混乱。”
“估计也是。”
“穗高先生他……”他的表情毫无变化,“好像就那么走了。”
我点了点头。估计我的面部表情也没有太大变化。因为知道得过于突然,根本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死因是什么?”
“这就不大清楚了。”神林贵弘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他一直注视着妹妹,看来对穗高诚的死亡没什么兴趣。
2
我坐电梯先来到四楼。没想到通往教堂的走廊里站着警察。
“对不起。有点情况,前面不能通行。”年轻的警官粗鲁地说道。我只能默默地返回。
再次坐上电梯来到三楼,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大约一小时前,这个大厅还挤满了穿着礼服来来往往的人,现在却空荡荡的。“啊,雪姐。”忽然听到旁边传来声音。转过头一看,西口绘里正表情僵硬地向我走来。“我正打算去叫你呢。”
“大家在哪里?”
“在这边。”
西口绘里带我去的是用来接待客人的休息室。走到房间附近,里面却没有任何声响。门紧紧关着。
西口绘里打开门,我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在室内,我看到了原本出席婚礼及宴会的人们的身影。所有人的表情都显得沉痛,偶尔还传来抽泣声,估计是穗高的亲戚。那种人死了竟然也会有人为他而哭。除了哭声,基本没有别的声音,香烟使得空气非常混浊。
像是监视这些人一样,靠墙站着一些气质明显不同的男人。从那些人的眼神和态度判断,应该是刑警。
西口绘里走近这些人中的一个,在耳边说了什么。那人点了点头后看着我,然后走到我身旁。
“雪女士……是吗?”理着平头、大约五十多岁的男人问道。他个子虽然不高,体格却壮得像一堵墙,脸也一样宽大,锐利的目光像是有点斜视。
男人说,有些情况想了解一下。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男人把我领到外面,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男人,脸像职业运动员一样黑。
我们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平头男人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渡边警部,黑脸男人姓木村。
首先,他们问了我的来历。既然让西口绘里把我带过来,他们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不过我还是作了自我介绍。
然后,渡边问我之前一直在做什么。我回答一直陪伴着新娘。警部点了点头。
“新娘一定受了很大刺激。现在正在休息?”
“是的。”
“状态怎么样?能说话吗?”
“怎么说呢……”我歪了歪头。“今天可能够呛。”我感觉脸部变得有些僵硬。不知这些人对那种状态下的美和子想问什么。
“哦。那先问一下医生的意见再说。”警部看了一眼木村。看来只要医生允许,他们想在今天向美和子了解情况。
渡边再次看着我。
“你知道穗高先生已经死亡的事吗?”
“听说了。”我回答道,“由于过于突然,感到非常惊讶。”
警部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说到穗高先生的死因,有几个可疑的地方,所以就这么进行调查。估计会有很多不愉快,还请你见谅。”语气虽然很客气,但句尾包含着刑警特有的威压感,有点像是在宣言:现在开始我就不客气了。
“可疑的地方是……”我主动问他。
“这个一会儿会讲的。”警部轻描淡写地说道。看来,他并不打算回答别人主动提出的问题。“当然,你也出席婚礼了吧?”
“是的。”
“你看到穗高先生倒下那一幕了吗?”
“如果是指倒下的那一瞬间,我没有看到。我坐得比较靠前,大家开始骚动后,我才发现。”
“嗯。除了你之外,也有很多人说没有看到。毕竟婚礼时直勾勾地看着新郎入场很不礼貌。”
其实我很想告诉这个警部,不论何时何处,直勾勾地看着别人都很不礼貌,但觉得麻烦,所以就什么都没说。
“但还是有人看到穗高先生倒下的那一瞬间。据说,穗高先生忽然开始痛苦挣扎,像是忽然发病,没多久就倒下了。”
“发病……”
“有人说他倒下去之前用手捂着喉咙。”
“是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保持沉默。
渡边略微探出身子,盯着我的脸。
“你是作为新娘方的客人出席的,但好像与穗高先生也不是没有关系。听说以前还是负责他作品的编辑?”
“以前,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而且只是形式上的。”我答道。不知为何,语调像是在狡辩。
“你没听说过穗高先生有什么宿疾吗?心脏或是呼吸道方面的。”
“没听说过。”
“那么,穗高先生有没有什么经常服用的药?”警部继续问道。
我刚想说不知道,却在说出口之前收了回来。不彻底的谎言只会对自己不利。
“他长期服用鼻炎药。据说是一紧张就流鼻涕。”
“鼻炎啊,是药片吗?”
“是胶囊。”
“今天也服了?”
“应该是。”
刑警好像对我笃定的语气很感兴趣。
“哦,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神林美和子小姐拜托我把药交给穗高先生。”
“你先等等。”渡边做出停止的手势,然后看向木村的手,像是在说现在开始说的非常重要,要做好笔记,“那个鼻炎药是神林美和子小姐拿着的?”
“是的,是为旅行时准备的,两人的药都由她保管。”
“这样啊。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拿到药的?”
“婚礼开始之前,大概是十一点半。地点是在新娘的休息室。”
“神林美和子小姐从哪儿拿出药的?”
“从她的包里。”
新娘休息室大约有八叠。十一点半,美和子穿好华丽的婚纱站在镜子前。说实话,我嫉妒她的美丽。如果我能长得这么美丽可爱该多好。但是,对穗高诚的新娘这一身份,我丝毫没感到羡慕。我冷静地想,这很可能是她不幸的开始。因为我知道前路乌云隐现,看到美和子一无所知地站在那条路的入口处笑得很灿烂,我便更觉得心疼。
那时,美和子平时穿的衣服以及行李全都堆放在房间的角落,手提包也是。美和子请我帮她拿一下包,我便把包交给了她。
当时除了我以外,还有西口绘里。美和子在大家面前打开包,拿出了药瓶和小药盒,并把一粒胶囊放进小药盒后递给我,拜托我转交给穗高诚。
我接下了那个东西,但又说自己拿着有可能弄丢,于是很快交给了西口绘里。
后来,新娘走出休息室的那一刻到了。我和西口绘里也走出房间。就在那时,我碰到了骏河直之,于是让西口绘里把小药盒交给他。
听完我的讲述,渡边虽然点了点头,却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把东西交给骏河先生,而不是由两位直接交给新郎?”
“穗高先生周围的事都是由骏河先生全权处理的。我还得陪神林美和子小姐……”
“哦。”警部又看了一眼木村,也许是在暗示他把这些话通通记下。
我发现他们并没有问我骏河先生是谁,这表明他们已经向骏河直之了解过情况。那他们一定已从他那里听说过药是从我这里拿到的。尽管如此,渡边的表情却像是第一次听说鼻炎药。他这种装糊涂的态度与其说是让我生气,不如说让我觉得扫兴。
“那个,”我试着问道,“那个药有问题吗?”
“有问题是指……”警部用略微斜视的眼神回看着我,眼眸深处闪烁着一抹不可估量的狡猾色彩。
“是不是因为那个药,穗高先生才变成那样?”
“你的意思是因为那个鼻炎药?”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顿了顿,再次看了一眼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眼神像是在观察什么,似乎在说:快听听这个女人到底想说什么。既然对胶囊问得这么详细,警方一定是在怀疑其中的成分。尽管如此,他们却装作不知道,估计是为了遵守尽量让对方说话的调查理论。没办法,我只能配合他们的方针。
“警方是不是在怀疑,穗高先生吃的其实不是鼻炎药?”我问道,“就是说,胶囊里可能混放了毒药之类。”
“哦。”渡边噘着嘴,“这是非常耐人寻味的意见。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一直问药的事情……”
警部笑了笑。是很狡猾的那种笑。
“我们只是想尽可能客观地了解一下穗高先生倒下之前的事情。现在不是考虑是否被毒杀等飞跃性问题的阶段。”
在搜查一科都派人前来的情况下,警方不可能没考虑杀人的可能性,但我什么都没有说。估计这就是他们的处事风格。
“雪女士。”渡边用略显郑重的语气说道,“你想到这种可能性,是不是因为有什么其他根据?”
“根据?”
“是的,或者说某种线索。”
警部旁边的年轻刑警以猎犬一样的表情等待我的回答。看到他的表情,我察觉到了。两个人真正想问的是这个。当然,他们有可能考虑是不是我在药里动过手脚。
“没有。”我回答,“并没有这种根据。”
木村明显露出失望的表情,渡边则面带高深莫测的笑容点了点头。估计他根据多年的经验也知道,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随后,他又问在穗高诚和神林美和子周围最近是否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我回答说没什么特别有印象的。其实,按当时的情形,我应该说出浪冈准子的事情。但我猜骏河直之绝不会讲这些,所以也就保持了沉默。
3
最终,我们被留到傍晚五点。待客用的休息室再大,二百多人一直坐在一个地方,也难免会变得不耐烦。顾及穗高亲人的颜面一直保持安静的客人们也开始发牢骚,还有一些人向警察发脾气。到处都是男人们的叫喊声和女人们神经质的声音。结束时间如果再晚三十分钟,可能会发生暴动。
被纠缠不休地确认了今晚的住处和今后的联系方式后,我们终于离开了酒店。为了再看一下美和子的情况,我又去了一趟她休息的房间,发现已经没有人。问前台才知道,神林兄妹已经回去了。至于警察有没有盘问他们则不大清楚。
我在酒店门前叫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告诉司机去银座。
在银座的三越百货旁边下了车,和光百货的大钟显示时间是六点三分。我进了和三越隔着两家店的饭店。饭店的一楼是咖啡厅,二楼是西餐厅。我上了楼梯。
虽是假日的晚饭时段,但店内有一半以上都是空位。我扫了一眼,发现骏河直之坐在能俯视晴海路的最靠边的座位上。他可能是怕太显眼,脱掉了礼服外套,但白色衬衫与白色领带从远处看也显得有些奇怪。
骏河看到我以后,将桌上的湿巾推到一边。他面前摆着一个像是曾装过咖喱之类东西的空盘。他正喝着咖啡。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吃饭,觉得饿也是正常的。
我们约好在这里会合,是在离开休息室的前一刻。他就像猫一样迅速靠近我,在我的耳边小声说道:“六点在三越旁边的那家店见。”这家店我们因谈工作来过几次。
虽然饿着肚子,但我还是只点了一杯橙汁。因为胃神经早已麻木了。
我们暂且什么都没谈,甚至没有看对方的脸。骏河发出第一声,是在他喝完咖啡以后。
“这件事很难办呀。”他大叹一口气说道。
我抬起头,第一次与他对视。他的眼睛因充血显得通红。
“跟警察说什么了?”
“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盘问的,只能把自己看到的说了一下。”骏河拿起桌上的万宝路烟盒,抽出了一根。烟灰缸里已经有六个烟头。
“不过,”我说道,“并没有说浪冈准子小姐的事情吧?”
骏河将点完烟的火柴熄灭后扔到烟灰缸里。
“当然。”
“我也没有提她。”
“我知道你一定会那样做。”骏河看来松了一口气。
“对了,说到死因——”
正要说时,骏河伸手示意不要说。原来是女服务员端来了橙汁。
服务员离开后,我将脸靠近他。“知道穗高先生的死因吗?”
“警察们什么都没说。估计还不知道确切的情况,怎么也得等解剖以后。”
“但你应该知道吧?”我问他。
“你也一样。”骏河反驳道。
我拿出吸管,开始喝橙汁。
“警察一直问我药的事。”
“我猜也是。”骏河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周围。看来,他是在警惕会不会有警察在监视。“他们也问过我。但在那种状况下也不奇怪。”
“有关药,是你主动讲的?”
“不,是警察提出来的。他们好像是从酒店侍应生那里听到的。”
“侍应生?”
“警察首先调查穗高在倒下之前有没有吃什么。从尸体的情况判断,或许认为服毒的可能性较大。然后有一个侍应生主动站了出来,说自己曾把小药盒送到新郎休息室。那个东西是骏河先生交给自己的。”
“然后警察向你了解情况。你一定会说,是从西口小姐那里拿到的小药盒。因为这是事实。”
“当时,你和西口小姐在一起,所以也被盘问。”
“看来是这样。”我终于理清了事情的脉络,“警方会不会认为,美和子小姐拿的药瓶里混入了毒胶囊?”
“那得看剩下的胶囊的成分了。能找到哪怕一粒毒胶囊,警方就能得出结论,穗高吃的就是这种胶囊。但是,如果剩下的胶囊没有问题,那么只能说有那种可能性。即使解剖后从体内查到毒药,也不知道是怎么服下的。”
骏河吐出的烟雾碰到玻璃窗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瞬间,夜景都显得黯淡下来。
我想,这个世界真是奇妙。以前我和这个男人从没有这么密切地交谈过,我们的共通点只有那个自我显示欲极强的穗高诚。而那个穗高,现在却已不在人世。
是啊,那个人已经死了。我很想喊出这句话。这个欲望要忍到回到公寓锁上门,拉紧窗帘,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说。”我进一步把脸靠近了骏河。
“嗯?”
“投毒的,应该是浪冈准子小姐……对吧?”我小声说道。
骏河的面部闪过一丝狼狈。他看了看周围,轻轻点了点头。“应该是那样。”
“看来那个瓶子里的胶囊里面装的果然是毒药啊。”
“这么想应该没错。”骏河不停地抽着烟,“原以为她整瓶替换穗高鼻炎药的计划以未遂告终,但放入毒胶囊这一点可以说是成功的。”
“将胶囊放进小药盒的是美和子小姐,所以毒胶囊早已放在药瓶里。不知道浪冈准子小姐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估计动手的时间在昨天前。一定是偷偷溜进来的。”骏河将变短的烟在烟灰缸里摁熄,“对她来说,穗高家就是自己家,她一定很清楚鼻炎药瓶放在哪里。剩下的,就是什么时候潜入了。穗高有时还是挺马虎的,所以应该有不少机会。”
“对她来说,算是漂亮地完成了殉情吧。”
“是啊。穗高也算是自食其果。我再次感到,女人真是可怕的生物。”
听到他陈腐的台词,我没发表任何意见。事已至此,他说这个有什么用。
我在脑海里检查至今为止的推论有没有破绽。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那么,”我看着骏河,“剩下的就是浪冈准子小姐的尸体什么时候被发现了……”
“有关这件事,有一点希望你能答应。约你在这里见面也是为了这个。”他郑重其事地说道。
“什么事?”我问道。
“首先,我希望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包括浪冈准子在穗高家自杀的事,还有我和穗高搬运尸体的事。”
“这个我明白。”
“还有就是,如果情况有变,我会向警方坦白浪冈准子与穗高的关系,不然就无法解释她为什么让穗高服毒。”
“这倒也是。”
“当然,这件事也会传到神林美和子那里。这对她来说是个双重打击。”
我明白骏河想说什么了。
“知道了。我会尽力,争取不让她在精神上崩溃。”
“拜托了。我不希望出现更多牺牲者。”骏河又点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烟后,他比刚才要显得从容一些。
“你打算今后怎么办?”我问他。
“不知道,只能顺其自然吧。”他看着窗外回答道。
在饭店前面与他分手后,我坐出租车回到了位于月岛的公寓。中途我几次回头,看看有没有尾随的汽车。但没感觉到有警察跟踪。
回到房间,我脱下参加婚礼时穿的衣服,只穿着内衣站到镜前,把手搭在腰部,挺胸观察自己的样子。
我感觉到从体内涌出某种情感。我不知该如何发泄,只能紧紧握住拳头。
我重生了。那个被穗高诚扼杀心灵的雪香织,今天再次活过来了。
我做到了。我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