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到站在那里的女人,我瞬间觉得呼吸变得困难,心脏似乎跳了出来。
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有着幽灵般表情的女人,无疑就是浪冈准子。
准子虽然面向我们,但她注视的只有一个人。表情虽然空虚,但她一直盯着穗高。
我在两秒之内就把握了事态,随后又用了两秒考虑究竟该怎样处理。
穗高只是像傻子一样呆在那里,后面的两个人也没有出声。雪笹香织应该不知道外面的女人究竟是谁,神林贵弘当然更是不知情。真是万幸!更为幸运的是,神林美和子恰好不在场。
“嘿,这不是准子吗,怎么忽然就来了?”我站起来打开了落地窗,但她的眼神并没有朝向我。我接着说:“已经下班了?”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好像在自语着什么,但听不清内容。
我穿上放在外面的男式拖鞋,站到她面前,为的是挡住她看穗高的视线。当然,我也不想让屋里的神林贵弘和雪香织看到准子宛如梦游症患者般的表情。
准子终于看向我。她像是刚刚意识到我站在眼前,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到底怎么了?”我小声问道。
准子洁白的脸颊马上变得通红,眼睛也开始充血。我仿佛听到了她眼泪涌出的声音。
“喂,骏河,没事吧?”后面传来了声音。回过头一看,穗高把脸探出窗外。
“嗯,没事。”我一边回答,一边自问究竟什么没事。
“骏河,”穗高又一次小声叫我,“想想办法。我可不想让她知道。”
“知道了。”我头也不回地答道。她,无疑是指神林美和子。身后传来了关窗户的咔嚓声。估计穗高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对屋里的两个人说明情况。
“去那边吧。”我轻轻推着浪冈准子的肩膀。
准子微微摇了摇头,一脸想不开的表情,眼中开始渗出泪水,转眼便泪如泉涌。
“我们到那边聊聊。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啊。来,快点。”
我稍稍用力推着准子。她终于开始迈步。这时我才发现她拎着一个纸袋,但看不清里边到底装着什么。
我将她领到从客厅看不见的地方。正好有把小椅子,便让她坐了下来。旁边搭有高尔夫练习用的网,看来是穗高练习高尔夫时用来休息的椅子。椅子周围摆着几盆黄色和紫色的三色堇。穗高曾说过,这些都是神林美和子买来的。
“准子,你为什么来这里?也不按门铃,忽然来到院子里窥视里面。这可不像你呀。”我用对小女孩说话的口气问她。
“……个人?”她终于开口嘟囔着什么,但还是没有听清。
“哎,什么?”我将耳朵靠近她的嘴边。
“是……那个人吗?”
“那个人?你在说什么?”
“就是屋里的人。那个穿白西服、短头发的……那个人,就是准备和阿诚结婚的人吗?”
“啊。”我终于明白了准子指的是什么。我还以为她只关注了穗高一个人,看来并不是这样。
“不是。”我说道,“她是编辑。因为工作上的事碰巧在这里。”
“那么,是谁和阿诚结婚?”
“谁……”
“阿诚他不是要结婚吗?我听说了。而且那个人好像就在这里。”准子像是在发泄忍无可忍的愤懑,连珠炮般地问道,满脸都是泪水。看着她的脸,我在想怎么会变得如此憔悴。曾经的她有着鹅蛋形的俏丽面庞。
“她不在这里。”我答道。
“那到底在哪里?”
“这个……我也不清楚。你为什么问这些?”
“我想见见那个人。”准子把脸朝向客厅的方向,想站起来,“我去问阿诚。”
“等等,等一等,别急。”我用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再次坐了下来,“你看到他方才的态度了吧?虽然我也不想这么说,但他实在不想见你。我知道你有很多不满,但今天先忍一忍,回去吧。”
听到这番话,准子用看到怪物的表情看着我。
“我,什么都没有听说。阿诚要结婚……而且对象不是我,我是最近才知道的。而且不是他告诉我的,是从来医院的客人那里听说的……我打电话想确认这件事,他立刻就挂电话。你说,哪里有这么做的?”
“这样做确实过分。我会让他道歉,我保证,一定让他当面向你道歉。”我跪在草坪上,双手搭在她肩膀上说道。想到自己必须如此卑微地向她恳求,就觉得非常窝囊。
“什么时候?”准子问道,“他什么时候能来?”
“就这几天,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现在就让他过来。”准子睁大杏仁般的眼睛,“让他到这里来。”
“别闹了,好不好?”
“看来还得我去。”说着她站了起来。她势头很猛,我甚至无法按住她的肩膀。
“等等!”我跪在地上无法立即起身,便瞬间抓住了她的脚踝。
随着尖叫声,她倒在地上,纸袋从她的手中脱落。
“啊,对不起。”我想扶起她。这时,纸袋里掉出来的东西映入眼帘,我不由得浑身僵硬。
掉出来的是花束,婚礼上新娘拿的那种。
“准子你……”我看着她的侧脸。
她趴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花束,忽然露出惊愕的表情,急忙将花束放进纸袋。
“准子,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准子站了起来。白色衣服的膝盖部分有些脏了。她伸手拍了拍,转过身去。
“你去哪儿?”我问道。
“回去。”
“我送你吧。”我站起来说。
“不,我自己能回去。”
“可是……”
“不要管我。”她抱着纸袋,像机器人一样笨拙地走向玄关。我目送着她的背影。
待她的身影消失后,我回到客厅前。窗户锁着。因为蕾丝窗帘的遮挡,看不清里边有没有人。我用手指敲了敲窗户。
里面传来动静,接着窗帘被打开,出现了神林贵弘略显神经质的脸。我谄笑着,指了指窗户上的月牙锁。
他面无表情地开了锁。这是个让人看不透心思的男人。
我打开落地窗进了屋,但并没有发现穗高、神林美和子以及雪香织的身影。
“那个,穗高他们呢?”我问神林贵弘。
“在二楼的书房里。”他回答,“好像在谈工作上的事情。”
“哦,这样啊。”估计是穗高为了不让神林美和子听到我和浪冈准子的谈话而想出来的对策。“那么,你呢?”
“我不太懂文学话题,没多久就下楼了。”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神林贵弘冷冷地回答后,坐到沙发上,拿起了旁边的报纸。
我揣测着他是否听到了我和准子的谈话内容。如果听到了,他或许能够推测出准子正处于什么境地。我无法向他求证这些事。如果他主动问方才那个女人是谁,我也许还能抓住机会套套话,但他好像对此毫不关心,一直看着报纸。
“那,我也上二楼看看。”我对他说,他却没有回答。果然是个冷血怪人。
来到二楼,敲了敲书房的门,传来了穗高的声音:“请进。”
开门一看,穗高坐在靠窗的书桌旁,脚放在桌上,神林美和子坐在书桌对面,雪香织则抱着胳膊站在书架前。
“来得正好。”看到我,穗高说道,“发挥一下作为经纪人的才干,帮我劝劝两位女士。”
“怎么回事?”
“我们正谈如何将美和子的诗拍成电影。不管怎么说,那对美和子的事业只会有帮助,但她们不赞同。”
“说实话,我也不大同意。不是说好暂时不谈电影吗?”
穗高有些不高兴。
“并不是说马上就拍。准备,是准备。可以先签下合同,这样就可以摆脱无聊人士的纠缠,美和子也可以将全部精力放在创作上。”后半句是看着神林美和子说的,穗高的表情从阴郁变成了笑容。
“美和子小姐的意思是,现阶段不会考虑给人以固定化形象的电影。穗高先生,你可是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应该理解她的想法。”雪香织语气强硬。
“当然理解了。正是因为即将成为她的丈夫,才想做有利于她的事。”随后,穗高以讨好的温柔声音对未来的妻子说:“怎么样,美和子?交给我吧。”
神林美和子看来也感到为难。但这个女人的过人之处在于看似柔弱顺从,却绝不妥协。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阿诚,你不要着急,让我再好好想想。”
穗高闻言露出了难以形容的复杂笑容。我知道,这是他焦躁不安时的表情。
穗高举起双手表示投降,然后转向这边。
“总之,就是这样一直在无休止地争论,所以我希望有人来帮帮我。”
“我明白怎么回事了。”
“剩下的就交给你了,这可是你的工作。”穗高放下脚,从纸巾盒中抽出一张纸巾,大声擤着鼻涕,“不好,药效好像没有了。明明刚服药没多久。”
“还有药吗?”神林美和子问道。
“嗯,没事。”
穗高绕到书桌另一侧,打开最上面的抽屉,拿出一个小盒子。盒子没盖上,能看见药瓶。穗高拧开瓶盖,取出一粒白色胶囊,漫不经心地放进嘴里,然后拿起书桌上喝剩下的罐装咖啡喝了一口。是普通的鼻炎药。对于在意自己形象的穗高来说,过敏性鼻炎这一老毛病可是他烦恼的根源。
“不能用咖啡服药吧?”神林美和子问。
“没关系。我平时就这样。”穗高拧紧瓶盖,从盒子里拿出药瓶递给她,又把盒子扔进垃圾筐,“一起放到你的旅行箱里吧。今天不用再吃了。”
“明天婚礼前得吃吧?”
“楼下还有小药盒,一会儿装上两粒,带上就行。”说着,穗高又擤了擤鼻涕,转向我。“那个,说到哪儿来着?”
“有关拍电影的事,等你们新婚旅行后再商量怎么样?”我建议道,“估计美和子小姐今天也没有心情讨论这些话题,毕竟明天是大喜的日子。”
神林美和子看着我,莞尔一笑。
穗高叹了口气,指着我说:“知道了。我们旅行期间,你先敲定一些细节,行吧?”
“可以,没问题。”
“好,那这件事就谈到这儿。”穗高猛地站起来,“咱们去吃饭,我知道一家不错的意大利餐厅。”
“等等,有件事需要商量。”我对穗高说,“有关菊池宠物医院的。”
穗高的右眉和嘴角出现了微妙的弧度。
“我们打算进行采访。”我看着神林美和子她们说道,“所以需要商量点事。”
“那么,我们就先失陪了。”雪香织说道。
“嗯,也是。”神林美和子也起了身,“我们在隔壁房间里等着。”
“五分钟后出发,你们准备一下。”穗高对着两个人的背影说道。美和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怎么什么都没和她说?”等到隔壁的房门关上后,我说道。穗高再迟钝,也应知道“她”指的就是浪冈准子。
穗高挠挠头,再次坐到了书桌前的椅子上。
“有必要说吗?”穗高露出一丝冷笑,“为什么还要特意告诉她,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事情?”
“那她能接受吗?”
“难道我说了她就能接受?告诉她我要和美和子结婚了,她就会点点头乖乖离开吗?其实都一样。无论我怎么做,那个女人都不会同意,只会没完没了地啰唆。那种人只能不理。只要不理她,过一阵子就会死心。没必要道歉,也没必要挂念。”
我双手在腹部交握。如果不用力,根本无法控制双手的颤抖。
“如果她要求赔偿精神损失,你可是没有拒绝的余地。”我说道。我费了很大劲才控制住声调,装作平静。
“为什么?我又没有和她订过婚。”
“你不是让她堕过胎吗?没忘吧。还是我说服她,带她去的医院。”
“那不就说明她也同意堕胎吗?”
“那是因为她以为将来能和你结婚。我可是这么说才让她同意堕胎的。”
“那是你自己瞎编的,又不是我答应的。”
“穗高!”
“别这么大声行不行?隔壁能听见。”穗高皱着眉说道,“知道了。这样吧,我出钱。这样可以了吧?”
我点点头,从上衣口袋掏出了笔记本。
“至于金额,我会和古桥先生商量以后再决定。”我说出了认识的律师的名字,“另外,钱得由你亲手交给她。”
“饶了我吧。这么做有意义吗?”穗高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她无非是想听你的道歉而已。一次就行。就见她一次,好好和她说说。”
穗高摇摇头,指了指我的胸口。
“这种交涉是你的活儿,你来想办法。”
“穗高……”
“这件事就说到这里。走,去吃饭。”穗高打开门,看了看手表,“早知道就没有必要让她们等五分钟了。”
看着走向隔壁房间的穗高,我恨不得把手中的圆珠笔刺向他的脖子。
2
大家一起下了楼,看见神林贵弘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美和子对他说了大家要一起出去吃饭一事。他好像不是很高兴,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哎?”穗高打开墙边组合柜的抽屉,忽然发出声音。他拿着银灰色怀表一样的东西,但那并不是怀表,而是他常用的小药盒。我曾经听穗高说过,那是他与前妻一起买的。
“怎么了?”神林美和子问道。
“是这样,我刚打开这个药盒,发现里面有两粒胶囊。”
“那又怎么了?”
“我记得里面应该是空的。真奇怪,难道是我记错了?”穗高左思右想,“不过也无所谓。明天吃这个就可以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药,你就别吃了。”
听到明天的新娘这么说,穗高也就没合上药盒的盖子。
“说得有道理。那就扔掉吧。”说着他将两粒胶囊扔进垃圾箱,然后将药盒交给神林美和子,“待会儿帮我把药放进去吧。”
“知道了。”她将药盒放进自己的手提包。
“好了,我们出发。”穗高轻轻拍了拍手。
那家餐厅离穗高家只有十分钟左右的车程,位于住宅区。如果不注意餐厅的招牌,会以为是一幢漂亮的西式民宅。
穗高、我、神林兄妹和雪香织共五个人坐到里面的餐桌旁。时钟显示刚过下午三点。由于不是吃饭的时间,餐厅里除我们之外没有别人。
“就是说表面上看起来相似,实质上却截然不同。”穗高举着叉子高谈阔论,“美国和日本不仅对棒球的感情不同,棒球的历史也不一样,关注度就更不用说了。我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是低估了这种差距,上一部作品失败的原因就在这里。”
“雪姐曾经说过,不仅是电影,即便是小说,如果以棒球为题材同样卖不好。”神林美和子看着雪香织说道。
雪吃着海胆意大利面,点了点头。
“总之,棒球虽然在日本也很受欢迎,但影响力根本无法与美国相提并论。想想也是,粉丝们并不去看棒球比赛,而是热衷于给某个队助威,这种事本身就令人难以理解。我这次算是领教了。”
“那就是说,以后再也不拍棒球题材了?”
“是啊,我可受够了。”说着,穗高喝了一口意大利产的啤酒。
这个话题是指穗高去年拍摄的电影。他负责编剧的这部作品内容涉及职业棒球。当初他不仅想把棒球作为一种题材,更想尽可能真实地反映职业棒球这个领域。或许是因为做到了这一点,部分影迷和评论家的评价还不错,但票房却全军覆没,结果增加了“穗高企划”的借款。
穗高曾认为,既然棒球电影在美国很受欢迎,那么只要拍出好作品,在日本一定也有市场。我并不那么想。日本的影迷早就对国产影片失去了信心,尤其一听是棒球题材,一定会认为无非是想趁棒球人气捞一把的肤浅作品。改变这种成见绝非一朝一夕的事。从一开始,我就主张风险太大,但穗高根本听不进去。
棒球题材的小说不畅销,与电影不卖座的原因不同。《大联盟》等美国电影在日本也受欢迎,但从未听说过哪一部以棒球为题材的翻译小说成了畅销书。
我一直认为,既然这些基本道理都没搞明白,穗高根本就不应该去拍什么电影。我并不否认他的才华,但这个世界的流水可不一定就是从高处往低处流的。
我用叉子卷起辣椒意大利面,斜眼看着穗高。只要三人以上聚在一起,穗高就必须当主角。他一直滔滔不绝地只讲与自己有关的话。我真佩服他有这么多话说,但转念一想,他以前就是这样。
我和穗高大学时都加入了电影研究会。那时,他的梦想是成为电影导演。研究会包括挂名成员总共有几十个人,但真正有志于走导演这条路的,我记得只有他一个。
穗高用一种令我们无法想象的方法迈出了实现梦想的步伐。首先是写小说。不仅写,还参加某新人小说奖的评选活动,并获了奖。
作为作家积累了一些业绩后,他开始写剧本,契机是他的小说被拍成电影的时候,他负责编剧。那本小说成了畅销书,电影也受到好评,这使他后来的路变得轻松。
七年前,他成立了自己的事务所。这不单是为了避税,更是为在电影领域施展才华作准备。
就在那时,他主动联系了我,希望我能帮他打理事务所。
说实话,他的提议正中我下怀。因为当时的我正因故面临失业。虽然我并没有立即答应他,但那时我的确处于走投无路的境地。
那时,我在一家制造汽车轮胎的公司当会计。工作很无聊,每天都过得平淡无味,不知不觉就迷上了赌博。我玩的是赛马。一开始小赢了几把,我上了瘾,开始每周都购买赛马彩票。但我没有关于赛马的知识和技巧,不,就算有,这种游戏也不可能让你一直赢下去。没多久,我的存款就见底了。
如果当时及时收手,也就没什么事,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挽回损失,于是开始借高利贷。只要大赢一把,所有问题将会迎刃而解——现在想起来确实很傻,但那时我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就把借来的钱全部投进赛马中。
后来就是老一套故事了。我为了堵住日渐增长的赌债窟窿,开始贪污公司的钱。先建一个影子公司,并伪造出两个公司间的虚拟交易,设法将公司的钱自动转账到影子公司的账户里。因为我熟知老板会检查会计工作的哪部分,只要关键部分的数字没有问题,就暂时不会被发现。
不过,真的只是“暂时”。有一次,因为别的事检查记录的科长发现了我的非法行为。他立即叫我盘问情况,我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我心理上早有准备。
“这个月之内赶紧把钱补上。”科长说道,“如果做到,我就不公开这件事,我一个人知道就行。事情解决后你就辞职,这样你还能领退职金。”
估计科长是怕上面追究他监督不严的责任才这么说的,但对我来说真是求之不得。问题是如何才能将那些钱补上。需要还的金额出乎我的预料,远远超过一千万元。
见到穗高后,我将这些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如果他觉得不能将事务所交给手脚不干净的人来管理,我就彻底完蛋了。
穗高听完并没有过于惊讶,反而说他会帮我将那些钱补上。
“不要因为那点小钱而过于消沉。你和我联手,大赚一笔不就可以了?告诉你,这里的事,比赛马更刺激。”
不仅能还债,也不用因贪污而当被告,下一份工作又有了眉目——就像是天上掉下了馅饼。于是,我当场就答应与穗高合作。
那时,穗高的日程排得满满的。他不仅是当红作家,作为编剧也非常受欢迎,何况他还打算参与电影的拍摄,因此有必要设立事务所来统一管理。我到事务所后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招帮手。
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穗高选我做搭档的理由。有一次,他对我说:
“下周帮我写两三个故事怎么样?用于秋季单集电视剧。”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故事情节的构思不是你的工作吗?”
“我当然知道,可我实在太忙了,没时间去做。你就随便写写,差不多就行。我记得你大学的时候不也写过剧本吗?就在那里挑几个。”
“那种东西在专业领域根本行不通。”
“无所谓,对付对付就可以了。正式作品以后我会慢慢考虑的。”
“既然这样,那我就试试。”
我从自己构思过的故事里找出三篇,整理好后交给了穗高。结果三个故事均以穗高的名义问世,其中之一作为小说出版。
之后,我也为他提供过几次写作思路。我没有成为专业作家的欲望,而且无论是什么作品,只要以他的名义出版就有销路,因此我并没有什么不满。何况,我还欠着他的人情。
穗高的事业可谓一帆风顺,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乌云密布。原因是他开始进军电影制作领域。
不仅是原著、剧本,甚至连拍摄和导演,穗高都想由自己来负责。我的工作主要是找赞助商和银行贷款,而辛辛苦苦筹来的钱则被穗高大手大脚地花掉。
这样拍出来的两部电影留下的只有借款。如果我没有把电影票硬塞给赞助企业,情况也许会更惨。
我坚决反对穗高企划今后继续涉足电影制作。虽然我也喜欢电影,但这和拍电影毕竟不是一回事。我反对的理由并不在于拍电影赚不了钱,而是怕穗高将精力全部投入到电影中,从而耽误了本职工作——写小说和剧本。实际上,最近两年他几乎没有开展过创作活动。以写作作为谋生手段的人不动笔,自然就不会有收入。穗高企划的账户余额眼看着越来越少。
但是,穗高的想法正好与我相反。他坚信,若想重回富豪排行榜前列,必须在电影领域取得成功。另外,他还深信,进一步的成功需要有话题支撑。
于是出现了神林美和子的名字。
穗高对她感兴趣,是因为她是一个引人瞩目的女诗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理由。他拜托同为两人编辑的雪香织安排见面。
我不大清楚后来的详细情况。当我注意到时,他们已是恋人关系。不仅如此,他们还决定结婚。
我不是很了解神林美和子这个女人。确切地说,是基本上不了解。但我觉得作为女子,她并不具有能让穗高决定再婚的魅力,反而缺乏关键性气质。她的五官虽然很端正,但与女性天生拥有的美感有所不同,而是具有美少年的俊秀。将女人比喻成美少年虽然不甚恰当,但作为正常男人的我没能从她的身上感觉到异性的魅力。见到妙龄女郎,往往会联想到对方的裸体,而我对她从没有过那种冲动。可以说,根本就没感觉。
当然,有人可能就喜欢这种类型。但据我所知,穗高绝不属于会追求这种女人的类型。所以,当听到他们在恋爱的消息时,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确信自己的预感没错,是听到穗高说要将她的诗改编成电影的时候。
“我要拍成动画片,肯定受欢迎。”我忽然想起了穗高站在书房窗边挥舞双拳慷慨陈词的样子。“我已经和制作公司打好招呼了,可以马上开始行动。这次一定能咸鱼翻身。”
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时,我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同意这么做吗?”我问道。
“我会说服她的。我可是她未来的丈夫。”穗高抽着鼻子说道。
看着他的表情,我开始想象一件事,并以开玩笑的语气问他:
“听你这么说,我怎么觉得你和她结婚就是为了这个。”
对此,穗高也苦笑着说“怎么会”。他的笑让我放心了。但他又接着说道:“我总觉得通过这件事能够改变运势。”
“运势?”
“那个女人很特别。”他说道,“在这个时代,写诗能够受到好评,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她的人气绝不会稍纵即逝。这样的宝贝放在自己身边绝无坏处,我们一定也能沾光。”
“我总觉得你的结婚动机不纯……”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但有一点能肯定,如果她只是一个叫神林美和子的普通白领,我绝对不会和她结婚。”
或许看到了我厌恶的表情,穗高低笑着说道:
“别这样看不起我,我到了这个岁数才决定再婚。除了喜欢外,有点附加条件也不算过分。”
“你是真心喜欢她吗?”
“当然喜欢了。最起码比起别的女人,我更喜欢她。”穗高一本正经地直言。
当时的这番对话就已经令人不愉快,但没多久又发生了令我更为寒心的事。有一次聊天时,我说不能与神林美和子离婚,否则只会损害穗高的声誉。
“目前还没有这种想法,我也不想重蹈覆辙。”说完,穗高犹豫片刻,接着说道,“但有件事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什么事?”
“美和子的哥哥。”穗高回答道。他的嘴角有点扭曲。
“她哥哥怎么了?”
我一问,穗高露出一丝冷笑,当时的眼神就像爬行动物。
“那人一定迷恋着自己的妹妹。绝对没错。”
“什么?”我张大了嘴,“不是亲兄妹吗?”
“他们长年以来都是分开生活的。我当然不是听美和子亲口说的,但我能从话里察觉到。她哥哥绝对是将她作为一个女人看待的。我亲眼见到他后就更确信了。”
“不会吧。是不是你的错觉?”
“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哥哥一般不会用那种眼神看自己的妹妹。说不定,美和子也是将哥哥作为异性看待的。”
“你可真说得出口。”
“我觉得她的神秘性也许就在这里。再说,与我结婚之前,她和谁谈恋爱与我没关系,即便是和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我只祈祷他们没有发生过性关系。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吗?”
“我觉得有点恶心。”
穗高无声地笑了笑。
“男人和女人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今后我和美和子也许会分手,到时候我会提这件事。然后我就说,因为一直在意这件事,心情一刻也没有舒畅过……多煽情啊!一定会引起人们强烈关注。”
听着这番话,我只觉得脊背发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这样,只是觉得这一切都不正常。
3
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好像是忘了关机。正是大家各自品尝主菜的时候,我的盘子里放有三只淡水虾。穗高的表情明显不高兴。
“失陪一下。”我起身朝洗手间方向走去。走到不会被客人看到的角落,我按下通话键。“喂,你好。”
开始听到的是杂音,然后传来了纤弱的声音:“喂……”
我立刻猜到了是谁。
“是准子吧。”我用平静的口气问道,“有事吗?”
“那个……阿诚……”
“什么?”
“请转告阿诚,说我在等他。”
浪冈准子边哭边说,能听到她抽泣的声音。
“你在哪儿?”
我问她,但没有回答。我感到强烈的烦躁,生出不祥的预感。
“喂,准子,听见没有?”
她好像说了些什么。“你说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堇,很美。”
“什么?什么很美?”
我再次问的时候,电话已经断了。
我一边将手机放回口袋一边琢磨。浪冈准子到底是从哪儿打来的电话?为什么会打电话?还说什么很美。
正要回到餐桌时,我的脑海中瞬间浮现了一个想法。原来的杂音就像过滤了一样,逐渐变成了清晰的语言。
她说的是三色堇。三色堇很美。
黄色和紫色的花瓣浮现在眼前,我快步回到餐桌。
“穗高,有点事……”我站在他耳旁小声说。
穗高立刻皱起了眉头。
“什么事?就在这儿说。”
“在这儿不方便。你过来一下。”
“真受不了。到底是谁的电话?”穗高用餐巾擦擦嘴,站了起来。“不好意思,请慢用。”这是对神林贵弘说的。
我将穗高领到方才接电话的地方。
“快回家看看。”我说道。
“为什么?”
“浪冈准子在等你。”
“准子?”穗高咂了咂嘴,“差不多就行了。这件事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她有点不对劲,现在好像就在你家院子里。她说等着你。”
“等也没用。那个女人,真是……”穗高伸手摸着下巴说道。
“总之,赶紧回去看看。你也不想让人看到她在你家吧?”
“真受不了。”穗高咬着嘴唇,心神不定地四处张望。然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看着我说道:“你去看看吧。”
“她等的可是你。”
“这里还有客人。我能放下不管吗。”
“客人?”
若有人看到我当时的表情,肯定是因不知所措而发愣。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视神林贵弘为客人。能够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我真怀疑他的精神是否正常。
“拜托了。”穗高将手搭到我的肩膀上,一脸谄媚地说道,“你想办法赶走她。你不是比我更了解她吗?”
“穗高……”
“美和子她们会觉得奇怪的。我回去了,你去家里看看吧。我会帮你圆场。”穗高说完,没等我回答就回到了餐桌旁。我连叹口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餐厅出来后,我走到大街上,打了辆出租车。想到浪冈准子正怀着怎样的心情等待穗高,我的胸口便感到针扎般地疼。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其实与我也有关联。
我和准子相识比穗高要早。我们住在同一栋公寓,有一次,她在电梯里主动和我搭话。当然,那绝非因为她看上了我这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而是因为我手中的兽笼。里面有一只雌性俄罗斯蓝猫,就是现在仍和我一起生活的那只。这栋公寓允许养宠物。
它好像感冒了——这是她搭话的内容。
“能看出来吗?”我问道。
“是的。去过医院吗?”
“还没有。”
“最好尽快带它去医院。若不嫌弃的话,请收下。”说着,她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宠物医院的名字,她在那里当助理。
第二天,我带着猫去准子上班的宠物医院。她好像记得我,见到我便露出了微笑,非常阳光。
我的猫是那天最后一个患者,于是看完病后我们聊了一会儿。她是个天真烂漫又爱笑的姑娘,她的开朗抚慰着我的心情。但一提到动物,她就变得非常认真,特别是提到不负责任的宠物主人时,她会握紧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这种对比让我感到非常新鲜。
我以猫为借口,又去了几次宠物医院,后来约她一起喝茶。她并没有拒绝我。在咖啡店,她和在医院时一样,仍以开朗的态度对待我。
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准子,可近十岁的年龄差距让我不敢采取过于积极的行动。此前我从未与这么年轻的女性交往过。
有一次,我们谈到了我的工作。在那之前,我从未详细介绍过自己工作的具体内容。
提到穗高诚的名字,准子的眼神都变了。
“我很迷那个人!哇,骏河先生原来在穗高诚的事务所上班啊!真没想到,太厉害了!”她双手握拳在胸前摇晃。
“既然是如此忠诚的拥趸,下次把你介绍给他怎么样?”我随口说道。当时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真的吗?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他的日程都是由我来管理的。”
我装模作样地掏出记事本,让她看了日程安排。现在想来真是愚蠢透顶。有那种沾沾自喜的闲工夫,还不如想想办法约她去宾馆开房。
几天后,我带着浪冈准子去了穗高的家。准子是个美人。果然如我所想,穗高没有任何不愉快的表情。那天晚上,三个人去外面吃了饭。准子的表情像是在做梦一样。
吃完饭,我准备送她回家时,穗高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这个姑娘真的很不错。”
我看向穗高的脸。他的视线紧紧盯着走在前面的准子的背影。
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有一天去穗高那里,我发现准子坐在客厅,还给我和穗高端来咖啡。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装作没有受到任何打击,反而用一种揶揄的表情问穗高:
“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一个月前。”他回答。这时,我终于想起来了,准子拒绝我的邀请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我不知道穗高的情况,但是准子不可能没有察觉到我对她的好感。她肯定觉得对不住我。有一天,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我没有任何理由指责她,只怪自己下手不快。
但是几个月后,我再次后悔,根本不应该让他们两个人相识。准子怀孕了,穗高找我商量究竟应怎样处理这件事。
“帮我想想办法。她说非生不可,怎么劝都不听。”穗高似乎无计可施,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说道。也许真是头疼,他按着眼角。
“你让她生不就行了?”我站着俯视着他。
“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想要小孩。喂,你快帮我想想办法。”
“你不打算结婚吗?”
“没想过那么多。当然,也不是随便玩玩。”后面那句也许是熟知我的性格才补充的,“总之,我不喜欢先斩后奏。”
“你难道就不能以此为契机结婚?这样她也会心安理得。”
“知道了。就这么办,这样也不错。”他站了起来,“帮我好好说说,千万别把事情闹大。”
“你真的是认真的吧?”
“嗯,当然。”他使劲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我就去了准子的家。她知道我为何而来,看到我就说:“我绝对不会去打胎。”
然后就是漫长的劝说。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我之所以一直没有放弃,是因为我觉得打胎对她更有利,她没有必要和穗高搞到一块儿。可悲的是,为说服她堕胎,我答应她一定尽力成全她与穗高的婚事。
流了很多泪水后,准子答应去堕胎,我也累得筋疲力尽。几天后,我陪着她去了妇产医院。又过了几小时,我开车送刚做完手术的她回家。她带着木讷的表情望着窗外,脸上已经看不到初次见面时的开朗活泼。
“我一定会让穗高遵守诺言。”我说道。她什么也没有说。
不过,穗高根本没有履行他的诺言。没过几个月,他决定和神林美和子结婚。知道这件事后,我问他打算怎么处理与准子的关系。
“我会跟她解释。没办法,我不可能与两个女人结婚。”穗高说道。
“你会和她讲清楚吧?”
“我是有这个打算。”他不耐烦地回答道。
但是他根本就没对准子作过任何解释。直到最近,准子还以为自己能够成为穗高的夫人。
白天看到的她那空虚的眼神再次浮现在我眼前。
出租车来到穗高家门前,我拿出一张五千元纸币给司机,没等找零就下了车,快步登上玄关的楼梯。大门紧锁,穗高从没将家里的备用钥匙给过准子。
我来到院子,因为想起了她的“三色堇”那句话。
看到院子的那一刻,我动弹不得。
修剪整齐的草坪上似乎铺着一块白布。仔细一看,是浪冈准子。她仍然穿着之前看到过的那件白色衣服。
不同的是,她蒙着白色面纱,右手拿着花束。部分面纱翻卷,露出了她那消瘦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