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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了他 正文 神林贵弘之章

所属书籍: 我杀了他

    1

    将挂在最边上的浅绿色雨衣与衣架一起取下后,衣柜里变得空荡荡的。我踮着脚检查完上面的架子,回头看向美和子。她已将雨衣叠好,正要把它放进旁边的纸箱。富有光泽的长发挡住了她大半张脸。

    “这样衣服就算收拾完了吧。”我看着她的侧脸问道。

    “嗯,应该没有落下的。”她继续手中的活儿,回答道。

    “哦。即使有,回来拿就可以了。”

    “是啊。”

    美和子放好雨衣后盖上纸箱,看了看周围,随后拿起了放在纸箱后的透明胶。

    我叉着腰环视室内。美和子这间不到六叠的房间里放着已故的母亲曾经用过的旧衣柜,那里面也已收拾好了。衣柜和壁橱里曾放着美和子的所有衣服。她按照天气、流行趋势以及心情,从那几十件衣服中选择合适的穿着上班。她绝不会连续两天穿同一件衣服出门,据说是怕被误以为在外过了夜。对于经常连续一个星期穿同一套西服出门的我来说,还觉得挺麻烦的。但是看她穿不同样式的衣服从房间出来,曾是我每天早上的一个乐趣。今后我恐怕就与此无缘了。这也是我不得不放弃的事情之一。

    美和子用透明胶封好纸箱,拍了拍纸箱上面。

    “好了,大功告成。”

    “辛苦了。”我说道,“累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有什么呢?”美和子歪着头,表情像是在回想冰箱里还有什么。

    “有拉面。我给你煮。”

    “没关系,我做就行。”美和子起身说道。

    “不用,不用。今天这种日子,得由我来做。”

    我轻轻地搂过她的腰,将她拉向我这边。这个举动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但美和子似乎并不这么想。她的笑容变得有些不自然,然后就像女冰舞运动员一样,利落地转身摆脱了我的双臂。

    “还是我来吧。哥哥每次都会把面煮过头。”说完她便走出房间,下了楼梯。

    我凝望着还留有些许美和子体温的左手,叹了口气,走近放在淡紫色地毯上的纸箱。拿起箱子,我才发现只装着衣服的箱子意外地轻。我抱着箱子,再次环视室内。邮购的廉价架子和母亲以前用过的衣柜还在房间里,但看惯了的写字台已经不见了。美和子坐在那张棕色写字台前,像画画般用钢笔在稿纸上写字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工作时她也使用打字机或电脑,写诗时却坚持手写。

    白色的蕾丝窗帘随风飘动,从面向狭窄私人用道路的窗户吹进一股微暖的风。

    我把纸箱暂时放在地板上,关上窗户并锁好。

    我们的家建在一块约五十坪的地皮上。一楼除了有宽敞的厨房兼餐厅,还有日式套间。二楼有三间西式房间。我们的父亲在不到四十岁时就盖了这栋房子,但他既没有付首付,也没有办分期付款。爷爷去世后,父亲需要继承遗产,可由于付不起继承税,不得已卖掉了之前住的房子,这栋房子就是用剩下的钱盖的。据亲戚们说,我们神林家就是这样失去了代代相传的土地和房产。

    我在一楼的餐厅吃了美和子煮的味噌拉面。美和子将她的长发用发卡别在脑后。

    “那边的家是打算旅游回来后再开始收拾吗?”我边吃拉面边问。

    “估计只能那样了。因为时间不够。明天还得忙着准备婚礼和旅游的事。”

    “我猜也是。”

    我看了看贴在墙上的日历。五月十八日那天用红笔画了个圈,而且就是后天了。当时画圈的时候,以为还会有一段时间。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

    吃完拉面,我放下筷子,托着腮说道。

    “果然还是打算处理掉这幢房子吗?”美和子略显不安地问道。

    “那倒不一定,也可能会出租。不管怎么样,我是没打算继续住在这里。一个人住太大了。”

    “哥哥也……”美和子笑着说,“干脆找个人结婚吧。”

    估计她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这句话的。我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有看她的脸。

    “也是。我会考虑的。”

    “嗯。”

    我们陷入沉默。美和子也放下筷子。拉面还没有吃完,不过她好像已经没有继续吃下去的心情了。

    我透过玻璃窗看着院子。草坪已开始生长,杂草也多了不少。无论是出租还是卖掉,房子都需要修葺。但修葺一新后,肯定又舍不得转让。

    我听说家里的祖先曾经留下不少家产,但我出生时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父亲不过是在证券公司上班的普通职员,是一个能够维持普通生活水准就知足的人。正因为这样,在这里盖的房子也是普普通通的。父亲曾打算将这幢房子作为两代人同住的住宅使用。老两口住一楼的日式套间,儿子或女儿夫妇则住二楼的西式房间,这好像就是父亲的梦想。如果他的人生顺遂,这个梦想本应该是能够实现的。但不幸来得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那是美和子开始上小学的第二天。父母去千叶参加亲戚家的法事,就再也没能回来。父亲驾驶的大众轿车在高速公路上遭遇大卡车追尾,被称为甲壳虫的娇小车身一直飞到对面的车道。两人都当场死亡。在颅骨骨折、大脑与内脏都被撞坏的情况下,多活一秒都不可能。

    那天,我和美和子被寄放到附近的邻居家。那个邻居是父亲的同事,他带着自己的孩子和我们俩去丰岛园玩。我们正在玩过山车和旋转木马的时候,他的夫人接到了来自警方的不幸通知。她恐怕曾左思右想,万分烦恼,不知应当怎样将这个悲剧告诉两个年幼的孩子。从游乐园回来时,她迎接我们的脸色极为暗淡,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每当回想起这段往事,我就感到庆幸,那个邻居家的叔叔途中并没有往家里打电话,因此,我们才有幸直到回家前都过着如梦一般的快乐时光。那是我们兄妹俩最后一次一起玩。

    我和美和子分别由两家亲戚收养。因为两家都仅有收养一个孩子的余地。

    幸运的是,两家亲戚对我们都非常不错,我甚至被一直供到读完了研究生。我们的抚养费估计是由包括人寿保险在内的父母的遗产来支付,但我深知,抚养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可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在我和美和子分开生活期间,这个家由父亲工作过的公司租借作为公司宿舍使用。再次回到这个家时,我发现房客们都不是野蛮粗暴的人。

    在我正式签约留校工作那年,我和美和子回到了这个家。那时她已经是大学生了。

    十五年。这是我和美和子分开生活的时间。兄妹俩分开这么久是第一个错误,而第二个错误是时隔十五年,两人又开始一起生活。

    电话铃响了。美和子迅速拿起墙上的无绳电话。“你好,这里是神林家。”

    看到她表情的变化,我猜到了是谁打来的电话。会在星期五的白天来电话的本来也没几个人。大学的研究室那边因急事找我的可能性很小,而美和子在上个月已经辞掉了保险公司的工作。她的另一个身份——诗人神林美和子的电话,虽然不分昼夜都会打进来,但那部电话早已移到了新居。昨天和今天,出版社和电视台的人大概会因为找不到她而备感焦虑。

    “嗯,剩下的东西也都收拾好了。刚刚和哥哥一起吃了拉面。”美和子面带微笑接着电话。

    我将两个拉面碗放进水槽,走出了厨房。因为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在旁边听美和子和穗高诚通电话。我真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穗高诚——正是后天将和美和子结婚的那个男人的名字。

    美和子很快就通完电话,来敲我房间的门。我正坐在书桌前无所事事地发呆。

    “是穗高先生打来的。”美和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嗯,我知道。”我回答。

    “他说要不要今晚就搬到那边去住。”

    “是吗……”我点了点头,“这样啊。然后呢,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这边有些事还没有处理完,所以还是按原计划办。不行吗?”

    “不,当然不是。”不可能不行。“但这样好吗?你是不是想早点搬到那边?”

    “反正明天晚上得在酒店住,只有今晚搬过去住,有点不自然。”

    “那倒也是。”

    “对了,我得出去买点东西。”

    “嗯,注意安全。”

    美和子下楼后过了几分钟,我听到了玄关处开门的声音。我站在窗前,俯视着她推着自行车出去的样子。白色风衣的帽子被风吹得鼓鼓的。

    后天的婚礼定在赤坂的一家酒店举行,因此我和美和子决定明晚开始住在那家酒店。如果从我们住的横滨出发,一旦路况不好,极有可能出现无法正点到达的情况。不过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所以我们俩得先去穗高家。他家位于练马区的石神井公园附近。

    到时候,我们打算顺便把打包好的纸箱用车运过去。家具等大件行李上周已经委托搬家公司运过去了,明天需要拿的只有上次没能运过去的小件行李和衣服等。

    穗高诚今晚就想让美和子搬到他那边去住,按说合情合理,那样更能有效地利用时间,何况新郎想跟新娘在一起也很正常。

    但是,这仍无法打消我对他的不满。今晚是美和子在家度过的最后一晚。这么宝贵的夜晚,凭什么要被那样的男人夺去?想到这些,我就怒上心头。

    2

    这天晚上吃的是牛肉火锅,因为我和美和子都喜欢吃。我们的酒量都不大,却喝掉了两罐五百毫升的啤酒。美和子的脸颊有些泛红,我的眼圈或许也有点红了。

    晚饭后,我们仍坐在餐桌前,聊了很多往事,关于我的大学时代、她辞掉的公司等。但有关结婚和恋爱的话题,我们始终没有提及。我自然是有意识回避,估计她也一样。

    不过在两天后就要举行婚礼的情况下,完全回避这方面的话题确实有些不自然。这种不自然以尴尬的沉默显现了出来。

    “终于到了最后一晚。”作好思想准备后,我打破了沉默。说完,我便觉得像是按压了疼痛的臼齿。确认了疼痛,应该就能安下心来。

    美和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想到以后就不再住这个家,总觉得好奇怪。”

    “你可以随时回来。”

    “嗯,不过——”她低了一下头,继续说道,“争取不那样。”

    “也是,那是当然。”我用右手攥扁啤酒罐,“孩子呢?”

    “孩子?”

    “不打算要孩子吗?”

    “哦。”美和子垂下眼帘点了点头,“他说想要孩子。”

    “几个?”

    “说要两个。先要女孩,然后是男孩。”

    “哦。”

    真是无聊的话题。一提到孩子,难免就会联想到做爱。

    忽然,我开始怀疑美和子是否已经和穗高诚发生过性关系。我试想能否通过什么话题试探一下,但立即打消了这种念头。因为这已经不重要了。就算发生过性关系又能怎样?即便现在没有,早晚也会有。

    “诗打算怎么办?”我换了个话题。这的确是我关心的一件事。

    “什么意思?”

    “以后还写吗?”

    “当然了,继续写。”美和子有力地点了点头,“穗高先生迷恋的好像不是我本人,而是我的诗。”

    “哦,那倒不至于吧……总之我希望你小心点。”

    “小心?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挠了挠鬓角,“希望你不要因为繁忙的新生活和日常琐事失去原本的自己。”

    美和子点了点头,双唇间露出洁白的牙齿。

    “知道。我会注意的。”

    “我觉得你写诗的时候好像最幸福。”

    “嗯。”

    然后,我们再次陷入无语状态。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轻松谈笑的话题了。我感到有点束手无策。

    “美和子。”我轻轻叫她。

    “怎么了?”她看了看我。

    我凝视着她那明亮的眼睛问道:“你觉得能幸福吗?”

    她似乎有点踌躇,但随即加重语气回答:“嗯,一定会的。我觉得没问题。”

    “那我就放心了。”我说。

    过了十一点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用CD机听着莫扎特的经典曲目,动手写有关量子力学的论文的结语,却毫无进展。耳朵里听到的不是莫扎特的曲子,而是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美和子的动静。

    换完睡衣躺到双人床上时,已经快到凌晨一点了,但我毫无睡意。我之前就有这种预感,因此也没有感到焦躁。

    没过多久,隔壁房间传来了细微的声响,接着又听见拖鞋的声音。看来美和子也没有入睡。

    我下床轻轻打开房门。走廊很暗,从美和子房间门缝里露出的光在地板上画出了一条细线。

    但那条线忽然就在我眼前消失了。接着从她的房间传来了细微的声响,看来她准备睡觉了。

    我站在她的房门前。室内的样子仿佛是用X光相机透视般浮现在脑海中,好像连她搭在椅背上的睡裙的形状都能看见。

    我马上摇了摇头。因为我想起房间内部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个样子。椅子和她爱用的写字台早就搬到那边的家了,而且她今晚穿的应该不是睡裙,而是T恤衫。

    我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马上传来“来了”的声音。美和子果然还没有睡。

    我从门缝露出的光知道她开了灯。门开了,正如我想象的那样,她果然穿着T恤衫,下摆下方露着细长的腿。

    “怎么了?”她面带疑惑抬头看着我。

    “睡不着。”我说道,“如果你还没睡,想和你聊聊。”

    美和子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的胸膛。从她的表情能够看出,她知道哥哥是出于什么目的敲的门。因此,她更难以回答。

    “对不起。”我无法忍受这种沉默,便开口说,“今晚我想和你在一起。因为两个人能够在一起,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明晚住的酒店房间是分开的吧。何况穗高先生还说他也有可能过来。”

    “即使结了婚,我也会常回来的。”

    “不过,能够和不属于任何人的美和子在一起,今晚是最后一次了。”

    听到这句话,美和子沉默了。于是我走近一步,但她用右手轻轻推开了。

    “我决定清算以前的一切。”

    “清算?”

    美和子点了点头。

    “不清算的话,怎么能和别人结婚?”

    她声音虽小,这句话却像一根细长的针刺穿了我的心。除了疼痛,我还不由得感到了一股冰冷。

    “是啊。”我低头叹了口气,“那是应该的。”

    “对不起。”

    “不,没关系。是我一时中邪了。”

    我看着美和子穿的T恤衫,上面是猫打高尔夫的图案。想起来了,这是我们去夏威夷旅游时买的。那么美好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对她说:“晚安。”

    “晚安。”美和子孤寂地笑了笑,关上了房门。

    浑身燥热。我躺在床上翻了好几次身,一点睡意也没有,索性打算熬到天亮,但指针走得异常缓慢。这一切让我觉得更加郁闷。

    我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那个打乱了我们的人生、整个世界都忽然扭曲的晚上。

    那是我和美和子开始共同生活的第一个夏天。

    如果硬要为自己辩解,归根结底就是我们俩都孤独地度过了十五年。我们表面上看起来很开朗,心中却存在着古井般的黑暗。

    收养我的亲戚人非常好,富有爱心,待我就像对待亲生孩子,为了不让我感到自卑,总是细致入微。为了不辜负他们的一番好意,我也尽量表现得和其他家庭成员没有什么区别,不仅时常注意不要过于客气,时不时还撒撒娇,总之就是扮演家人的角色。我甚至想过不能太乖,还适当地犯过小错误,故意让叔叔他们操心。因为我知道,比起那些一直都听话的乖孩子,大人们更喜欢犯点错误后改过自新的孩子。

    听完我说的这些话,美和子感到非常吃惊,并说自己的情况也一样,然后就讲了她的故事。

    刚被收养时,她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也不跟别的孩子玩,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看书。“当时周围的叔叔们都说,孩子还没有从精神打击中缓过来,得需要一段时间。”回想当时的情形,美和子笑着说。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性格内向、沉默寡言的少女变得越来越开朗。小学毕业时,已经完全变成了阳光少女。

    “那一切不过是在演戏。”她说道,“无论是沉默寡言,还是渐渐开朗,其实都是在演戏。我不过是采取了大人们比较容易理解的行动而已。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做,或许是为了活下去,觉得自己只能那样做。”

    交谈后才发现,原来我们俩不论在想法上还是在行动上都有惊人的相似点。我们心灵的核心部分是“孤独”,而内心渴求的是“真正的家庭”。

    开始一起生活后,我们尽最大努力争取在一起的时间,既是为了挽回过去的损失,也是为了沉浸在与家人相处的安宁之中。我们俩就像猫一样嬉戏玩耍。有同一血脉的亲人在身边原来是如此幸福,这一点甚至让我心生感动。

    后来,就有了那天晚上的事。

    我亲吻美和子成了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导火线。如果吻的是脸颊或额头就不会有问题,但我吻的是她的嘴唇。

    在这之前,我们一直亲密无间地聊着有关父母的美好回忆。美和子默默地流泪。看着她流泪,我不由得感到对她的无限爱意。

    坦率地说,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就有不把美和子当妹妹,而是当异性看待的一面。对此,我自己多少有所约束,却没有什么危机感。很久没见过面的妹妹变得如此美丽,任谁都会觉得她光彩夺目。我坚信只要再过一段时间,她在我心中就只会是妹妹。

    我的这种想法也许没错,但问题是我没能熬过那段短暂的时间,最终为潜藏在心底的恶魔提供了可乘之机。

    我并不知道美和子是以怎样的心情接的吻。根据我的推测,她可能也和我一样。因为从她的表情来看,她好像并没有受到惊吓,反而像是证实了预料之中的事情一样,有一种近乎满足的感觉。

    那时,我们周围的空间与世界是分离的,时间也静止了。至少对于我们来说是这样。我用力拥抱美和子。开始她就像玩偶一样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便开始放声大哭。她似乎不是因为厌恶我的拥抱而哭,因为她也抱住了我。她边哭边喊的是父母的事情。她的声音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也许她终于找到了能够发自内心哭泣的地方。

    至今我也不明白当时为何会脱下美和子的衣服,以及她没有反抗的理由。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时,我们就是不分情由地想做——只能这么理解了。

    我们在狭窄的床上成为一体,可以看出她很痛苦。第二天我才知道,她当时还是处女。

    我笨拙地插入后,她再一次哭了起来。我吻着她纤瘦的肩膀,开始慢慢地动。

    一切像是在梦幻中,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依然模糊不清。我的大脑拒绝了任何思考。

    但我们俩都心知肚明,从此便踏上了黑暗中没有尽头的不归路。

    3

    穗高诚是个编剧,好像也是作家。但我既没有读过他的作品,也没有看过他写的影视剧。因此,我不可能从作品中理解他的思想倾向和思维方式,何况我也没有把握能从他的作品中推知这些事。

    至今为止,我和穗高诚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在东京的一家咖啡厅,是美和子介绍给我的。由于事前已经知道她有男友,因此我并不惊讶。第二次则是他们决定结婚之后,我在供职的大学附近一家家庭餐厅里听他们告知此事。

    两次会面,我和穗高诚面对面的时间都没有超过三十分钟。每次他都不断因手机响而离席,最后因有急事不得不离开。因此,我根本无法充分了解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美和子对穗高诚的评价是“人还不错,最起码对我很温柔”。我想,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不是好人,对自己的女友也不温柔,就根本没有结婚的价值。

    基于这些原因,今天我才算正式与妹妹的结婚对象见面。

    五月十七日上午,我驾驶旧款沃尔沃来到位于静谧住宅区中的穗高家。

    从房子的外观来看,穗高诚是一个自我意识强且傲慢的人。我是从环绕房子的高墙,以及与周围不甚协调的白色房子联想到的。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联想到这些,或许就是一种感觉。即便是围墙不高的黑色房子,我也有可能这么想。

    美和子按门铃时,我从后备厢取出昨天打包好的纸箱等行李。

    “没想到还挺快的。”门开后,出现了穗高诚的身影。他穿着白色针织衫和黑色裤子。

    美和子说:“今天路上没堵车。”

    “是吗,那真好。”穗高看向我,点了点头。“您辛苦了。累坏了吧?”

    “不,这没什么。”

    “啊,我来吧。”

    穗高任由及肩的长发飘逸着,从玄关前的楼梯跑了下来。他动作敏捷,令人很难想象是个快四十岁的人。我想起他的爱好是网球和高尔夫。

    “这车很不错。”他边接纸箱边说道。

    我回答:“是辆二手车。”

    “是吗?保养得真不错。”

    “算是一种护身符吧。”

    “护身符?”

    “是的。”我看着穗高的眼睛。他好像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

    其实,我是想说“如果不爱惜车,总觉得关键时刻会遭到报应”。我们的父亲从来就没有善待过他的甲壳虫。穗高诚,你对我们经历过的悲伤根本就一无所知。

    穗高家的一楼有宽敞的客厅。前几天运过来的美和子的部分行李堆在角落里,其中并没有写字台。

    落地窗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灰色西装的清瘦男人,气色不像穗高那么好,年龄应该差不多。他好像在写着什么,看到我们后立刻站了起来。

    穗高指着他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帮我管理事务所的骏河。”然后又看着他说:“这位是美和子的哥哥。”

    “初次见面。恭喜。”他说着递来名片,上面印有“骏河直之”四个字。

    “谢谢。”我边回答边递出名片。

    骏河似乎对我的单位很感兴趣。他看到名片后,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量子力学研究室……真厉害!”

    “是吗?”

    “量子力学一个部门就拥有独立的研究室,看来很受大学重视。既然在这里当助教,以后肯定前程似锦。”

    “这个,并不一定……”

    “下次写一部以大学研究室为背景的作品怎么样?”骏河看着穗高说道,“正好可以采访一下神林先生。”

    “我也有这种想法。”穗高诚将手搭在美和子的肩膀上,微笑着对她说道,“但不打算写成怪异的悬念剧。我想写气势磅礴的科幻题材,适合拍成电影的那种。”

    “谈论电影之前——”

    “赶紧动笔写小说,对吧?我知道你的意思。”穗高的表情略带厌恶,然后看着我说:“他的工作主要就是约束我。”

    “我想今后应该能轻松些,因为有了美和子小姐这么得力的伙伴。”

    听到骏河这番话,美和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不,说真的,我相当期待,你们结婚真是让我高呼万岁。”骏河兴致勃勃地说完后,看向我,忽然又以严肃的表情说道:“大哥这边以后可能就得寂寞些了。”

    “没有……”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骏河直之一直以一种观察的眼神看着我。当然,“一直”这个词不一定恰当。也许只有几秒钟,或者仅有零点几秒,我却觉得异常漫长。于是我想,得小心这个家伙。在某种意义上,他似乎比穗高更需要提防。

    穗高诚一直独自生活。他结过一次婚,建这幢房子时好像有妻子,但几年前分了手。至于为什么离婚,我全然不知,因为美和子没有告诉我。不过,我推测她也不是十分了解相关情况。

    在人寿保险公司上班的二十六岁白领和结过一次婚的三十七岁作家结为连理,需要一定的偶然性。如果美和子只是普通的白领,他们可能根本就没有结识的机会。

    两个人相识,是因为美和子两年前出版了诗集。

    她开始写诗,好像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利用准备中考期间的休息时间,她将浮现在脑海中的语句记在笔记本上,这不知不觉间成了一种兴趣。令人吃惊的是,大学毕业时,这样的笔记本已经有了十几本。

    多年来,美和子从没有将这些本子给别人看,包括我,有一次却被来找她玩的女友偷看到了。那人并没有告诉美和子,悄悄地将其中的一本带回了家。她没有恶意,只是想让在出版社工作的姐姐看一看。总之,美和子的诗无意间打动了朋友的心。

    朋友的直觉果然没错。她的姐姐看完诗后,马上想要出版。那或许是编辑的直觉使然。

    没过多久,名叫雪香织的女编辑来到我们家,并提出想看看所有诗作。她花了很长时间读完所有的诗后,当场就约美和子商谈有关出版的事宜。面对略显犹豫的美和子,她甚至说不答应就不离开,可见积极性之高。

    之后是否有过波折我不是很清楚,但前年春天,神林美和子出版了她的诗集。正如多数人预料的那样,这本书一开始压根就卖不出去。我用电脑搜索过杂志和报纸的书评栏,出版一个月后仍没有任何反响。

    然而,出版后的第二个月发生了重大转机。雪香织设法让女性杂志介绍这本诗集,以此为契机,诗集忽然开始畅销。读者绝大多数是女白领。为了出书而选诗时,雪香织以能够代表白领心情的诗为主的策略看来是成功了。诗集不断再版,最终挤入了畅销书的行列。

    之后,美和子开始不断接受各种媒体的采访,有时还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打到家里的电话逐渐频繁,美和子便又安装了一部电话。春天需要办理纳税申报,她也委托税务师来专门处理。即使这样,到了四月份,追加征收的税款还是达到了惊人的数目,政府部门也要求缴纳巨额的居民税。

    不过,美和子并没有辞掉保险公司的工作。在我看来,她始终尽最大努力不想改变自己。她的口头禅是:“我可不想成为什么名人。”

    她和穗高诚相识好像是去年的春天。我不知道详细经过,应该是通过雪香织认识的。雪香织正好也是穗高的编辑。

    美和子没有跟我说过两人是何时开始正式交往的,估计今后也不想跟我说。不过,能够肯定的是,去年的圣诞节他们已经决定结婚。平安夜美和子回到家时,手指上戴着硕大的钻戒。她可能原打算到家前摘下来,却不小心忘记了。察觉到我的视线后,她急忙将左手藏了起来。

    “最后的致辞就拜托真田先生吧。平时承蒙他照顾,可不能因为小事搞得不愉快。”骏河直之看着文件夹里的文件说道。他坐在沙发边缘,麻利地用圆珠笔在文件上写着什么。

    “会搞得不愉快吗?”穗高问道。

    “我是说会有这种可能。那位先生非常注重细节。如果发现与其他人待遇相同,一定会耿耿于怀。”

    “真是的。”穗高叹了口气,看着旁边的美和子笑了笑。

    对我来说,参与美和子婚礼的协商比坐在针毡上还难受。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赶快离开。但如何接待神林家的亲戚一事,只能由我来决定,还有些杂事也必须由我来确认,何况又没有任何离开的理由。所以我只能石像般坐在真皮沙发上,默默地注视着美和子成为他人新娘的仪式流程。坐在斜对面的穗高诚总是用左手触碰美和子的身体,令我非常不快。

    “接着就是新郎致辞,怎么样?”骏河用圆珠笔的笔尖指着穗高问道。

    穗高歪了歪头。

    “没完没了的致辞啊。真无聊。”

    “但没别的办法。如果是一般的婚礼,会有向父母献花的环节。”

    “算了吧。”穗高皱着眉头说。然后他看着美和子,打了一个响指,“有一个好主意。在新郎致辞之前,安排一个新娘诗朗诵怎么样?”

    “什么?”美和子瞪大眼睛,“那种事怎么行!”

    “有没有适合婚礼的诗?”骏河问道。看来他很感兴趣。

    “找找的话应该有吧?一首或两首。”穗高也问美和子。

    “有倒是有……不过,不行,绝对不行!”她一直摇头。

    “我觉得很好。”说完,穗高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骏河。“要不干脆请专业人士吧。”

    “专业人士?”

    “就是请专业的朗诵家。这个主意不错。既然是朗诵,就配上音乐。”

    “明天就是婚礼了,现在上哪儿去找专业人士啊!”骏河的表情明显带有求饶的意思。

    “这不是你的工作吗?就交给你了。”穗高跷着二郎腿,指着骏河的胸口。

    骏河叹了口气,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试试吧。”

    这时,玄关的门铃响了。

    美和子拿起了墙上的对讲电话。确认对方的名字后,她说了声“请进”便放下了话筒。

    “是雪姐。”美和子对穗高说。

    “看来是监督员来了。”骏河冷笑道。

    美和子走到玄关,将雪香织领了进来。干练的女编辑穿着一身严肃的白西装。无论是发型还是挺胸抬头的姿势,每当我看到她,都会不由得联想到宝歌剧团中扮演男角的女演员。

    “打扰了。”雪香织看着我们仨说道,“终于要到明天了。”

    “我们正在进行最后的协商。”骏河说道,“请你也帮我们出点好主意。”

    “我想先拜托一件事。”雪看了看美和子。

    “哦,是随笔的初稿吧。我现在就去拿。”美和子走出客厅,紧接着传来了上楼梯的声音。

    “直到婚礼前一天还让她工作的,也就是你吧。”穗高坐着说道。

    “你这是夸奖我,还是——”

    “当然是夸奖了。不是明摆着的吗?”

    “那就多谢了。”

    雪香织郑重地低下头。抬头时,我们的视线恰好相撞。她的表情有点不自在。这只是第二次见面,我真不知她为何会露出这种表情。

    我避开了视线,雪香织则看向远方。忽然,她睁大了细长清秀的眼睛。我感觉到她在深呼吸。

    看到她的这一举动,包括我在内的三个男人都不由得将视线移向她所看的方向。她正看向落地窗,透过蕾丝窗帘,能够看到铺有草坪的院子。

    院子里站着一个长发女人,露出丢了魂似的表情,呆呆地凝视着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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