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正文 16

    一个男子站了起来，面颊有些轻微的颤抖，从很远的位置都能看到他满脸油光，烤海苔一样稀疏的头发贴在脑袋上。或许是爱打高尔夫球的缘故，他连宽阔的额头都晒得黝黑，看起来气色不佳。

    “四千万到四千四百万。”男子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的空气，这就是所谓攻防战开始的信号。平介不想在这里待着，又逃不掉。“这是我们考虑的赔偿金额，因年纪和性别会有不同。”

    说话的男子是大黑交通总务部长，姓富井。这真是个倒霉的差事啊，平介在心里同情他。虽然和他身处不同的立场，但是毕竟引发事故的人不是他。

    事故受害者家属协会和大黑交通关于赔偿一事的交涉依旧在新宿的酒店会议室里进行。距离事故发生已经三个月了，这天是星期六，受害者家属悉数出席。大黑交通一方则有富井和另外五名公司代表，以及一名顾问律师到场。房间前方是大黑交通代表席，与之相对的则是家属席。平介心想，看起来就像记者招待会一样。

    “赔偿金额是按照什么标准制定的？”家属方的代理律师向井发问道。

    刚坐下的富井又站了起来。“嗯，主要是参照过去发生的事故案例制定的，基本上就是我方能提供的赔偿上限了。另外，运输省①也发出指示，要求我们拿出最大的诚意。”

    家属代表林田举手发言：“你所说的上限应该指的是非人为因素导致的事故，诸如突然出现恶劣天气，或者受别的车辆影响行驶等状况。但这次的事故不在这个范围内吧？”

    “什么意思？”

    “这不是一起单纯的事故，而是人为过失导致的灾难。再说得明确一点，我们认为这就相当于过失致死。难道不对吗？让没有充分休息的司机晃晃悠悠地持续疲劳驾驶危险的滑雪大巴，迟早会出事，这不是明摆着吗？你们用这种危险的大巴揽客赚钱，不是犯罪又是什么？！我们只能认为你们根本没把乘客的安全放在心上。做出这种近乎杀人的行为，还想着按照之前事故的赔偿标准来打发我们，不觉得太天真了吗？！”林田情绪激动地一股脑说完这些，重重地坐下。有几个人轻轻地拍了拍手。

    可想而知，大黑交通的代表们都是一脸愁容。“过失致死”“杀人”这样的话语让他们内心无法平静，却也无法否认。

    几天前，劳动标准局②宣布他们已向东京地方检察厅递交材料，以违反《劳动标准法》为由对大黑交通的两名干部提起公诉。而在此之前，关东运输局对大黑交通进行了特别安全监督检查，明确表示大黑交通违反了防止过劳驾驶的相关法律条例，在保证运输安全方面存在严重过失，勒令该公司所属的八辆观光大巴停止运行十四天。监督检查结果表明，该公司有四名司机近一个月没有休假，持续驾驶，这违反了《机动车运输条例》中所规定的禁止司机过劳驾驶一项。此外，长野县警本部还以违反《道路交通法》为由对大黑交通展开调查取证工作，待结果公布，可能还会有新的处罚。

    目前的形势对家属们来说是有利的，因此林田才做出那一番强势发言。

    “太卑鄙了，连好好认罪都做不到！”平介身边的男人说道。是失去一对双胞胎女儿的藤崎。“我看前天的报纸，你们居然把过失都推到那个疲劳驾驶的司机身上。”

    “不是的，关于这件事……”大黑交通方的另一个人站了起来，会议开始的时候介绍过，他是大黑交通运行管理部长，姓笠松。“超负荷工作不是公司要求或强制的。特别是造成这起事故的司机梶川，是他自己请求负责排班的上司给他多排一些班次。”

    平介盯着笠松的脸。

    “真的吗？”藤崎疑惑道，“就算需要钱，也不至于完全不休息地拼命吧。”

    “我说的是事实。我们内部调查过了。”笠松激动地说道。

    可能是真的，平介心想。直子听到一个司机说“赚那么多钱要干吗”，很明显是听这句话的那个司机自己要求加班的。梶川估计很需要钱，平介想。但是那些钱都用到哪里了呢？

    “即便是这样，公司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向井律师发言，“根据《劳动标准法》，企业不仅不能强制要求员工超负荷劳动，对于员工提出的超负荷劳动的要求也是不能允许的。”

    “对，您说得没错。”笠松低下头说道，“我们不会逃避责任。只是有人误会了几天前的报道，在此我想澄清一下。至少在梶川这件事上，不存在强制这种说法……”

    “但是，这和强制又有什么区别？！”林田反驳道，手里好像还拿着一个笔记本，“这是你们公司前年的数据，大巴司机一个月的工作时间比同行业平均值多六十小时以上，平均每个月加班五十小时，是同行业其他公司的三点五倍。导致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就是你们的基本工资低于其他公司。因此司机只有通过加班补贴来提高收入，尤其是还要负担子女教育费的三四十岁的司机，这一倾向更加明显。关于这一点，你们大黑交通怎么解释？”

    大黑交通的几位代表无法反驳，哑口无言，甚至还有人点了点头。

    “那么，”因话题偏离而被晾在一旁的总务部长富井开口道，“大家觉得多少金额比较合适呢？”

    林田等四名干事和向井律师小声商量了起来，他们四人并列坐在一排，表示他们代表其他家属同对方交涉。过了一会儿，向井开口道：“不论男女老少，赔偿金额一视同仁。这是家属们达成的一致意见。关于金额，我们已经商量过多次了，就是之前的数额，不能再降了。八千万元。”

    这番刚毅果决的发言无疑给了大黑交通的代表一记重击，只见他们不约而同地垂下头，在场职位最高的专务董事双手抱着白发苍苍的头。他原本要继任下一任社长，平介看到他明显一脸不悦。

    这番交涉估计还会持续很久，平介也忧虑起来。

    最后，这天的交涉以大黑交通的代表回去商量后再做回复告终。这对家属们来说是不是有利局面，平介不得而知，但是从干事们和向井律师的表情来看，似乎还不错，形势又向利好方向前进了一步。

    平介走出会议室，大黑交通的人正在走廊里收拾资料，运行管理部长笠松独自在稍远的地方往文件上写着什么。平介走近他，搭话道：“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笠松大概没想到会有家属向他搭话，表情很是狼狈。他将平介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然后答应了一声。

    “刚才你说梶川是自己要求超负荷工作的？”

    “嗯。”

    “梶川是有什么特别需要花钱的地方，才这么拼命工作吗？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这些我还不知道，负责人没跟我说。”笠松面露困惑，大概是不知道为什么家属会对这种问题感兴趣吧。

    这时，平介身后有人喊。“杉田先生！”

    平介扭过头去，发现是林田，便向笠松说了声“谢谢”，来到林田身边。

    “杉田先生，请别单独和对方的人说话，会很麻烦。”林田皱着眉头。

    “啊，真是对不起。”平介一边道歉一边心想我谈的不是私事，而是事故原因。他并未特别在意赔偿金，当然，不是说他不打算收，而且当然越多越好，只是他不想在这件事上花费太多的精力和时间。比起赔偿金，没查清事故发生的原因更令他焦急。司机超负荷工作导致事故发生，这一点已经形成共识，但是他为什么要超负荷工作，这一点尚不明朗。是因为需要很多钱吗？为什么需要那么多钱呢？是花钱大手大脚，还是借了别人的钱？是在外面养了女人，还是赌博欠了债？平介想知道这些。如果这些弄不清楚，他就无法接受目前的状况。

    他看到藤崎正在和向井律师说话，对谈断断续续地传到耳中。藤崎好像在说，一亿元怎么样？向井一副为难的表情，似乎在解释八千万元都已经很难争取到。

    ①日本负责掌管水、陆、空交通运输及海上安全等事务的中央政府机构，2001年并入国土交通省。

    ②日本厚生劳动省的下设机构，通过都、道、府、县的标准局监督《劳动标准法》等规定的执行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