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阿蛮舀了青菜,端到了院中。
这时,林意致粗浓的络腮胡不见了,刚刚那半擡不擡的小眯眼,变成了浓眉大眼。
这乔装术比她的厉害多了。
林意致长相极为年轻,皮肤少有皱纹,看不出和慕锦跨了一个辈分。他卷起袖子坐下,看向徐阿蛮:“真是太阳西边儿出来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之后,他坐下了。端起了碗,又说:“慕锦居然为了救一个女人,公然向太子宣战。月山泉下有知,该是……”这话停顿了,顿了很久。
徐阿蛮一颗心提了上去。
林意致低头吃菜,吃完了这碗青菜,才将自己停顿的那句话说完:“月山泉下有知,该是惊喜。”
门前的寸奔听到了林意致的话,当然也见到了徐阿蛮惊讶的脸。寸奔猜到了,二公子没有将真相告诉她。
无他,因为二公子就是这样的人。
之后林意致一直没有再说话,他进去慕锦的房间,关上了门。
徐阿蛮坐在岩石上,托腮看着那扇木门。她想通了某些事,但也纠结了另一件事。她向寸奔询问林意致的话是否为真。
“徐姑娘。”寸奔俊挺站在岩石下,“这事本该由二公子告诉你。”
寸奔这么说,那么林神医的话便是真的了。徐阿蛮懊恼:“这事的确是我的错,连累了二公子……”
“二公子没有怪你,徐姑娘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
寸奔讲得轻松,一切因她而起,才让二公子置身险境。徐阿蛮低头:“因为我的疏忽,酿成了大祸。而且,我没有能力弥补这一个错误……”
“世上没有一个人完美无错。人过一世,无非一个个选择,神仙也有糊涂的时候,何况是人。”寸奔淡然:“二公子下棋,有时遇到一场平和的局面,也会突然走一记险招。二公子和太子的这一战,在所难免,仓促行事是狼狈了些,但也没有走到死局。”
“寸奔,你人真好。二公子被我害成这样,你还安慰我。”安慰得她更加内疚了。
“你没有胁迫二公子救你。和太子交战,是二公子自己的决定。”
“我要是有你这么冷静就好了。”
“这些是二公子的意思,我只是转述而已。”二公子就是这样,说话非得拐弯,有时候弯拐得大了,别人听起来就曲解他的原意。二公子又不屑解释。
徐阿蛮再问:“二公子真的没有怪我?”
“徐姑娘,二公子霸占了你,又强迫你卷入他的纷争,你见到二公子沦落至今,可有幸灾乐祸?”
她摇摇头,“以前的事,我也有错的……我当初不知道他是四皇子,以为只是一个无能的假少爷,好骗得很。”那时的二公子确实好骗。她怎么骗他,他都不杀她。
“真要追溯原因的话,你是一个普通的丫鬟,若不是二公子将你纳入房中,你在三小姐身边平静安宁,不至于遇险。再追溯更久远,如果二公子没有假死离宫,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寸奔,你是如何练就这般冷静的?”徐阿蛮甚至觉得,寸奔比二公子更从容不迫。
寸奔忽然笑了下:“我曾经做过错事,只是二公子不计较罢了。二公子对自己人非常宽容,徐姑娘,你慢慢就会明白了。”
——
两个时辰之后,林意致出来了,接着又掩上了门。
徐阿蛮没有见到慕锦。
门缝里烟雾缭绕,泡药浴像是泡得升了仙似的。
林意致没有明说慕锦的病情,反而和寸奔讲起了宫中的事。描述了皇上白发苍苍,林意致哈哈大笑:“皇上和我是同辈,然而我站在他的面前,年轻貌美。所以说,帝王之位坐得还不如我这个山野村夫自在。月山若是见到现在的皇帝,怕是要捧腹大笑。”
寸奔静静地听着,没有附和嘲笑皇上的话题。
林意致又讲起萧展,“我和太子说,我在他的腹中留了一样东西。太子气得脸色发黑,但是不敢杀我。”
林意致笑声清朗:“我一趟进宫,气得两父子差点吐血。值了值了。不过,宫里有一阵怪味,杀父子,杀兄弟,杀后妃。权势的滋味不是谁都闻得惯的。难怪月山住皇宫住得病了。”
说完了,林意致看着徐阿蛮,“你去里边,和慕锦说说话,别让他睡过去了。”
“好的。”徐阿蛮忙不叠地走了。
林意致这时才和寸奔说:“这女人有何过人之处?”
寸奔答:“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林意致长叹一声气:“那日我问皇上,月山有何过人之处?皇上勃然大怒,说我直呼前皇后闺名。不过,我连说了十句‘月山’,皇上也没有砍我的头,而是将我的问题反问我。其实,我希望月山平凡普通,谁也看不上她,只有我喜欢。”
寸奔说:“二公子的心思和林神医是一样的。”
“你小子长大了,连他的心思你也懂?小寸奔,有姑娘了没?”林意致弯起贼笑。
“属下一生追随二公子。”
“……无趣。”
——
“二公子呀。”徐阿蛮坐在木桶旁,托腮看着被药浴熏红的慕锦。
他的身子跟蒸熟了的河虾一样,脸上青筋滚动,推行他的五官,眼角被吊了起来。
“你以后要变得漂亮呀。”
慕锦蒸得心烫,她的话像是天边降了道雷。
她说的什么话?她也不瞧瞧自己的样子……不是,好歹她是小美人。
刚才,林意致一边下药,一边念道:“真是同人不同命,我英俊不凡,却独身至今。你混小子比我先有了眷属,早知就把你推骨成丑八怪。我见到你的那姑娘了,挺漂亮的。月山泉下有知,一定为你高兴。”
慕锦笑了笑。
娘亲当然高兴了,她喜欢的儿媳,正是小美人那样的。
有些小聪明,没有大野心。见到他落得这般境地,她依然能笑能说。他最怕大哭大悲的女人,情绪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这不,她正跟他说:“二公子,这水把你烤熟了。”
真是一个讨厌的女人。
“二公子,你说你,不是习武的料又爱逞能。”
他撇了撇嘴,懒得理她。
“二公子,你为什么要去练邪功呢?”
慕锦终于说:“你很啰嗦。”
徐阿蛮顿了下:“二公子,你别说话,有一根筋扯住了你的半张脸,一张嘴,脸就歪了。”
“……”他闭上了嘴。
她笑了笑,“乖啊,病好了就又是俊美二公子了。”
过了一会,徐阿蛮又问:“二公子,你为什么要冲动和太子决斗呢?”
等到她问这个问题了,慕锦想回答,又觉得难以启口。喉咙滚了几下,最后镇定自若地说:“我乐意。”
福至心灵的一刻,徐阿蛮从慕锦的三个字里听出了三十个字的意思。
她是二公子眼里的“自己人”了。
她双手交叠,搁在木桶上,近看二公子的脸。一张五官牵扯的獠牙兽状,却比太子温润的脸更加和颜善目。
目力下降以后,慕锦都是凭耳力辨位,捕捉到她轻薄的呼吸,他问:“你靠这么近做什么?”也不怕被他扭曲的五官吓到。
“二公子,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说自己心善了。”心狠和心善并存,她的二公子就是古古怪怪的。
慕锦冷哼一声:“我要跟你算的账,一笔一笔都记着。现在收拾不了你,日后有你好受的。”
她才在心底夸奖二公子,他又故态复萌。“二公子记了有多少笔呢?”林神医说了,不可让二公子睡过去,于是她顺着慕锦的话题问。
“送我的东西,至今没有见到。”
徐阿蛮连忙回答:“绣了,绣了。上午我就已经绣好了。但是……我不知道林神医今天要过来为二公子医治。我绣的是一张盲帕。二公子病好了,就用不上了……”
又是帕子。除了这姑娘家的玩意儿,她就玩不出新的花样了。不过,比起那些茉莉帕子,盲帕算是贴合他的病情了,这是独独为他而绣的,唯一的帕子。二公子心理平衡了一些,“嗯。”
药水熏得他昏昏欲睡,应了这么一声,没再说话。
徐阿蛮见到他闭起了眼睛,又问:“二公子,还有其他的帐要跟我算吗?”
“嗯。”是有的,不过慕锦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还有什么呢?”她追问道。
“忘了。”他动了动嘴皮子,两个字呢喃在双唇之间,似睡非睡的样子。
徐阿蛮情急之下,说:“二公子,我被太子抓走了,你是不是担心我背叛你?所以要跟我算账?”
“哦。”他将要进入梦境,听见“太子”二字,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但他没有听清一整句话,蹙起眉:“什么?”
“二公子,我知道你许多的秘密,你不放心我。对不对?”
“嗯,你贪生怕死,一定会为了保命背叛我。”
“……”徐阿蛮瞪他,原来二公子一直没有完全信任她。
“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太子心狠手辣,你也只剩背叛我这一条路可走了。怪不了你。”宽容的二公子如是说。
“你知道我会背叛你,为什么要让我当贴身丫鬟?”
慕锦说:“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也就无所谓背叛不背叛一说。
徐阿蛮这会儿听明白了,问:“二公子,就算我背叛了你,你也会来救我吗?”
“嗯。”
“为什么?”
“我乐意。”他要救谁需要听取别人的意见吗?慕锦当了这么多年的平民百姓,可骨子里的妄为是天生的。
“二公子,我没有背叛你。”徐阿蛮低声说:“虽然我是贪生怕死之辈,但是……我不想让二公子陷入险境。”
“哦。”十分敷衍的一句。
“二公子,请不要质疑我的忠诚。”徐阿蛮严肃地说。
慕锦勉强提神,“你要是真的忠诚,就别说话了。让我睡会儿觉,我脸皮扯得够难受了。”
“神医说了,泡药浴的时候千万别睡过去。”
“他骗你的。”
“……”
“他是怕我无聊才让你进来陪我。”
“……”
“我真的困了,先睡一会儿。”说完,慕锦靠在木桶上。
“二公子,神医说……”
“别听他说,我要睡觉了。你负责加柴。”慕锦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继续加柴,就是真把二公子当猪烤了。
想归想,徐阿蛮还是给他添柴。
二公子认定她一定会背叛,却仍然跑去救她。思及此,她的心情一下子就冲上了屋顶,直奔万里云霄。
她对着面前这一个青筋横突,连人样都称不上的二公子,弯起了月牙儿般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