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又在喝茶。
还是那家茶铺。今日,店老板呈上了据说是江南出品的好茶。
萧展只抿了一口,“琢石,你怎喜好这种连皇宫清水也比不上的东西。”
“你可以不来,无人强迫你。”李琢石把茶当酒喝,一口一杯,豪迈畅饮。
“琢石说得极是。”萧展笑笑,放下自己的杯子,给她倒茶,“这茶水也就你喝的时候,才像有味道。”
有传言,太子性情温和,不及当今圣上的气魄。皇上便将太子之位,赐给年幼的四皇子。四皇子夭折以后,皇上信了血咒。直至三皇子成年,才将其立为新太子。
萧展这几年修身尊贤,让文武百官刮目相看。皇上也安了心。
可李琢石知道,萧展最擅长伪装。他不爱她,却装成爱她,装得连他自己都信了。
唯独骗不过她。
“太子殿下。”朱文栋上了楼。
萧展擡眼,“何事?”
“收到慕家的探子回报。”朱文栋呈上一封密信。
“慕家?”萧展已经忘记上回的事,皱了下眉。一个商家二代,他不放在心上,他没有接过那份密信,“哦,是不是那个十分嚣张的慕家公子?”
“是。”
“听你上回那么一说,我非常好奇那群护卫。”好奇归好奇,萧展懒得看信。
朱文栋说:“慕府没有护卫。”
“嗯?”
“只有两个在慕锦门前守桥的,还有在慕钊那边看门的,慕老爷早已隐居,闲人免进。慕三小姐那边,多是女子。”
听朱文栋说到一半,萧展托起自己的空杯,放在掌心把玩。“隐居”、“免进”,这不就是说,探子也打听不到消息。
“几年前,慕锦收了一批退役的国兵,说要给自己撑门面,以后出来逞威风。”朱文栋说:“当年退役的,都是普通士兵。”
萧展盯着杯子,问:“搜山那日,你见到的是何人?”
“那日所见的护卫,训练有素,不像是普通士兵。为首的那一位,时常跟在慕锦旁边,名叫寸奔。”朱文栋回忆道:“臣远远见到,他轻松一跃,直上数丈外,脸不红气不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轻功,深不可测。”
萧展又给泡了一壶新茶。
朱文栋看了李琢石一眼。太子殿下贵为未来天子,为她屈尊降贵,她竟然还敢摆脸色,简直不识好歹。
朱文栋再多的不满都只能藏在心里。因为他的主子不知为何迷上了李琢石。
萧展问:“慕二公子可懂武功?”
“只懂些拳脚功夫,喜爱打肿脸充胖子。曾在浮绒香跟人争夺舞姬,慕二公子假装懂武,围观者却见到,是寸奔在暗中帮助。”朱文栋不仅安排了探子,连慕锦的过往,也逐一打听。老百姓对慕二公子的印象,大多是“目中无人”之类的贬义。
“这么说,这位慕公子什么本事没有,只是招了一个好护卫?”
朱文栋答得严谨,“探子回报,确是如此。”
“信息可靠吗?”
“探子伪装奴仆进了慕家,发现里面只是普通商贾布置,可以说不设戒备。”朱文栋顿了下,讲起风流韵事,他有些生硬,“慕锦有一名侍妾,与一名男子在一座名为春园的地方幽会。慕锦浑然不知。那座春园是里应外合的好去处。”
萧展又问:“无人看守?”
“是的。春园的路只通向慕锦陪寝的居处。探子发现,这座春园走动的,大多是暗通款曲的女子。”
“这‘春’字倒是应景了。不过,探子才进去几天,就能发现春园的秘密,慕家主子会不知道吗?”萧展低眸,“有些奇怪。”
一直沉默的李琢石这时接话,“太子殿下是生性多疑。”
“琢石见笑了,我这是随了父皇的性子。”萧展笑笑,“说到父皇,那位新昭仪神似前皇后,他近日寻欢作乐,算是了却对前皇后的思念了。”
这也提醒了朱文栋:“太子殿下,还有一事。”
“说。”
“皇上似乎……明日又要动身前往皇陵。”
“我知道。安排几人,探探父皇究竟在皇陵做什么。”
“是。”
——
“我明天出外游玩。”慕锦搂过二十的腰,手执帕子,将“遥相思”三个字撚在掌心。
满嘴谎言。她不认得字,怎会绣“相思”给他。但又如何?他乐意听她胡说八道。玩她的胆量,再玩她的身子。
二十睡了一会儿,听见他的话,她半梦半醒,挣扎要翻身。
慕锦的手向外挥了下。
有一扇窗户静悄悄地打开了。慕家这宅子地势极好,冬暖夏凉。夏夜晚风撩起了床幔。
二十不挣扎了,任由他搂着,靠在他的胸膛。
“丁咏志的妻妾个个都是美人。”慕锦捏捏二十的下巴,“你这长相,我带不出去。”
二十半擡眼皮。就她这样,明天也走不出府。真是羡慕习武的人,出力的是他,她一个受力的没了半条命。他扬眉吐气,还能出外游玩。
她想睡觉,能不能别说话了。她窝进他的怀里,想要藏起耳朵。
慕锦将她的手搭在他的劲腰上。
二十被迫抱住了他。
他拨开她额上的细碎发丝,又掐掐她的脸。
这时,外面有什么一闪而过。
慕锦沉眼,立即拉过被子给二十盖上。他下了床,穿上衣服,披一件外袍,走出了房间。
偏厅站着有两人,一老一少。老的身形瘦削,穿的慕府奴衣却是宽松的,不合身。
靠在门边的是寸奔。
另外一位,正是在厨院扫地的老汉。原本背脊稍稍驼曲,此时,站姿毅然,不输苍松。
刚才,正是这位老汉从慕锦的窗前掠过。当然,床幔后的风光,老汉没有窥见。
老汉听见慕锦的脚步声,转过身,极有礼貌地鞠了一躬,“二公子。”嗓子仍中气十足。
“关先生。”慕锦这一声是尊称。
老汉名为关纯良。纯良纯良,年轻时在江湖上恶名昭著。内力深厚,自创二刀流派,同时钻研暗器,可攻可防,可明可暗。当年的武林追杀令,他的赏金高居第三。这么些年过去,长江后浪推前浪,关纯良的赏金仍挂在第十六名。上了年纪,江湖人送一外号:关老。不过,他已隐居许久,江湖上只有他的传说,没有他的踪迹。
关纯良恭敬地立于慕锦面前。
慕锦示意,“关先生请坐。”
“老奴谢过二公子。”关纯良的眉淡且灰,一张招风耳左右挂在脸颊。如果不是神采奕奕的眼睛,他看着就像一普通老人。他落座,道:“二公子,今日那座春园有些异样。”
慕锦眉峰上挑,“什么事?”
“今日春园有四人经过。”
慕锦若有所思,“四人?”
关纯良说:“清晨时分,有一名女子在小窗走过。她是两个月前来的,每月来两回。不讲话,步子左轻右重。小情郎唤她一句,小蕾。”
枯枝败叶的春园真成了思春之地。
“这第二位。”关纯良顿了下,“老奴听声,应是穿了一双柔软的缎鞋。”
慕锦和寸奔都知道,关纯良说的是谁。
“刚开始走得急促,撞见第一名女子,就停下了。第一名女子走了之后,第二名女子跟着走了。”关纯良看着慕锦,“从她的脚步声,老奴听出,大约是那日在厨房给二公子煮面的姑娘。”
“留下十一时,我就猜出,那女人肯定会帮助我的小妾私通。耍我颜面是她最乐意的事。果然不出我所料。”想起上床前,二十那副忍辱负重的样子,慕锦笑了。
“第三位姑娘,便是十一姑娘。这,二公子早已知道的。”
“嗯。”慕锦应了一声。谈及自己的绿头巾,他不喜也不怒。十一和屠夫的事不是秘密。十一担心得要死,然而慕锦放之任之。
“第四位,便是老奴察觉的异样。”
慕锦长眉凛冽。“关先生请讲。”
“此人脚步近乎无声,常人万万做不到这般轻巧的步伐,我断定此人习武。但是,踏步较为虚浮,下盘不够扎实。我猜她擅长轻功,大约是名探子。”
朱文栋说的没错,春园的确无人看守。关纯良不是“看守”,而是“听守”。他中年突发眼疾,目力下降。后来练就一双顺风耳,听声辨位,也是一大绝招。
“此人的脚步声,我第一回听。她站在小窗,没有说话,走时更是疾步离去。”关纯良说:“二公子,恐怕府上已有奸细。”
“近日我也没招惹谁,哪来的奸细。”平日里,二公子得罪这家,得罪那家。恶名远扬。也正因为恶名远扬,别人得罪了不敢吱声。慕锦许多年没有过对手了。近日好不容易有二十在他跟前蹦达,逗乐一下。“寸奔,我最近有得罪谁吗?”
二公子近日修身养性,除了去镇南城捣了一间赌场,似乎没再招惹谁。镇南城的赌徒,不至于千里迢迢跑到京城当奸细。剩下的,就是福寨的山匪。那群虽然鲁莽,做事光明磊落,也不玩这种阴暗把戏。寸奔回答:“没有。”
关纯良说:“二公子,还是谨慎为好。”
“寸奔。”慕锦说:“你查查最近新进的人,有谁符合关先生所言,下盘虚浮,脚步无声。”
寸奔说:“是。”
慕锦说:“关先生,麻烦你继续在庭院消遣了。”
关纯良起身,“是。”
“委屈关先生,武艺高强,落了个听墙角的角色。”话虽这么说,二公子倒不像是真正反省自己怪癖的样子。
“老奴上了年纪,老眼昏花。唯剩双耳,为二公子所用。老奴曾对天发誓,如若二公子甘于平民,我便端茶扫地,余生为奴。”说到这里,关纯良单膝下跪,“如若四皇子想要登基天子,老奴也必将披坚执锐,万死不辞。”江湖人就是江湖人,讲话无所顾忌,浑然不顾当今天子仍然在位。
“我慕二公子吃了玩,玩了睡,睡了吃。多悠哉自在。天子之位,当了昏君才能随心所欲。要做明君,须得敬大臣,体群臣。夜宿哪座宫殿,得让敬事房翻册子。遇上喜欢的姑娘,时时藏着掖着,生怕她因独宠而受难。皇位,讲得好听,真坐上去,连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慕锦一手支额,“烦。”
关纯良抱拳离去。
“寸奔。”慕锦说:“安排一个女的,盯着那女人。她知道太多了。”
“是。”
“现在形势不明,我却在养虎为患。”慕锦阴阴凉凉,“如果将来小老虎咬我一口,杀无赦。念在她是个乐子,一刀毙命,让她走得痛快就是仁慈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