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锦见过二十两次笑容。
一次是因为摘花,另一次,就在刚才。他记忆犹深,不是因为美丽,而是因为罕见。
尤其是她站在寸奔面前,嘴巴咧得大大的,更加说不上美。但只存在一瞬。
她笑起来眼睛眯得似乎见不到光。可不知为何,那小月牙儿尤其迱逗。
这是和云雨巫山不一样的欢喜。
当这在他眼里丑丑的笑容,对上他的眼睛就变成了战战兢兢的模样,慕锦甚至不想隐藏自己的杀气。
二公子大多时候是亲切的。越亲切,越是危险。
这般黑沉,如乌云一样压向二十,她不禁咽咽口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她虽然不像寸奔一样习武,但也看得出来,二公子的长眉像是一支剑,而她的小命就挂在剑尖,稍有不慎血溅当场。
二十攥紧手绢,心底发虚。
这张手绢要是“肖有贵”三个字便也罢了。“相思”事关男女之情。她名义上是二公子的女人,岂不是抹了二公子的颜面。
二十知自己大意了。十一或许写信时奔放了些。一封决绝书,也可以写成相思情。二十却先入为主,认为封上就是肖有贵的名字。
她再看慕锦一眼,又低下头,不敢直视他那双黑眸。如果她将手帕吞进肚中,二公子是否会放她一马?
不,二公子会将她开膛破肚。
情急之下,二十见到了欢腾的东西二财。她抿了抿唇,乖巧地看向慕锦。迈开步子,像是要向他走去,却猛地被旁边不知什么绊了一跤。她单腿站立,身子无法平衡,在双手摇晃中,忽然手绢掉了。
她惊讶不已。
一切如此地自然,如果不是慕锦深知她心里一套,表面一套的常态,几乎真的相信那不是她故意丢下去的。
手绢飘进了潭中。
东西二财飞跃地扑了过去。
二十窃喜,希望这两只小东西赶紧把手绢给撕了。
然而,不知怎的,逝潭忽然飞起一股猛烈的水柱。东西二财被震得逃走,顾不上去叼那条落水的新奇东西。
二十又想到一计。她身上有另一条刺绣手绢,普通的刺绣怎么也比绣着“遥相思”三个字好。她就要跳进水中去捡那条手绢。
二公子不是何时已经从窗边飞到了窗外,一眨眼到了她的跟前。他一把拉住她,扣在怀中。
“寸奔。”慕锦沉声。
“在。”寸奔答。
“去把那条帕子给捞上来。”慕锦已经收敛了杀气,平平淡淡,“就刚才,她得意洋洋向你炫耀的那条帕子。”
“是。”比起二十,寸奔这才叫二话不说,飞身下去。
二十僵着身子,被紧紧压在慕锦的胸膛。二公子的胸膛似乎比她更僵硬。
“怎么?”慕锦低头,贴近她的耳畔,问:“想跳下去,偷偷地拿另外一条帕子换刚才的那一条?”
二十擡眼,无辜地摇摇头。心底怕死了,二公子今日不好被忽悠了……
慕锦拧起她的下巴,看她故作镇定的样子,“那你为何要跳下去?”
二十眨眨眼,她点了点慕锦的胸膛。
“为我?”
她点点头。
“为我什么?”慕锦一手玩着她的镂花长簪。他想起来,以前这女人见他,朴素地只用一根木头。今日倒装扮起自己来了。
他扣在她腰上的手越发用力,不仅是想掐断她的腰,恐怕更想捏碎她的骨。她疼痛难忍,缩了缩。
她一缩,就像想从他的怀里溜走一样。他禁锢得更牢。
二十指指自己,又指指远处浮出水面的东西二财。她张了张嘴,做出一个咬合的动作。
“哦。”慕锦像是明白了,“我知道了,你想跳下去当东西二才的口粮。”
她摆摆手。她想解释成自己是为了救那条手绢才要跳下去。
这时,寸奔上了岸。他仅是用轻功在水面踩几下,就抓住了手绢,递给了慕锦。
二十想,虽然她和寸奔清清白白,可二公子喜怒无常。万一见她不顺眼,认定她红杏出墙坏了他的颜面,就惨了。
二十回头,想和寸奔串供。
慕锦一手掰过她的头,一手扣紧她的腰。
她几乎是被拖进楼里的。经过高门槛,她被绊了一下。
他无情地将她丢在地上。
二十顾不上磕疼的膝盖,双膝下跪,伏趴身子。
寸奔跟着跪在慕锦的面前。
慕锦拿着那一条绢帕。“遥相思”这一团火,烧到了他的眼底。“你们俩刚才在聊什么?”聊得热火朝天,聊得欢天喜地,他如果不在,这俩可能手拉手,过大年去了。
二十额面贴地。她说不出话,又因为跪地比不了动作。
进门前,她给寸奔示意了一个手势。不知寸奔是否能懂。
解释先从寸奔讲起:“二十姑娘绣了一条手绢,因不懂字意,前来问属下。”
二十闭上眼。寸奔果然是忠心耿耿的护卫,不会对慕锦撒谎。
捋虎须这件事,还是得轮到她。
慕锦张开五指,将“遥相思”三个字,摊在自己的掌心。“不认字,写得也还好看。”
因为二十跪着,慕锦也没有见到,她因他的这句话而弯了弯嘴角。二十想,如若以后有机会识字,那她可以按照这娟秀的笔迹,好好练练,说不定也能成为书香女子。
“你擡起头来。”听慕锦这命令的口气,二十知道这话肯定是对她说的。于是她跪直了,擡头看他。
慕锦问:“寸奔说的是真的吗?”
她转眼看看寸奔,点了点头。
这一眼被慕锦捕捉到了,他直接抓起旁边的茶杯扔了过去。
茶杯摔在二十膝盖右边,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吓得哆嗦一下。碎片溅上了她的手背,她双手揪住膝盖边的裙子,一动不动。
慕锦看着她这胆怯的模样,沉默了片刻,说:“寸奔,出去。”
“是。”寸奔站起,走了。
二十没有转头,仅是下巴微微往寸奔离去的方向昂了昂。
二公子已经毁过不少珍藏的玉杯,也不在乎多一个。他又扔了第二个过去。
这回掉在了二十膝盖的左边。她倒抽一口气,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地上。
“遥相思?”慕锦问:“寸奔有告诉你是什么意思吗?”
她鼓起勇气擡头,做一个刺绣的动作,再指指他。
慕锦走上前,轻问:“哦,绣给我的?”
她点头如捣蒜。
他拧起她的下巴尖,“这几天闷在房里,不肯见我。就为了这东西?”
早知如此,二十前几天就不在房里装死了。这时就怕他翻旧账。她眼睛游移。
“看着我。”慕锦费了极大劲,才忍住不捏碎手里这片细薄的下巴。明明在厨房圆润了些,回掩日楼没几天,又瘦了回去。瘦得刺眼。“帕子给我的?”
二十下巴疼痛,只能勉强点头。他靠得太近。她很怕他突然又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比如突然掐她,揍她,抡她,捶她。
二十从第一回和慕锦过招,便是半真半假的欺骗。他纵容她一回,纵容她二回,她胆儿越来越肥,时常将他的话当成耳边风。但她也是见鬼说鬼话,此时的二公子与往日大不一样,她不敢嚣张。
慕锦格外逗趣她那副得寸进尺样子。但,她的寸是他给的,她的尺也是。说白了,她还是要依赖他的喜怒而过活。
“相思我,为何躲着我?”
她指指自己的双腿。
“哦,那日是辛苦了。”慕锦松了手上的劲,摩挲她的下巴,“今天过来,是因为那里没事了?”
二十咬咬牙,狠狠地点头。
他漫不经心地问:“怎么突然绣起字了?”
二十指指他,再指自己,卑微地伏在地上,景仰地望他。
这也是极其罕见的眼神。
罕见得让他看了她许久,手指捏起她的嘴角,“觉得我学识过人,想跟我匹配,所以要学认字?”
二十除了点头,根本不敢有其他反应。
“原来如此。”慕锦笑了,一把抱住她的腰。“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你有一样东西和我很匹配。”
二十看着他越靠越近……他所说的,不会是她想的那个吧?
没有错。
他们最匹配的就是二十想到的那个。
自从经历过那一夜,他将她的任督二脉打通,两人有了极高的契合。
他进来时,她推搡不让。
他出去时,她拽紧不放。
慕锦品尝到了她的极致妙处。那夜第一回,他就探得她的那一片松云。只消他来回碾压数次,她就高举白旗了。
慕锦用“遥相思”的手绢盖住二十的脸,在她耳畔低问:“相思我?”
“嗯……”
“这几日想念我这般对你?”
“嗯……”
“这帕子,大有用处。”
可不,威力不输慕老爷那碗汤。到了第三回,慕锦说:“记得喝避子汤。”
——
二公子这一回二回三回,停不下来。
二十错过了午时一刻的送信。
上午,十一病好了些。她始终记挂着二十送信的事。她在掩日楼走了一圈,始终不见二十。
小十说:“早上见二十出去了,没回来。”
二十说到做到,不是失信之人。十一正纳闷。
有一丫鬟到掩日楼,进了二十的房间。
十一讶然,过去问:“二十姑娘呢?”
“回十一姑娘。”丫鬟说:“二十姑娘今日在崩山居侍寝。二公子命我过来,收拾两件衣裳。”
丫鬟在翻二十的柜子,十一生怕自己的信被二十藏在其中,于是说:“二十日常穿的,我清楚。还是我来吧。”
丫鬟退到一旁:“二公子要鲜艳的。”
十一说:“二十多穿素衣,鲜色的,只有刚进掩日楼时,裁缝房统一缝制的旧衣。”
丫鬟又说:“旧衣也可,就穿一日。二公子已吩咐裁缝房给二十姑娘赶制鲜艳新衣了。”
十一挑选三件衣裳,给了丫鬟。
她回房匆匆再写一封信。午时一刻,去了春园。见到窗外的屠夫,她眼角湿润。“你我终究无缘……”
——
与春园一墙之隔的厨院,有一扫地的仆衣老汉,咳了两声。
他的咳嗽声,十一听不见。
十一的悲情哭泣,却清晰传入老汉的耳朵。
“嗯……”扫地的活计百般无聊,老汉给自己寻了个乐子,喃喃自语:“十一姑娘的那位男子,嗓音浑厚,讲的话朴实又不失深情。”
老汉将落叶扫成堆,“十一姑娘句句含泪。”
说完,他运力出掌。成堆的落叶漫天飞舞,洒满了庭院。他拿起扫帚,又开始扫地。
“这是今日第三个在春园鬼鬼祟祟的女子了。”老汉叹道:“二公子这窥探他人偷情的坏毛病,何时才能改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