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不是个雪天,日头熏暖。
樊长玉抱剑站在行宫殿门外,看院墙外头恣意伸展的枯树枝丫,暖阳斜照着这边,远处的墙头和枯枝上积着一层白雪,阳光洒下来,便也晕开一层淡淡的金色,空气却仍湿冷得厉害。
俞浅浅端着汤盅走进了内殿。
齐旻似知道她今日要来,因伤势下不得地,便只靠坐在榻上,肩头披着件绛紫带银灰的外袍,在窗前的明光下,那衣裳上的银灰隐约显出祥云如意的花样来。
他的头发似也打理过,重伤卧床多日,却不显脏污,依旧同从前一样,乌黑发亮,缎子似的。
只人清瘦了许多,恍惚间都撑不起那一身衣裳了。
俞浅浅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端着汤盅继续上前。
齐旻听见了脚步声,却没没回过头来,瞧着窗外在化了雪的院子里觅食的两只鸟儿,搭在被褥间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指上的扳指,指骨修长,竹节一般,却森白干瘦得厉害,直让人担心那双手若是稍微用力握什么东西,骨节便会不堪重荷断开。
没人说话,只有俞浅浅将汤盅放到桌上后用细白瓷碗盛汤的细微动静。
“孤以为,你不会来了。”
俞浅浅端着装了汤的瓷碗自桌前转身,便发现他不知何时看过来了,目光依旧阒暗沉郁,像是悬崖上的秃鹫,又似冬眠后出洞觅食的毒蛇。
俞浅浅嘴角扬起一个温婉的弧度,目光却清凌凌的,毫无惧色地直视着他:“总得亲自来送你这最后一程。”
齐旻便看向她手中那碗羹汤,黑眸中翻滚着未辨的情绪:“难为你还专程熬了盅雪蛤汤,费心了。”
俞浅浅笑笑:“大牢里的死囚要上刑场了,也得吃顿断头饭不是?”
她伶牙俐齿,笑不达眼底。
齐旻静静看着她:“孤倒是不知,你还有这样伶俐的口舌。”
她怕疼,怕事,怕死,最听话不过,似乎是个没主见老实的,但就是在这副表象下,又藏了一颗极野的心,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谋划逃跑。
每一次被抓回来了,她也不会歇斯底里,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从来不会做半点让自己遭罪的事。他给的一切惩罚,她都受着,让人觉着她乖了,可若有下一次机会,她还是会头也不回地跑。
这样光彩熠熠的样子,却是他没见过的。
俞浅浅用汤匙搅着碗中的汤说:“你不知道的事,可多了去了。”
她不愿再同他多费口舌,直接问:“你这么恨随家,太子妃娘娘当年也用一场东宫大火将你变成了随家大公子,为何?”
齐旻看着她不说话,似觉着她冷漠得有些陌生。
俞浅浅淡淡同他对视:“这江山是你们齐家的,当年死在锦州的也是你父王,如今要给随、魏两家定罪,你总不至于还想替自己的仇人隐瞒?”
听出她语调中淡淡的讥讽,齐旻又看了她一会儿,才移开目光缓缓道:“父王留给我的影卫中有一人唤傅青,是从当年的锦州城逃回来的,援军和粮草久久未至,父王派他前去崇州求援,隋拓不肯发兵,还欲乱箭射杀他,言锦州一破,这天下就该改姓魏了。”
俞浅浅神色间有了细微的波动,却没做声,齐旻嗓音毫无波澜地继续将当年的隐情道出。
“傅青原是绿林中人,以轻功见长,他侥幸从长信王府的绞杀下逃脱后,却受了重伤,拖着伤赶回别处求援报信的中途,锦州便已破了,父王和谢临山皆战死,他自知大势已去,遂赶回京中报信。彼时京城也已在魏严掌控之中,他私通淑妃血洗皇宫的事,母妃在东宫也有耳闻,再得傅青的证词,愈发惶惶。”
“后锦州之失全成了常山将军孟叔远之责,有孟家旧部来东宫申冤,前脚进了东宫的大门,后脚便成了血泊中一具死尸。孟家从女儿、女婿、到家中旧部,也都死绝了。”
齐旻说到此处,勾起的嘴角全是讥讽和凉薄:“东宫知道魏严的秘密,他不会放过东宫的,母妃赶在魏严下手之前,用一场大火将孤藏去了长信王府。”
这便是十几载都压得他难以呼吸的那段往事了。
他淡笑看着俞浅浅:“你看,人只有足够心狠,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的。母妃说,魏严从来都狼子野心,从前先帝偏袒十六皇子,处处打压父王时,东宫所有的臣子都在谋划如何帮父王重获盛宠,稳住储君之位,只有魏严放言,何不让先帝‘禅位’。”
他顿了顿,神色间带了一瞬间的怔惘:“若是那时便除掉魏严,或许便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了。孤的父王就是太优柔寡断,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一身贤名有何用?孤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俞浅浅冷冷道:“狗屁道理,你做尽禽兽之事,还想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了理由!”
齐旻也不怒,只盯着她说:“你骂人的样子,比你从前乖顺的时候好看多了。”
俞浅浅狠狠皱眉,只觉那股被冰冷的毒蛇贴着皮肉缠上的恶寒感又来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疯子!”
她这副似被吓到的样子似乎取悦了齐旻,让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俞浅浅心中烦闷,起身就要离去,他收了笑,淡声叫住她:“汤都炖好了,喂我喝完吧,别浪费了你这番心意。”
他伤重,已下不得榻,起居都要人服侍,未免意外,谢征还命人给他下了软骨散,俞浅浅单独见他,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俞浅浅回眸看他,他靠在软枕上,神色很平静,像是不知道那汤里有要他毙命的毒.药一般,细长的眼,碎进了日光,衬着那一身仿佛能被太阳晒化的苍白肌肤,恍惚间也透出了点温和易碎的味道。
见俞浅浅不答话,他又冲她笑了笑,故意一般:“不忍心么?”
俞浅浅便又坐了回去,用汤匙从碗里舀起一勺已经凉了的雪蛤汤送到他唇边。
她神色平静到冷漠,他面上也瞧不出情绪,入口时还点评了句:“熬的火候不错,可惜放冷了些。”
俞浅浅不说话,只又舀了一勺喂给他。
他看着她,继续张嘴喝下。
这一刻的宁静,不似谁要杀谁,倒像是一对眷侣。
一碗汤见底了,齐旻笑着问:“还有么?”
俞浅浅说:“盅里还有半碗。”
齐旻便道:“都喂我吧。”
他唇角仍挂着一丝笑意,不复阴冷,有点浑不在意了的味道:“以后就喝不到了。”
自然喝不到了,他还有什么以后呢?
俞浅浅搅动汤匙的手微顿,只说:“等着。”
汤盅里剩下的那半碗汤,也喂完时,齐旻靠在迎枕上微侧着头看俞浅浅,忽说:“孤查过你。”
俞浅浅抬起眸子同他对视。
他道:“你不叫浅浅,家中贫寒,上边有个兄长,下边还有三个弟妹,父母没给你取名,一直管你叫二丫。你也没去酒楼做过事,家中为了给你兄长娶妻,将你卖给了人牙子,你被赵家买走,送到了我这里来。”
俞浅浅不做声。
约莫是药性上来了,齐旻唇上已浮起一层淡淡的乌紫,眼神却还是执拗地盯着俞浅浅,有些吃力地:“孤想知道,你是谁。”
俞浅浅还是不答。
他兀自道:“孤魂野鬼?还是……得了道行的精怪?”
鸦黑的睫垂下来时,他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有了几分波澜:“让孤……去得明白些。”
俞浅浅平静如出:“你毒性上来,记忆出错了,我就是俞二丫,被家里卖给人牙子前在酒楼做事,浅浅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
她从杌凳上起身,甚至还帮他掖了掖被角:“你累了,睡吧,这毒温和,不会太痛苦,一觉睡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欲离去时,那只森白瘦削的手忽拽住了她手腕,扯得毫无防备的俞浅浅一个趔趄,扑倒在他身上。
俞浅浅刚要张嘴叫人,就被他用力扣住了脖颈,行将就木的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顿时掐得俞浅浅发不出半点声音,用力去掰他手臂也扳不动,指尖深嵌入他手背,他似乎都毫不知痛,一双眼里陡然泛起猩气,神色狰狞,眼底全是恨意和不甘:“孤自负心狠,却比不上你半分!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孤!是不是?”
俞浅浅还在挣扎,但因为缺氧整张脸已涨得通红,挣不开他的手,她便去抠挖他胸前的箭孔。
温热的血迹包裹了俞浅浅的手指,齐旻也闷哼一声,松了钳制住俞浅浅的力道。
俞浅浅跌坐在地,捂着脖颈大口大口喘气,房门也在此时被踹开,在外边听到动静的樊长玉一个箭步冲进来:“浅浅!”
她扶起俞浅浅,目光如刃直直刺向齐旻。
俞浅浅及时抓住了樊长玉的手,只说:“我没事。”
齐旻捂着胸口靠在软枕上,瘦削的脸因毒性上来已呈出一股青灰色,他齿关咬得紧紧的,那猩红的眼里死死盯着俞浅浅,恍惚间透出几分委屈:“你……凭什么这么对孤!”
有血迹从他嘴角泅了出来,很快便大股大股地往外涌,将衣襟和被褥都沾红了一大片。
俞浅浅在榻边坐下,静静看着齐旻,她发髻在方才挣扎时挣散了,脸上窒息而升起的薄红还没退下去,整个人显得很是狼狈,神情却极为冷淡:“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对你?”
“你这样的人,配得到别人的喜欢么?”
“你自私、残暴、阴狠、喜怒无常,谁都得小心翼翼伺候着你,稍有不慎就得死,而你只要稍微施舍点什么,就要别人掏心掏肺、感恩戴德,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齐旻口中全是鲜血,他一双眼还是死死盯着俞浅浅,只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俞浅浅平静道:“为你死的人还少么?你除了猜忌,还为她们做过什么?你只是投了个好胎罢了。”
齐旻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光执拗又带着哀意。
俞浅浅却不再看他,直起身,同樊长玉说:“走吧。”
樊长玉跟着俞浅浅一道出了店门,正要同她说话,俞浅浅脚下却忽地一软,幸得樊长玉及时扶住了她:“浅浅,你怎么了?”
俞浅浅脸色发白,再无在齐旻跟前的那股镇定从容,说:“没事,我缓缓。”
她抓着樊长玉的那只手一片冰凉:“毒杀一个人,终究还是跟杀鸡鱼不一样的。”
樊长玉扶着她就地在台阶前坐下,宽慰道:“我第一次杀人,也怕得一整晚睡不着,我今晚带着宁娘过去陪你吧,我手上沾的鲜血多,煞气重,就算他是皇孙,成了孤魂野鬼也不敢靠近我的。”
这话说得跟哄小孩似的,俞浅浅心头的阴霾散了几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是了,长玉你如今可是将军了。”
樊长玉挠头,不好意思笑笑。
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俞浅浅冰凉的手脚慢慢也有了温度,她侧头看着身侧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大抵是齐旻最后的问话到底还是让她心底升起了点旁的情绪,她忽而道:“长玉,我有个秘密。”
“嗯?”樊长玉偏过头,日光落了她满身,眉眼间具是一片灿辉,莫名地就让人心生信任和亲切。
俞浅浅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樊长玉微愣了一下,便极认真地道:“我帮你保密。”
俞浅浅看向夕阳下忽高忽低飞过的燕雀,目光变得悠远,还有淡淡的伤怀:“我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了这里,再也回不去了。”
“有多远?”
“从现在开始走,走上千百年,才能回到那里去。”
樊长玉大惊:“那你是怎么来到大胤朝的?”
俞浅浅道:“睡了个觉的功夫,睁眼就在这里了。”
樊长玉神色变得有点古怪,盯着俞浅浅半晌,忽而道:“浅浅,你是神仙吧?”
俞浅浅再次笑开:“这天底下能有我这般废的神仙?”
她看向樊长玉道:“你都比我像神仙些。”
突然被夸,樊长玉有点腼腆,一时间不知怎么接话。
俞浅浅说:“我来的地方,史上也有个很厉害的女将军,唤良玉。”
她侧头看向樊长玉:“这里什么都不好,但有你,有宝儿,又也还好。”
她弯起一双笑眼:“千百年后,长玉必然也是个名垂青史的女将军。”-
永平十七年冬,太傅李陉、丞相魏严意图谋反,李陉兵败死于乱箭之中,魏严被生擒。
一月后,皇帝齐昇因宫变受惊病逝,承德太子流落民间的后人被找回,虽还未举行登基大典,但已随生母俞氏入主皇宫-
天牢。
昏黄的烛火在墙壁上投下两道巍然暗影,牢房夹道的火盆中火光正望,木柴烧得噼啪作响。
陶太傅于落子间幽幽叹了声:“那臭小子的爹死在了锦州,当年的事,他无论如何,都要一个答案的。”
他苍老而有神的一双眼静静端详着对面年岁比自己小上一轮的人,以一个长者的姿态叹息着询问:“以圭,担这一世骂名,你图什么啊?”
齐旻死了,他的那批影卫里,还剩下几个,傅青亦在其中。
谢征审过之后,得出的答案同俞浅浅问出来的一致。
如此,从随家搜出来的那三枚虎符,似乎便说得通了。
——虎符是真的,调兵令也是真的,随家是听从了魏严的命令,才不发兵运粮去援锦州的。
但又有新的问题横在了眼前:随家跟魏严沆瀣一气,为何后来随家反了,只放出些关于锦州失陷跟魏严有关的谣言,不直接揭发魏严?
任旁人如何,陶太傅是不信魏严亲自设计了锦州一案的,只是魏严自逼宫落败之后,似乎就将生死都看淡了,所有罪他都认下,却又绝口不再替当年之事。
“太子和临山之死,有我之责,我不替谁担这骂名。”
壁龛上的油灯吞吐着一点昏黄亮光,棋局也被跟前的人投下的影子切割成一明一暗两部分。
魏严苍劲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黑子落到了棋盘交线处,苍然的声线因沙哑更添几分厚重,听不出情绪起伏。
陶太傅却从他那话里察出点机锋来,满是褶皱的眼皮抬起:“因着你和戚丫头的事?”
魏严看向陶太傅。
陶太傅便知应该有这层缘由了,叹道:“两个孩子都问到安太妃那里去了,当年你从战场上退下来,留在了京中,真当老头子什么都看不出么?”
魏严沉默两息,只说:“她是为我所牵连。”
陶太傅也来过天牢多次了,每次都从魏严口中问不出什么,今日他愿多言,他当即就问:“此话怎讲?”
泥炉中炭火旺盛,茶壶中的水咕嘟翻滚着,壶嘴处白雾滚滚,升腾上去的雾气模糊了魏严的容貌。
恍惚间,坐在陶太傅对面的权相,又成了当年那个紧靠一篇诗文便名动晋阳的冷桀青年。
他闭眼:“当年少谋,留了口舌之祸。”
陶太傅目光严蔼,心中却已微微发沉。
他先前同樊长玉说,谢征和年轻时的魏严性子相似,其实不尽然,谢征因自幼失怙,又得魏严管教严格,性情反更稳重些。
魏严年少时,可不单是气盛,几乎已称得上桀骜了。
晋阳魏氏,百年钟鸣鼎食之家,家中子弟本就比常人多一分骄矜,他作为那一辈中的佼佼者,身上的傲气只更甚之。
十七岁便中探花郎,却又不愿早早入朝为官,反去游历名山大川,言要继续游学,兼修出世学,气得魏家老爷子为了磨他性子,将人绑去了戚家军营,让戚老将军代为管教,他这才在军中同谢临山成了至交。
陶太傅暂且压下心中那一丝复杂,捋须缓缓问:“何祸?”
“启顺十五年,江南水患,太子前去赈灾,贾家处处作梗,延迟下拨粮款,致使灾民死伤过半,先帝震怒,不追十六皇子和贾家之过,反责太子赈灾不力,令其闭门思过三月,底下臣子尽数受罚。帝心偏颇日益甚之,朝中已有了先帝欲改立十六皇子为储君的传言,太子客卿们为太子谋,我说了让先帝‘禅位’之言。”
饶是时隔多年再听到这话,陶太傅仍是因之色变,手指魏严想说什么,最终只叹一声:“你……糊涂啊!”
这话若传进先帝耳中,太子和整个魏氏都是灭顶之灾。
魏严却道:“非我糊涂,是太子优柔。”
他目光严正得似一把钢刀,就久居上位的气势一出来,不怒自威,冷声道:“他当年若有那份魄力去争,举戚家和谢、魏两家之力,谈何不能将他推上那把龙椅?”
陶太傅摇头:“你得站在太子的位置想,不管先帝如何偏宠十六皇子,只要他一日还是太子,那个位置终究是他的。让先帝‘禅位’,一旦不成,那就是全盘皆输了。”
魏严问:“他最后等来了什么?”
话落,倏地冷笑一声:“倒也如他愿,贤名加身,流芳百世!”
陶太傅听出魏严话中有含恨和讥讽之意,心底却是无奈一叹,先帝还是皇子时势微,娶了戚皇后靠着戚老将军才坐上了皇位。
但戚老将军在军中的威望实在是太高,坐稳了那把龙椅,先帝又忌惮起戚家,奈何戚家世代忠良,家中子弟也非纨绔之辈,他身为帝王寻不到由头动戚家,才专宠贵妃,纵着贾家打压戚家。
可当年局中之人,如何又看得到后来之事?
陶太傅眼底带了几许沧桑:“事到如今,你也莫要同我打哑谜了,当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冷风拂过,壁龛上的灯火跳跃,魏严投在牢房墙壁上的影子巍峨挺拔,冷硬中又透着股说不出的苍寂,像是悬崖上的坚石。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是我未辨明主,贸留口舌祸言,又少谋轻信,未做万全之策,以至那话被太子客卿传到了先帝和贾家耳中,还尚不知情。”
陶太傅闻言心中便是一个咯噔,魏严身后是整个晋阳魏氏,先帝就算知道了魏严说的那话,也不会当场发作,只会愈发忌惮,暗中布局。
果然,下一刻魏严便冷笑着反问陶太傅:“我身后是晋阳魏氏,如何才能给我定个诛九族的大罪?”
陶太傅怔怔未语。
魏严一字一顿,似乎裹挟着极大的恨意:“自然是秽乱宫闱。”
陶太傅下巴上的胡须轻颤,不知是心中压着怒意还是觉着此事荒谬,眼底又是痛惜,又是复杂。
既要给他定秽乱宫闱的大罪,启顺十六年的那场中秋宴,皇帝带着群臣去撞见的,就不该是他和一个普通宫女……
只怕原本要设计的是他和淑妃才对!
陶太傅嘴唇微抖,最终只哑声连道:“荒唐!荒唐啊!”
他终懂了魏严对太子的怨从何而来,魏严是有言语之失,可太子温吞既不采纳此计,便该把当日听到此言的人都牢牢握在手中,此言既从东宫客卿口中传了出去,便是太子治下不力。
陶太傅几乎已隐隐猜到了当年之事的原委,沧声问:“后来锦州失陷……是先帝?”
魏严闭目颔首:“我当初以为,中秋宫宴之祸,只是先帝芥蒂我和容音有故,还不知是那‘禅位’之言招徕的。”
“先帝处处打压太子,太子不敢与父争,便在民间揽贤德之名,广纳能士,殊不知此举愈发叫先帝忌惮。贾家见太子在民间声望一日胜过一日,便生一计,怂恿百姓替太子修生祠。”
此事陶太傅是知晓的,当年先帝在朝堂上大发雷霆,甚至公然砸了太子一身的奏章,怒斥太子是不是已有了欲将其取而代之的心思。
十六皇子和贾贵妃这一条计,实在是毒,此事一出后,太子直接被剥了监政之权。
他那簪着木簪的稀疏头发叫大牢墙壁上昏黄的油灯照着,晃眼瞧着已是灰白一片,沉叹:“有‘禅位’之言在先,太子又揽贤名,招能士,纵然生祠之事是十六皇子党从中作梗,先帝怕是也彻底容不得太子了,无怪乎那一年,先帝借此事,重重发落了所有太子党羽,逼得太子为求出路,自请去锦州,欲拿这项军功重获盛宠。”
如今来看,太子去锦州之举,那更是火上浇油啊!
毕竟在先帝眼中,太子这是要正式染指兵权了,在民间的声望本就已快盖过他这个皇帝了,在军中若再得威信……“禅位”之言,便要成真了。
魏严眼底露出淡淡的嘲意:“贾家野心勃勃,先帝又如何不知?不过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为了平衡戚家权势的一条走狗,太子身死锦州,十六皇子自然也活不得了。”
陶太傅瞳仁儿一缩,被这话惊到。
意思是……十六皇子被困罗城,其实也是先帝安排的?
魏严看着陶太傅道:“先帝只想要听话的儿子。”
陶太傅今日在这天牢内,已叹了不知多少次气,不知是心中压着怒意还是觉着此事荒谬,眼底又是痛惜,又是复杂。
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其实承德太子当年或许就是太懂圣意了,才一直都在做一个听话的儿子。
但帝王的猜忌一起,他又并非无能之辈,所以不管他多听话,都没用了……
陶太傅心口沉甸甸的,重得慌。
外边似乎又下起了雪,自天窗处零星飘了几片进来。
魏严又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当年从太子去锦州,十六皇子听谗言赴罗城时,便已是个死局了。”
“先帝用容音这个砝码逼我中途回京,最后的锦州兵败之责,便可尽数落到我头上,戚老将军已故,接替了戚家兵权的谢临山一死,晋阳魏氏成为陷害储君,秽乱宫闱的乱臣贼子,是不是人人得而诛之?”
“只剩一个靠着他纵容才作威作福多年的贾家,有何惧?那些年里御史台参贾家的罪状里,任挑一条出来严逞,贾家的好日子便也到头了。”
陶太傅满面沧桑,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一片雪花被风送得极远,慢悠悠飘进了魏严手边的杯盏中,顷刻间便化开。
水波中映出他苍冷沉寂的一双凤眼:“容音的孕脉是假的,那只是一个诱我入网、让我坐实秽乱后宫罪名的局,她为助我逃出去火烧了清源宫,说只要太子一日还在,戚氏一日不倒,先帝便不会拿她怎样。”
那镌刻了岁月痕迹的嘴角,多了几分苦意:“可我当时不知,先帝已做了让太子身死锦州的万全之策,以私通大罪要处死她,逼我回来,才是计划的最后一步。”
“后来的事,太傅都知道了。”
“皇宫,是我血洗的,孟叔远的污名,也是我安上去的。先帝的这计划委实周密,锦州事发后,所有的罪证矛头皆指向我,头一个要将我往死罪上摁的,便是临山的旧部。”
陶太傅满嘴苦涩,他终是明白魏严为何不提当年之事了,这是……辩无可辨。
承德太子和谢临山身死锦州,他前去调兵却又中途回了京城,随即血洗了皇宫,任谁听了,也不会觉着魏严清白。
何况……他回京之由,以他的性子,也万不可能公诸于众。
终是问心有愧,才会在先帝用淑妃做局算计他时,一头扎了进去。
陶太傅身形似乎都颓然了几分,望着天井处慢悠悠飘下的佚?雪花,沉痛长叹:“国孽啊……”
一句“禅位”之言埋下祸端,太子性情温慈不予采之,又因治下不严传到了先帝耳中,至此祸起。
如今再看当年之局,又该怪谁?
怪魏严留下祸言?怪太子治下不力?怪贾家设了生祠毒计?还是怪先帝狠辣歹毒?
终是这一切串在了一起,才最终导致了锦州的血案。
后来人苦苦要寻个真相,可这真相……实在疮痍凄凉。
比起陶太傅的凄然,魏严神情倒是冷硬如初:“我不是太子,人若杀我,我必先除之而后快。”
“随家夹着尾巴过了这么多年,我没动他,只是碍于锦州一破,北境无人,总得要支军队抵挡南下的北厥人。永平十五年,终将随家逼反,我本要另派人平叛,随家先一步让谢征听到了关于锦州血案内幕的风声,他若安分,不查当年之事,我便依绾妹遗言,留他性命。他既要查,我已杀他谢氏查当年之事的族人无数,不多他一个。”
陶太傅怆然不知作何言语。
魏严眉眼愈渐冷厉:“宫变那日,若非他还有后手,也早血溅午门了。今朝我落在他手中,亦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他说完便闭上了眼,哪怕坐于一片枯草中,亦身姿茕茕,巍峨如磐石。
李太傅又独自枯坐了好一会儿,在二人身前的棋局上落下最后一子,才巍巍起身,说:“这盘棋,终是下完喽……”
天井处飘下的碎雪落至他发间,恍惚间,已是满头鹤发。
行至拐角处时,颤巍巍的步子微顿,哑声同一直站在墙这头的青年道:“你都听到了?”
天寒地冻,大牢外的檐瓦上坠着一片冰凌,浮光暗沉,静立于窗前的单影伫立无言。
夹道处的火光,只照出他半截苍白冷毅的下颚。
裹着血痂的往事终被揭开,拖拽出的真相依旧是血淋淋的。
只是当年那个寄养于谢府常在午夜噩梦的血色中惊哭的稚童,自尸山血海中一路走来,已成了如今心坚如铁的模样,再惨烈的过往铺陈在眼前,也撼动不了他眼底的冷漠分毫。
从牢房天窗处飘进的细雪在墙角冰冷的青砖上积了薄薄一层,寒风从夹道穿过,不厚的锦袍裹出青年人坚实挺拔的身躯,不复单薄,已能撑起天地。
“多谢老师。”嗓音冷而沉哑。
谢征朝着陶太傅一揖后,抬脚往天牢出口走去,一步一步,不急不缓,沉稳坚定。
陶太傅看着他清冷孤绝的背影,回首看魏严的牢房方向,满目萧然,又是一叹。
那老东西,最后分明是故意说那番话的。
十七载,他用自己做磨刀石,终是锻出了大胤朝这把最利的刀。
时光荏苒,英雄作古,那沾满鲜血的锦州一案,如今再看,终不过启顺年间的一盘棋,将军、朝臣、帝王、皇子……当年的所有人,都是这盘中棋子,各为其谋,厮杀出了个破败山河。
陶太傅上一回有这般满心凄然之感,还是自己在前线督战,妻儿惨死于异族人刀下,十几年后的今日,心中凄意更甚之。
他步履蹒跚着慢慢往天牢出口处走,在拐角处的石窗前,瞧见一灿若骄阳的姑娘从马背上翻下来,笑意盈盈驻足同那一身凄绝从天牢走出去的青年说了什么,那青年人满身的霜意似乎便慢慢化开了,接过那姑娘手中的缰绳,二人于纷飞的大雪中并肩离去。
陶太傅凄沉的眼底终浮起了几分和蔼笑意。
还好,那把刀,找到了自己的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