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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缨录(我凭破案冠绝京华) 正文 第212章 死者

    秦缨被结结实实关了三日,院门紧闭,不知外世光景,时间在这一方小院里流逝得更慢,格外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

    “县主,院门还锁着……”

    白鸳推门而入,手中提着食盒,“奴婢问侯爷,只说侯爷身体好了,还在养着。”

    秦缨目光从地图上抬起,“那便好,才三日,爹爹也不可能这样快消气。”

    白鸳走近,见她又拿出未央池的地图看,无奈道:“您是当真一点儿不急,万一侯爷真要关咱们两三月,甚至三五载呢?”

    秦缨摇头,“爹爹不会。”

    用过晚膳,见外面天色渐暗,白鸳将屋子里所有灯烛都点亮,又学着秦缨,找了本书册,有些艰难地看下去,看了个把时辰,见秦缨将地图收了起来。

    她叹道:“您也会觉得无趣吧?”

    秦缨无奈起身,走到窗前看外间雪色,“无趣是次要,只怕误事,那防范时疫的方略虽有了,但还有其他事,好比那童谣的来处,我也十分好奇。”

    白鸳眨眨眼,轻声道:“您莫不是惦记谢大人……”

    秦缨一愕,正色道:“这是哪的话?”

    白鸳团坐在榻上,兴致勃勃道:“查童谣来处,不正是谢大人查吗?您三日未出府,也不晓得谢大人知不知道您的处境,您看,公主殿下和世子的事,您瞒着多人,却这般信任谢大人,谢大人又如此尽力,奴婢看出他待您非同寻常。”

    秦缨心跳一下,又一本正经道:“莫要胡言。”

    白鸳眼巴巴望着她:“您觉得谢大人不好吗?”

    秦缨眼波簇闪,“谢星阑,他自是好的……”

    白鸳又道:“那是不够令您喜欢?奴婢看谢大人很好呀,与您一同办差不辞辛劳,是非分明,外间都说他利欲熏心,可也不见得嘛,对您呢,也是周到妥帖,还给您吹曲子,奴婢虽听不懂,但谢坚说,这些年谢大人从未对旁人吹过,那玉埙是先谢大人遗物,甚至是他心结,平日里都很少将那玉埙拿出来看……”

    窗外雪夜寂静,秦缨看着自己在窗纸上的剪影,一时神思不属,“他吹奏的埙曲倒是好听,那日第二首曲子,竟不告知我名字……”

    秦缨轻喃落定,忽然,只听窗外潇潇寒风之中,似乎响起了一道熟悉古朴的乐声,她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她竟惦记得幻听了不成?

    但这时,白鸳直起身子,“县主,您听,什么声儿?”

    秦缨愣了愣,仔细一听,果真又听见几缕乐声,她呼吸一紧,忙倾身将窗棂推了开。

    窗扇一开,寒气顿时涌入,但随之,那隐约的乐声也愈发清晰起来。

    秦缨大惊,竟不是幻听!

    她屏息两瞬,转身出暖阁,待推开房门走到屋檐下,便听那乐声穿过寒夜,幽幽沉沉地落入了院中,而这缠绵悱恻的曲调,分明是——

    秦缨眼瞳一瞪,不敢置信。

    身后白鸳拿着斗篷跟出来,为她披上后道:“县主,好熟悉,像是那天晚上谢大人给您吹过的,奴婢没听错吧,难道说——”

    秦缨一颗心难以抑制地狂跳起来,她辨着声音来处,直往西面院角的两颗梧桐树走去,直走到墙根下,那乐声仍是萦绕未绝。

    白鸳也跟上来,“县主,听这声音,像是从府外传来的,咱们这院子外是木槿林和府内存放旧家具器物的库房,有好远呢。”

    寒风凛冽,又隔了花林房屋,本就苍凉醇厚的埙音愈发婉转低沉,秦缨要屏息竖耳,才不会错过每一声曲律。她静听半晌,只觉比起那夜的流丽叠荡,今夜的曲韵缠绵哀婉,幽咽如诉,似添了道不尽的愁绪与担忧。

    秦缨心腔砰动无序,又似涌入热泉,连面颊都暖烫起来,她怔怔道:“这么冷的天,他这是猜到我被禁足了……”

    白鸳双眼发亮,兴冲冲道:“县主,不然咱们喊人过来吧,然后去求求侯爷放咱们出去……”

    秦缨回过神来,抿唇摇头,“不必,爹爹还未想通,叫他知道这些,反要节外生枝。”

    她又抬眸,看向高墙外,“他吹完一曲便会走了。”

    院子里霜雪皑皑,白鸳叹了口气,怕秦缨冻坏,又小跑回屋内拿了个暖手炉出来塞给她,主仆二人站在梧桐树下,秦缨沉浸在缱绻的曲调之中,仿佛能想到此刻的谢星阑是何种神情,直等到一曲终了,她才缓缓吁出口气。

    白鸳道:“谢大人真是有心了,只怕是急坏了才会如此。”

    秦缨目光复杂,又往高墙后看了看,离得这样远,乐音一断,便是半点动静也听不见,她看了看天色,心道谢星阑多半要走了。

    她默了默道:“听完了,快回屋去。”

    白鸳应好,但秦缨刚转身,那古朴的乐音竟又响了起来——

    还是那首曲子,凄清婉转,又缠绵动人,丝丝缕缕的乐音,似网一般将秦缨笼住,她心腔紧缩,却只能盯着眼前灰白的院墙。

    白鸳道:“谢大人是想等您回应什么?他定担心您这几日好不好。”

    秦缨握着暖炉的指节微紧,白鸳苦哈哈道:“但咱们怎么回应呢?除非架个梯子探出墙头放声喊,否则说什么也听不着啊,还会惊动其他人。”

    丝丝缕缕的曲音不绝,秦缨想了想道:“他大抵是有作陪的心思……”

    白鸳咋舌,“作陪?这样冻人的天,谢大人不冷吗?”

    腊月寒天,自是冷的,秦缨心腔揪紧一瞬,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问道:“前次为永宁做的天灯可还有些?”

    白鸳忙道:“有的有的,有未作画的!”

    秦缨眼瞳微亮,“把天灯拿来——”

    ……

    侯府西面的宅巷里,谢坚听不懂曲,在一旁百无聊奈踢着雪块儿玩,等曲子吹完第三遍,谢坚没忍住轻咳了一声,他试探道:“公子,咱们要吹到何时?”

    谢星阑握着玉埙未语,目光越过墙头,面色晦暗不明。

    谢坚便抓了抓脑袋道:“其实……小人只是粗略估计了县主住的方位,并不十分确定那便是她的院子,有一种可能,您在此吹,她或许听不见。”

    谢星阑剑眉皱了皱,可很快,他道:“不,她听得见。”

    谢坚一时迷惑,还要再说,却见谢星阑直直盯着天穹看,他顺着谢星阑目光看去,登时一愣,“这是——”

    夜色已深,泼墨般的夜空中,正有一盏天灯冉冉升起,虽离得远,但谢星阑依稀看清了天灯上的画样,十分确信道:“是她放的。”

    谢坚眨了眨眼,仔细一看,哭笑不得道:“那上面画的,不会是公子您吧?县主这画工属实是……简明利落!”

    天灯二尺来高,雪白的灯纸上,用极简单的墨线画了一圈小人,空心圆是为脑袋,身子与四肢只一笔浓重墨线,但几个小人皆是双臂合抬之姿,正是吹埙的姿势。

    谢星阑长这样大,还未见过这等画法,他眼底生出几分明快笑意,又温声道:“看来她未受什么苦……”

    谢坚也松了口气,咧嘴道:“早说了临川侯最疼爱县主,如今不许她见客,只怕是二人有何不快,尚未达成共识。”

    谢星阑点头,“如此便好。”

    时辰已经不早,他虽未觉得寒冻,却不想秦缨在外逗留,他又抬臂,吹了几声短促曲调,再将缰绳一紧,调转马头离去。

    清梧院内,秦缨看着天灯缓缓升空,没多时,便听见了那几声短乐,她松了口气,望着天灯道:“这下是真会走了。”

    白鸳眨了眨眼,又侧耳听了片刻,果然再无曲声,她满眼惊叹道:“您与谢大人可真是心有灵犀了……”

    秦缨先露出丝笑,意识到什么,又倏地抿唇,目光一转,看向她手中适才练笔的画稿,一边拿过手一边进屋道:“如何,我作画也算形神兼备吧?”

    白鸳无可奈何地跟上,“您可别自夸了,您的画工要是有谢大人十之有一便好了!”

    已禁足三日,秦缨再会自得其乐,也不甚适应这偷闲的日子,更何况,心底还压着与秦璋的争执。

    可今夜谢星阑来了,又为她吹了曲子,秦缨憋闷几日的心腔,登时丰盈鲜活起来,纵然未见面,但那首埙曲在她心底留下的余韵却比见过面还要厉害。

    她更衣时念着,沐浴时记着,躺在榻上闭眸,脑海中音律又起,还有谢星阑挥之不去的影子,秦缨久违难眠,辗转许久,才沉入梦乡之中。

    翌日腊月二十四,白鸳见前来送饭食的护卫仍不苟言笑,便知秦璋尚未消气,她唉声叹气地回屋,“县主,还有六日便要过年了,若是往岁,咱们都开始洒扫除尘,挂灯笼,帖窗花,裁新衣,就等着过年了,您和侯爷还要入宫给太后娘娘与陛下请安,三十那夜宫中还有大宴,还有热热闹闹的庆典,陛下还要给咱们府上赏赐呢……”

    秦缨失笑摇头,“今岁雪灾,只怕没什么庆典,至于过年,短短六日,若爹爹还是不快,那我们便在院子里过年好了,到时候多放几盏天灯。”

    面上不动声色,秦缨心底却日渐沉重,秦璋与秦广那夜所说言犹在耳,而随着时间流逝,秦缨几乎可以肯定,能让秦璋如此忌惮,期间内情必定颇为可怖,但他二人言辞皆是含糊,秦缨也似眼前笼着迷雾般分辨不清。

    这时白鸳瘪嘴,“只剩下不到十盏了,只怕都不够给谢大人放呢,更何况,奴婢还想去逛灯市呢,西市的灯市直到上元节,也不知咱们能不能看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秦缨朝外看了一眼,见天穹阴沉,寒风中夹杂着雪粒,她摇了摇头,谢星阑已知晓她无碍,又怎会接着来呢?

    秦缨未将此言放在心上,等到晚间,见外头絮雪纷纷,便与白鸳在屋内围炉煮茶,煮着煮着,一道古朴清音幽幽响了起来。

    白鸳惊喜道:“县主,真的来了——”

    秦缨愣了愣,披上斗篷出门,站在檐下观雪听曲,但只片刻,她眉头拧了起来,她倒是好雅兴,但这样大的风雪,吹埙之人如何受得住?

    不等一曲吹完,她命白鸳拿天灯来。

    灯纸雪白,尚无一字,秦缨一番涂涂画画,借着冷风将天灯放了起来,风雪潇潇,天灯颤颤巍巍浮升,看得秦缨好一阵悬心,半晌,终是攀上了中天。

    这时一曲终了,她想着,谢星阑能看见,总要走了吧,却未料,此念尚未落定,埙音又响了起来,又换成了那夜令她安神静心的无名之曲。

    秦缨愣了愣,心窝微酸,又恼道:“这人莫不是以为自己钢筋铁骨?”

    白鸳在旁嘿嘿道:“怕是舍不得走。”

    秦缨看她一眼,无奈道:“这是什么苦肉计不成?”

    白鸳眼珠儿转了转,“是呀,谢大人不嫌冷,咱们还嫌冷呢,冻坏了县主可怎么好,不然咱们进屋子里去,尽管让谢大人爱吹多久便多久吧。”

    秦缨轻嘶,“好你个鬼灵精——”

    白鸳笑意更甚,塞给她一个暖炉,自己抱着臂膀瑟瑟然道:“那您不进去……奴婢可进去了?这曲子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奴婢可不敢多听。”

    秦缨哭笑不得,“进去暖着吧。”

    白鸳是怕冻,却更觉自己多余听这曲子,她进门后趴在窗户上,只见秦缨抱着暖炉,在檐下缓缓踱步起来,那模样像在听曲,又像在沉思什么,眉头皱了又松,唇角弯了又沉,像是欢喜,又像有些隐忧,不多时又看向高墙,像要透过夜色,看清楚那吹曲子的人。

    一炷香的时辰之后,短促的乐声响了起来。

    秦缨摇了摇头,这才进了屋子。

    白鸳倒了热茶迎上来,“县主刚才在想什么?”

    秦缨褪下斗篷在榻几边落座,捧着茶盏缓声道:“在想谢星阑到底是怎样的人。”

    白鸳眨了眨眼,“您不是说您是最了解谢大人的吗?”

    秦缨点了点头,有些出神地看向窗外,“我是最了解他,但我也从不知他还有如此一面,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有了这第二次夜曲,至二十五晚间,再听见埙音响起之时,白鸳都不惊讶了,只看着秦缨笑,秦缨推开窗棂看天色,心道幸而雪变小了。

    府内人听曲,府外窄巷里,谢坚顶着疏落雪粒,冻得跳下马背直跺脚。

    连着来三日,至少逗留两炷香的功夫,任是血气方刚,也受不住这冰天雪地的冷,谢坚看了一眼马背上吹埙之人,很是不屑地撇了撇嘴,哎,他家公子竟也有今天。

    等府内天灯升起来时,谢星阑调转马头离去,谢坚催马跟上,“公子呀,如今见不着人,咱们就只吹吹曲子便够了?阿嚏——”

    谢坚揉了揉鼻尖,“万一县主不知您的意思,您岂非白费功夫?”

    谢星阑无奈看他一眼,摇头加快了马速。

    他差事在身,近几日,只有入夜后有这半刻功夫,待回了将军府,便见谢咏正候着。

    “公子,睦州来了消息——”

    谢星阑边走边道:“怎么说?”

    谢咏面色严峻道:“我们的人回睦州找了数日,他妻子娘家去看了,与他有交情的友人亲族也暗访了,没有半点儿他回老家的迹象,如今都快过年了,他便是逃去别处躲避,也该回去过年了。”

    谢星阑剑眉紧拧,回书房道:“留两人在睦州盯着,其他人手可撤回来了。”

    谢咏应是,又请罪道:“是属下办事不力,请公子责罚。”

    谢星阑未接话,沉吟片刻后,忽然道:“有一种可能,此前我们都未想到——”

    谢咏和谢坚皆是面色微变,谢星阑道:“或许,他不仅没有逃走,还自己来了京城。”

    谢咏诧异道:“可他为何来京城?”

    谢星阑指尖轻敲桌案,“说不好,此前的推断追踪无果,便只能换个方向,但近日城防格外严格,他没有路引,并不易进城。”

    谢咏忙道:“那去城外走访?但城外如今聚集着上万灾民,他要是混在人群里,与其他人躲在一处,便如同大海捞针了。”

    谢星阑正追查童谣来处,自然最清楚不过,他吩咐道:“城外我自会留意,明日你先带人在城内暗访一遍,便以追查忤逆童谣为由。”

    谢咏连忙应是。

    翌日是大朝会,谢星阑未耽误多久便去歇下,至寅时过半起身,卯时二刻入宫门,待到了御殿,与众臣等了两炷香的时辰,也未见贞元帝驾临。

    御殿金碧辉煌,亦肃穆阔达,文武百官依次静立,本不敢多言,但见天色快要大亮,阵阵私语声窃窃响了起来——

    朝中派系有别,与郑氏交好者,围到信国公郑明跃身边,与崔氏亲近者,则去找崔曜与崔慕之父子探问贞元帝龙体是否欠安,余下者则是以裴正清为首的世家清流,又或是寒门出身的纯臣、直臣,譬如方君然。

    谢星阑目光扫过众人,亦敛眸未语。

    就在议论声逐渐聒噪之时,御驾终于到了。

    一阵山呼礼拜后,便见李玥扶着一脸病容的贞元帝上了御座,待众臣起身,贞元帝语声沙哑地问起了西北赈灾之事,赈灾议完,又说到城外设营赈济灾民,此事已交由崔慕之与李玥,数日过去,已初见成果,免不得有臣子对李玥恭维赞誉。

    李玥初经朝政,站在首位上不甚习惯,一听夸赞自己,面上笑意顿展。

    贞元帝见他如此藏不住喜怒,轻咳了两声道:“五殿下年纪尚轻,还需历练,众卿不必待他如此宽容,等此番真能安抚好灾民,方才算是一功。”

    殿内一默,齐声应和。这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站了出来,礼拜道:“陛下,近日有几首童谣在城内城外广为流传,官府虽下了禁令,但似乎难已断绝,老臣还听闻,这童谣来处尚未查明,古时数朝,皆有天命降旨意于民间,化为歌谚流传,从而祸国的前车之鉴,老臣以为,此事不可轻忽——”

    贞元帝又咳起来,缓了缓才道:“老太傅,那你说说,此事该如何办?”

    说话的老臣名叫易溟安,已年近七十,他贵为三朝元老,二十多年前,在贞元帝被立为太子之后任太子太傅之职,因此莫说其他臣子,便是贞元帝都对他恭敬有加。

    易溟安哑声道:“如今天灾四起,百姓死伤众多,坊间还生出忤逆乱国之歌谣,若非有心人故意为之,那便是天意在示警,老臣以为,是否应在开年之后,由陛下率领后妃、百官以及宗室,开太庙与祈宸宫,再请来天坛山的守陵道长,举行祭天大典,以此告慰上苍,也为受灾的百姓祈福。”

    天坛山在京城以北,乃是大周帝陵所在,山上还有座大周开国时建下的道观,观内道士历代为大周先祖守灵,地位尊贵,但非天子有令,不可擅离。太庙则在皇城以东,供奉着大周先祖排位,祈宸宫与太庙挨着,只在极其盛大的祭天典礼之时才会开启。

    话音落下,崔曜忍不住道:“老太傅所言虽有理,但年后仍是冰天雪地,陛下龙体也抱恙,实在不宜劳顿,何不让钦天监在行祭祀礼便可?”

    易太傅摇头,“钦天监这几日不就在祭天酬神?但前日、昨日又下了两场雪,京城如此,更莫要说禹州、丰州,倘若陛下龙体抱恙,那大可开春后再行大典,此番雪灾十年一遇,再加上那些不吉之言,绝不可轻慢。”

    崔曜还想再说,贞元帝道:“老太傅所言确有道理,开春后或有饥荒,正是祭拜先祖天神,以求护佑之时,如此,先令钦天监卜算吉日,再定仪程。”

    见贞元帝应允,崔曜也不好再谏言,这时,易溟安又道:“老臣还有一言,今岁灾祸四起,外还有南诏几国狼子野心,老臣恳切陛下早立储君,好安定国本。”

    贞元帝自被童谣气晕后,连日来病体不安,也不知易溟安是否是想到此,竟又提起了立储之事,贞元帝有气无力道:“老太傅所谏极是,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易溟安顿了顿,到底不再催。

    直等到散朝,也无其他人敢提册立哪位皇子,崔、郑二人亦不言语,待下朝时,谢星阑被黄万福叫了住,“谢大人,陛下有诏。”

    到勤政殿时,贞元帝刚喝完药,谢星阑行礼后,贞元帝问:“还没消息?”

    谢星阑拱手告罪,“城外的确未查到人为散播之线索,祝钦使北上宾州,昨日刚到,消息应该不会这样快传回来,请陛下恕罪。”

    贞元帝沉沉叹了一声,“你也看到了,此事并非朕一人在意,这些老臣,最是看重关乎国运之言,如今京兆府虽下了禁令,但坊间只怕禁绝不住,若查不出人为之故,那这祭天之礼,便是势在必行了——”

    谢星阑道:“微臣定竭尽全力!”

    贞元帝默了默,忽地问:“你对朝上立储之声如何看?”

    谢星阑定声道:“陛下正值壮年,微臣以为,此事不必着急,三位殿下各有千秋,再多看两年,再由陛下定夺。”

    贞元帝淡笑一下,“若朕让你现在选一个呢?”

    谢星阑忙道:“微臣不敢,微臣只听陛下定夺。”

    贞元帝笑意深了些,“好,朕只希望,你永远抱有此念,如今朝堂之上党争不断,能让朕安心信任之人已经不多了,你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谢星阑抱拳,“微臣谨遵皇令。”

    ……

    从勤政殿告退,待出了第一道仪门,谢星阑面上的恭谨顿时褪得干干净净,谢坚等在仪门外,见他表情不对,忙迎上前,“公子,怎么了?”

    谢星阑沉声道:“陛下已生立储之心。”

    谢坚一愣,“陛下要立谁?与您说明了?”

    谢星阑道:“自不会说明,但他当是属意五皇子无疑。”

    谢坚眨了眨眼,“从前陛下对二殿下也很看重的,但这些日子,连朝堂都不让他上了,难道,就因为郑钦与郑炜染了毒瘾?”

    谢星阑沉眸,连他也未看个通透。

    从前的贞元帝的确十分器重李琨,在李玥还在崇文馆进学之时,他便令李琨听政,因此,李琨才早早在朝野间有了贤名。

    可没有人能想到后来会发生什么。

    朝中除崔氏一脉,都认为贞元帝最终要将皇位传给李琨,可贞元二十五年,贞元帝一举将李玥封为亲王,又令他入工部,加数位老臣辅佐,两年间数次建功,逐渐也有了些人望,后来贞元帝患病,朝中立李琨为储之声仍是鼎沸,但贞元帝却无视众臣谏言,死活不做决定,郑氏见情势不对,这才谋划了贞元二十七年正月的那场宫变。

    忆起前世,谢星阑瞳底阴云密布,彼时他也被贞元帝误导,早早选了李琨效忠,那场宫变郑氏从边疆调兵,再加上京中几家手握兵权的世家支持,本该是万无一失,却没想到被崔慕之洞察先机,最终功亏一篑。

    见他不语,谢坚又轻声道:“那公子怎么想?公子心底更支持谁呢?”

    谢星阑握紧身侧剑柄,眉眼冷峻道:“崔氏无德,郑氏不仁,皆非上选。”

    谢坚一愕,“但只有这两个选择啊。”

    谢星阑加快步伐,谢坚左右看了看,也不敢多议论此事。

    出宫后,谢星阑先回衙门,又带队直奔城外,查问至黄昏时分才回城,谢坚跟在侧,看了一眼天色道:“公子,咱们待会儿去侯府吗?”

    谢星阑凝眸道:“如此不是个办法。”

    谢坚道:“是呀,小人就说嘛!”

    话音刚落,谢星阑扬鞭催马,“再去一次宣平郡王府。”

    ……

    夜幕初临时,临川侯府的大门又一次被敲响。

    门扇微开,小厮一看门外来人,歉笑道:“李姑娘,您又来了。”

    李芳蕤牵唇,“是啊,我来第三回了。”

    小厮赔礼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县主今日还未好,还是见不了客,您……”

    李芳蕤眨了眨眼,和气道:“没事,我知道见不着缨缨,不过呢,我这几日有些闺房私话想告诉她,我想着,她不过是养病,总不能一点儿外事都没精力知道吧,所以,我写了一封信交给她,你可能帮忙转交过去?”

    小厮未想到会有这般请求,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李芳蕤又道:“没事,我在此等着,你去问问你家侯爷,看他允不允——”

    小厮松了口气,将门一关便往内院跑。

    大门外,李芳蕤看着角落里的谢星阑,问:“真的不需要我再写点儿关于你的话?”

    谢星阑面不改色道:“不必。”

    李芳蕤上下打量他片刻,笑着道:“谢大人,你这样不声不响的,是不成的呀,有心意便要主动些,你不说,别人又怎会知道你如何想?你说这京城中王侯公子那么多,万一被别人抢先,你可要怎么好?”

    见他还是一副不露声色的深沉模样,李芳蕤顿时想到了方君然那副老成作态,撇嘴道:“你们这些大男人,有时候真是连姑娘都不及。”

    谢星阑径直道:“今日早朝看到方大人,他伤势似乎痊愈了。”

    李芳蕤轻哼,“有我……有我们府上照料,自会痊愈。”

    她语气中透着得意,面上更是春风在沐,谢星阑猜到她多半已经得偿所愿,倒也有些佩服她这烈火般的性子。

    侯府内,小厮到了秦璋院外,一番禀告后,秦广神色凝重地进经室,“侯爷,是郡王府的李姑娘,说有些闺房私话要告诉县主,见不到面,便写了信,让门房递给县主,侯爷,可要送吗?”

    秦璋默然未语,秦广道:“都五日了,县主没一点儿服软的迹象,也不耍脾气,对去送膳食的下人也十分和气,也未吵着要见您。”

    秦璋眉头拧着,“她是铁了心了。”

    叹了口气,他幽幽道:“她如今确是聪明,可我这做爹爹的,哪里想过让她去立身扬名,去锄奸惩恶呢?我只愿她无忧无虑,一辈子欢喜安乐,告诉她,然后让她也深陷无望苦痛,这便合她心意了?她若真闯出什么祸事,我哪有颜面去见她母亲?”

    秦广沉吟片刻:“但侯爷,您可想过,咱们都老了,终究有一日再没法子护县主无忧无虑,这些年,您一直担惊受怕,总算熬到县主长大了,县主那日所言,小人也听在心里,她说无论怎样,也想替您分担,小人相信她不是随便说说。”

    微微一顿,秦广道:“更要紧的,是小人知道,您无论如何是不甘心的,这么多年了,难道真等到了黄泉之下,见到了公主再去问她吗?”

    秦璋苦涩道:“我对不起阿瑶和珂儿。”

    秦广叹着气摇头,“这是公主的遗愿,您已经足够忍耐了,从前觉得无望,小人也不愿您生妄念,但如今,小人觉得,因为咱们县主,或许、或许有那么一线机会呢?”

    秦璋出神起来,片刻问:“她院里,当真一丝异样也无?”

    秦广失笑,“底下人每日报几次信呢,说是县主昨天晚上,又放了一只天灯,看起来心境不错,有个护卫说听到咱们府外西北方向有人在奏乐,不过并非丝竹琴箫之音,听着好像……像是哪家在祭祀酬神……”

    一听秦缨还在放灯,秦缨神色更是复杂,他轻喃道:“祭祀酬神……或许,我也该去问问阿瑶的意思吗?”

    他沉沉摇头,“罢了,把李家那孩子的信送过去吧。”

    秦广应是,出门吩咐,门房小厮一听,忙往府门处跑去,待门扇开了条缝隙,喜道:“李姑娘久等了,我们侯爷准了,您把信给小人吧。”

    李芳蕤心气大松,“那你可要好好交给你家县主,不能偷看哦。”

    小厮苦笑起来,“小人哪敢呀。”

    李芳蕤笑着交出信,待门扇合上,又看向谢星阑,“如何?可放心了?”

    谢星阑点头,李芳蕤纳闷道:“这养病养得好生奇怪,哪能一点儿都不见客呢,这都好几日了,罢了,明日我再来,只要能送信,我确有好多话想给缨缨说呢……”

    她预备回府,却见谢星阑不动,“怎么,你要在此等着?”

    谢星阑摇头,快步下石阶上马,“你尽快回府吧。”

    谢坚“阿嚏”一声,吸了吸鼻子道:“李姑娘先走便是,我们公子还要要事……”

    李芳蕤狐疑看着二人,只以为他们还有公务,自是先走一步。

    ……

    “小姐,您看这是什么!”

    白鸳从门外急奔进来,“李姑娘送信进来了!”

    天刚黑下来不久,秦缨正在看一本论香杂记,闻言赫然抬眸,“芳蕤的信?谁送来的?”

    “李嬷嬷送来的,说是侯爷准许的。”

    秦缨瞳底大亮,忙接过信封拆开火漆,白鸳在旁道:“侯爷准送信了,这是不是说,他快要消气了——”

    秦缨摇头未语,目光只落在信笺纸上。

    白鸳便好奇问:“李姑娘怎会送信?她说了什么?”

    秦缨边看边道:“她说她来了三回,次次都不让进门,问我病得是否严重,担心我出事,又说——”

    秦缨眼底微亮,“又说方大人与她互表心意了!”

    白鸳惊喜道:“哇,那李姑娘岂非要开心坏啦?方大人是怎么动心的?”

    秦缨细细看起来,越看笑意越深,“是,她很高兴,字里行间都是满足,说日日去照顾方大人,方大人起初一本正经,后来她忽然不去了,又装病,反让方大人担心起来,隔了两日再去方府,方大人就变了——”

    白鸳激动道:“李姑娘真是会拿捏人心呀!”

    秦缨又道:“她说她本是打算派郡王府的人去接方大人的父亲入京,但方大人觉得太麻烦她们,已自己派人南下,走陆路加水路,正月下旬方老爷便可回京。”

    白鸳眼瞳大睁,“接方老爷回京?这是要定亲了?”

    秦缨笑道:“她说早前和韦家说亲时,她的嫁妆是备好的,逃婚之事后,京城世家间对她多有非议,如今她心意已决,她母亲便找人合二人八字,算是最后一关吧,这一算,发现二人果然是金玉良缘,只是,看婚期时,发现明岁只有一个大吉之日——”

    秦缨眉头一挑,“二月初五。”

    白鸳也惊讶道:“那岂不是还有四十天?会否太快了?”

    秦缨摇头,“还未定呢,郡王府也觉得快……”很快,她又笑起来,“不过我看她是不嫌快的,她只嫌方大人古板,总以不合礼数堵她。”

    白鸳笑道:“李姑娘这样的性子,只要她想,什么事她都做得成!她十月回京,如今也才两个多月吧,实是雷厉风行,不过方大人是她自己选定的,总比父母选好后,再面都不见,等个两三月直接嫁人来的强——”

    秦缨也颇为感叹,原文中她未曾逃婚,嫁入韦家后,平白受了多年之气,后来鼓起勇气和离时,已是身心俱伤,为了和离,还不顾一切将韦家公子绑在城墙上闹至天翻地覆,所幸,如今再不会重蹈覆辙,也无人再将她逼到那般境地。

    秦缨为李芳蕤高兴,可这时,她脑海中竟又浮起了李芳蕤在江州求到的签文,彼时她自己的签文说她们归程不顺,后来碰到水匪,果然应验,而李芳蕤的签文,却是在说她情路坎坷……

    秦缨深吸口气,忙将此念挥出脑海,又接着往下看,这一看,她顿时呆了住。

    白鸳还等着她往下说,却见她倏地愣住,便问:“怎么了?”

    秦缨迟疑一瞬,也不瞒白鸳,“她说,是谢星阑找到她,她才知晓我病了,今日送信,也是谢星阑让她试试此法——”

    白鸳喜上眉梢,“竟是谢大人想的法子!奴婢就说,怎么李姑娘给咱们送起信来!定是谢大人怕您闷坏了,又想看看侯爷对您有多严苛!”

    她又急急道:“那谢大人让李姑娘带话了吗?”

    秦缨摇头,“没有,只说让她多与我说些外头之事,芳蕤便说城南设营已建好大半,又说陛下起了立储之意,还说陛下这几日身体不适,童谣许是从宾州传来的——”

    白鸳顿时失望起来,“啊,怎么谢大人没别的话对您说啊!这些有什么好在信里说的?”

    秦缨自然想知道这几日京城中有何事端,但听白鸳这般说,心底也滑过了一分寞然,但就在此时,熟悉的埙音又遥遥响了起来……

    秦缨倏地坐直身子看向窗外,白鸳也激动道:“是谢大人!”

    秦缨怔了怔,笑意从唇角蔓延开来。

    她将李芳蕤的信收好,披着斗篷走出了门,白日是个晴天,此刻夜空中一弯冷月高悬,雪光与月华交映,幽幽的曲律之中,秦缨的心却怎样也静不下来。

    她不时朝高墙外看一眼,等了片刻,方才与白鸳一同放天灯。

    看灯纸上白花花的,白鸳问:“您今日不画谢大人啦?”

    秦缨撇唇,“不画,就这样吧。”

    天灯升空,没多时短乐响起,心知谢星阑要走,她竟生出几分未尽之感,转身看向院门时,这颗任凭秦璋处置的心,竟有些按耐不住了。

    翌日傍晚,李芳蕤又有一封信送进来,秦缨得了趣味,又看她在信中念叨,说方君然如何如何不解风情,又说宣平郡王还未打定主意接受这么个寒门子弟做女婿,看李芳蕤一时甜蜜欢欣,一时发愁抱怨,秦缨叹笑不已。

    待夜里,果真又等来埙乐,谢星阑翻来覆去便是这么几首曲子,而那首尚不知名字的缠绵古曲总是吹得最多,听着听着,秦缨忽然发觉谢星阑在哄她,那首曲子根本不算长,来来回回皆是同样曲律,她不禁暗道古怪。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白鸳眼巴巴地望着院门,祈祷着秦璋早些消气,而眼看着一日日毫无动静,秦缨心底担忧也愈发沉重,如此,白日里再难得闲适,到了夜里,反是那首凝心静气的曲子最为悦耳。

    秦缨默默一算,谢星阑竟已连着来了七日。

    至二十九,府外已能听到零星炮竹声,但府里却甚是安静,秦缨在房内枯坐一早上,最终打定主意,待安生过了年三十,务必要行个变通之法。

    正想着,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响动。

    白鸳起身去看,很快道:“县主,秦管家来了!”

    秦缨忙朝外走,一出门,果然看见秦广笑盈盈地进了院子,紧闭多日的院门,也在此时大开,秦缨呼吸轻屏,“广叔,这是——”

    秦广温声道:“这几日苦了县主了,侯爷说,让小人来打开院门,县主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他不会阻拦。”

    白鸳欢呼一声,秦缨也有些激动,“那爹爹在哪里?我去见他。”

    秦广叹息道:“侯爷刚才带着人出城去了,说要去祭拜公主殿下,等他回来了,自会好好与您说话,您也别气侯爷,侯爷这几日也不好受。”

    秦缨哪里会气,只歉疚道:“爹爹是不是还在恼我?”

    秦广失笑:“哪里的话,侯爷这几日早已不气了,只是要顺着您的心意,他也下了好一番决心——”

    说至此,秦广迟疑片刻道:“您有所不知,当年公主殿下弥留之际,要侯爷发下毒誓,要让您平安喜乐地长大,这些年来,侯爷一直遵守誓言,无论您想做什么他都由着您,也无惧您在外有何声名,但此番,实在是往日任何事都难比的,眼看着明日便过大年了,他终是定了心思,但如此只怕有违公主遗命,这才等不及出城去。”

    秦缨恍然,怪道往日秦璋对原身那般宠纵。

    知晓了这段旧事,秦缨面露欲言又止之态,秦广见状道:“小人知道您想问的有很多,但一切都要等侯爷回来之后再论。”

    虽不知秦璋愿不愿告诉她当年内情,但至少,不会再强令她改变心志,这便已经足够,秦缨振神道:“我明白了,那我等爹爹回来。”

    秦广看了眼碧蓝的天穹,又弯唇道:“明日便是大年,今日下人要来给您院里布置布置,您也不必拘着了,这几日李姑娘来得多,那位谢大人也来过,您不若出府转转,告诉他们,就说您'病好了',也免得他们担心。”

    秦缨应好,“广叔有心了。”

    风波暂平,秦缨松了口气,待与白鸳更衣后,脚步轻快地出了院门。

    白鸳欣然道:“县主,咱们先去何处?去金吾卫?”

    禁足多日,谢星阑办的差事还不知进展,她先去金吾卫,算再合理不过,但不知怎么,此时竟觉心弦微紧,与往日去衙门的利落坦然大不相同。

    白鸳瞅着秦缨,见她沉吟不言,还以为她不甚自在,要先去郡王府才好,却不想没走几步,秦缨语声轻扬,“不错,先去金吾卫——”

    白鸳笑意止不住,“好嘞!”

    秦缨也弯了弯唇,双眸雪亮,步伐也加快了些,但眼看着将至府门处,外间却忽然传来一道马蹄声,似乎有人赶了过来,很快,府门被敲响——

    “在下岳灵修,有事求见县主。”

    秦缨眉头一扬,快步走到跟前,“开门——”

    门房小厮听令落闩,待门一开,外间站着的果真是岳灵修。

    看到秦缨,岳灵修也是一愕,“拜见县主,您这是要出门?”

    秦缨摇头,又问,“你因何事来?”

    岳灵修苦涩道:“本不该烦扰县主,但义庄有具遗体在下昨日苦验了一晚上也没确定到底是不是冻死,这才想着来求助于县主。”

    白鸳看向秦缨,便见秦缨毫不犹豫点头,“怎么回事?路上说。”

    岳灵修应是,待秦缨上马车,车轮走动起来,他便策马跟在车窗旁,边走便道:“您不知道,这几日城外死伤者又多了些,朝廷赈灾的大营虽建成了大半,已投入使用,但灾民太多,病重者也不少,每日都有报官敛尸的,还有些人大抵犯过事,因入灾民营要登名造册,他们不敢去,便还在外头流窜——”

    顿了顿,岳灵修沉声道:“昨天早上,城外又发现了两具尸体,衙门把尸体带来义庄,其中一人,小人确信是冻死无疑,那第二人,小人却不敢肯定,此人虽被冻僵了,但身上有些可疑伤痕,也没有冻死常见的表征,很是奇怪,您去看了就知道了。”

    道完前情,车马都疾驰起来,小半个时辰之后,几人到了义庄外。

    秦缨下马车,刚踏进义庄,便见连正堂外的院子里都铺着几张草席,草席裹盖着尸体,依稀能看到死者露在外的双脚。

    岳灵修道:“堂内已经没多少地方摆了,验完尸体,死因无异,等着人领的,便会摆出来,如今外头天寒地冻的,也不怕腐坏,就是有点骇人。”

    白鸳许久没来了,一进门便见到这幅情状,顿时白了脸。

    待到门前,便见前堂中也摆满了棺床,岳灵修进门转东,指着最靠近窗户的棺床道:“县主您看,就是这个死者,小人实在验不出——”

    秦缨跟着他靠近,便见那棺床上躺着个身形瘦高的中年男子,男子着一身沾满泥渍的粗布冬袄,身上有新结的白霜,裸露在外的头脸手脚,冻伤斑驳,完好处亦早冻得青紫。

    岳灵修见她验看起来,便道:“您那本集录上教过的,说冻死之人的伤痕分了几度,每一种程度都不一样,又说冻死之人多为衣裳单薄,身体蜷缩之状,又或者,会出现反常脱衣之象,面上还可能有似笑非笑之态——”

    “这几点,在此前发现的被冻死的死者身上,都十分分明,但您看,此人身上衣衫并非单薄,目击者发现他的时候,他身体是直挺挺的,连双腿也并在一起,脸上也没有那似笑非笑之态,相反还有些痛苦之状。”

    说至此,岳灵修微微一顿,“但您想不到他是在何处被发现的,是在城外的一处小河沟边上,发现的时候,他人和浅滩处的泥水冻在一块,可您想,好端端一个人若是滚进泥水里,怎么会不起身?就算他当时病了晕了,也总会冷得下意识挣扎吧,他身上的泥渍和伤痕也很是古怪……县主在看什么?”

    秦缨站在床尾,一边听岳灵修说着,一边从死者双脚开始,往头脸处查验,就在检查死者五官之时,她秀眉微微一皱。

    岳灵修靠近半步,恍然道:“您是在看他眉梢上的疤痕?这是旧伤疤,一看便好几年了。”

    秦缨看的疤痕形似柳叶,位于死者左侧眉梢,她眼底闪过一抹疑云,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往死者敞开的领口看去——

    岳灵修跟着她视线,道:“对,这里也是一处古怪,他身上的衣服有些宽松,像是问别人借来的,但您看他掌心,他手上并无粗茧,虽有两处冻伤,但还是看得出,此人多半出身殷实人家,不像个做粗活的——”

    秦缨倾身翻看死者的粗布长袄,但这时,岳灵修想起一事,“对了,他颈子上,还贴身带着个串了两颗小金珠的香囊,香囊里装着一张护身符,小人已经看过了,是一张五显财神的求财消灾符,小人放在死者怀中了。”

    秦缨不解道:“五显财神?”

    岳灵修颔首:“是坊间的小财神,有五人,说此五人原为古时一家五兄弟,本是猎人,因常上山采集草药为百姓疗伤治病,深受爱戴,去世后,当地人尊他们为神仙,因其名字中都有个'显'字,所以称为五显财神——”

    说着,他上前来帮忙,“小人本也不知这来历,还是问了衙门之人,才知晓这财神只在北面睦州与袁州两地供奉,咱们京——”

    “等等——”

    岳灵修话未说完,秦缨猝然打断了他,她直起身子,满是惊疑地问:“你说这财神,只在睦州供奉?!”

    岳灵修点头,又道:“还有袁州,这两地挨在一起的。”

    秦缨面上本只是沉肃,听完此言,她骇然地看向了死者眉梢上那道柳叶刀疤,很快,她急声吩咐,“沉珞!速速去金吾卫衙门一趟,把谢星阑叫来——”

    眼见沉珞转身离去,她又接着道:“还有谢咏!一定要把谢咏也带来!”

    岳灵修惊在原地,白鸳也一脸茫然,秦缨一错不错地盯着死者的脸,冷声道:“只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

    “你们县主在义庄?!”

    金吾卫内衙里,谢星阑见到沉珞便足够意外,一听秦缨出了府,更是大松了口气,但还来不及惊喜,便得知秦缨去了义庄帮忙验尸。

    沉珞点头,语速极快道:“县主请您速速过去,还有谢咏,定要同去!”

    谢星阑看一眼谢咏,谢咏也很是茫然,但秦缨终于出府,又如此十万火急,谢星阑来不及多想,立刻带着谢咏朝外走——

    既然去了义庄,那便定是有人殒命,而要他们同去,那定是非一般的案子。

    谢星阑策马疾驰,心中生出些不祥之感。

    一路上风驰电掣,自比马车快了不少,待到义庄之外,谢星阑想见秦缨之心更为急切,他大步流星入院门,扫了一眼院中情形,直奔正堂,待踏进门内,一眼瞧见多日未见的人,正亭亭玉质地站在一具斑驳尸体跟前。

    秦缨听见动静回头,四目相对的刹那,她沉冷的心腔一热,严峻的眉眼也清朗了两分,但她开口问的却是:“谢咏何在——”

    谢咏后一步跟进门,“小人在此。”

    秦缨越过谢星阑,催道:“你来看看此人!”

    谢星阑剑眉微拧,谢咏不敢轻慢,老远便往死者身上看去,刚看清死者面容,他便面色一变,却又不敢置信,只快步到棺床跟前,仔细盯了死者两瞬后,他身形一颤,又一脸震骇地看向谢星阑,“公子,此人是——”

    有岳灵修在,谢咏并未明说,但谢星阑眼瞳微缩两下,已明白谢咏未尽之言。

    他目光扫过秦缨,又一转,冷冷落在尸体之上,他也不敢相信,找了多日的唯一人证,竟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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