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南坐在半截防汛墙上,外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海天一线,灰蓝,被迷蒙雾气涂抹开来。云端鸥鸟变成几个黑点,鸣叫斜飞。潮汐起起伏伏,数艘货船正缓缓移动。
这是工业岸线,没有金黄的沙滩和游客,满地都是碎石和垃圾。张森脚底“嘎”地踩扁了空易拉罐,把小木舟拖到了岸边:“走、走了吧,小二姐。”
盛君殊拿符纸变出的独木舟窄而单薄,衡南摸了摸,真的是木头做的,不是纸糊的。
但她知道盛君殊很靠谱,所以他们扶她站上去的时候,她没有异议。
让她一踩,船受力移动,滑进远一点的地方,吃水变深,摇摇翘翘,衡南一把抓住盛君殊,毛骨悚然,觉得自己不是坐了个船,是踩了个滑板。
盛君殊还没等她站稳,便反抓住衡南,稍一借力跃了上来,船向下陡然一沉,眼看就要翻,衡南惊叫一声,猴子上树一样往他身上爬。
盛君殊先是被师妹爬树的速度惊了一下,随即想起了衡南游泳的惨状,难怪她这么害怕。他没有作声,她往下滑的时候还顺势托了她一把。
衡南紧紧闭着眼,感觉盛君殊摸了摸她的后脑的头发,随后她感觉水并没有漫上来,咸腥的海风撞在脖子上,脚边毛茸茸的东西在蹭——狐狸蜷成个小团,熟练地用油亮的大尾巴挡住脸,尾巴上的皮毛上已经沾满了圆圆的溅起的水珠。
衡南睁开眼,远处的船、海和天的线都看不到了。脚下小舟向前飞飚,浪花被冲撞得泛出白沫。
平静的海面波涛汹涌,无数漩涡旋转,海浪一点点昂起头,像是海啸袭来一样竖起一堵墙,四面都是这样旋转的浪,将小舟裹在中间。
浪花之内,瞬行万里。衡南颊边的发丝被掀起,惊异地回过头看。小舟已经减缓,随海绵起伏,面前的大雾中,隐约显出无数山峰的轮廓。
垚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三十六群峰的统称,群峰之下是海,巨石嶙峋,鸥鸟环绕。
衡南看着越来越近的山腰上,逐渐清晰的又红又绿的祠堂建筑,有点失望:“这就是我们……”
“这不是。”盛君殊说,“这是外峰现在开发的景点。”
再靠近岸边,衡南果然看见又红又绿的祠堂下面,还涌动无数又橘又粉的穿登山服的人,蚂蚁似的在山腰一点点移动,无数自拍杆支出,吵吵闹闹,人头攒动。
这数座山在七八九月显现,其余节气隐没,被称为“海上仙山”,为了配合“楼阁玲珑五云起”的想象,某市在上面建满色彩鲜艳的仿古建筑,便于游客吃海鲜,打卡,拍照。
但其实,这座最靠海的外峰,是门脸,原本只有一道简简单单的“垚山”牌坊。
外峰向内,飞天、登云、抱月三峰,是外门弟子住地,中间的重明、白泽、夔牛,是练习的校场和上学的教室。靠内的青鹿崖,也就是盛君殊办公室挂着的那一座,是内门弟子住地,其背后的蜉蝣天地,才是师父住地。
最内是天书藏洞,其余皆是散峰。
群峰排布,正呈拱卫之势,师父躲那么后面,要开发也是先开发弟子。这非常尊敬师长。
抄近道拐进景点背后,大片未开发的山峰隐藏在薄雾中,青黑的山,墨绿的树,水墨画一般将日光吞噬。大石布满青苔,又被古泉日复一日腐蚀贯穿。
盛君殊纵着小舟,顺着溪流七拐八弯,绕进漏水的洞穴,跳下舟来。小船缩小,化作一片湿透的符,悠悠飘行水面。
洞穴里没有灯,几不见物,盛君殊忽然感觉胳膊上阻力变大,像挂了个秤砣.
他停了停,把后置电筒打开,塞进衡南手里:“拿着。”
“……谢谢。”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师妹屈辱的声音。
秤砣握着一道光,这才肯让他挽着前行。
衡南感到脚边碰到了什么东西,向后跳了一步,手电筒照过去,一小根蜡烛,还有一堆枯败的花瓣。
盛君殊看到这些,停了一下:“就这儿了。”
衡南看他拉裤脚跪下去,也跟着跪下。这里没有墓碑,没有牌子,只有花瓣,一根孤零零的小蜡烛。
衡南四下看看,前后都是路:“是这吗?”
“对,这是昨天子烈他们来的地方。”盛君殊跪着,拿了一把香,“咔嚓”亮了火机,正熟门熟路地斜着点香。
玄学门派,也兴烧香。衡南把香扒过来,摸到了纸包装:“这哪儿来的?”
“寺庙门口买的。”盛君殊把香拆开,递她三根,呛咳的烟气的明灭的火光中,隐约看到师妹怀疑的眼神,顿了顿,“师父比较随性,心意到了就好。”
“真的。”四目相对,他眨了下眼,把香插在那堆花瓣里,叩了个头。
衡南等盛君殊指示。可是他没再要求她什么,她只好也跟着叩了个头。
成堆的腐朽的花瓣里,居然还有一点清香,低头时流转过鼻尖和眉眼。
“师父。”盛君殊低低的声音响在空旷的山洞里,忽而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温热,声调很平,“师妹在我身边。”
衡南跪在洞里,听着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忽然觉得一种妥帖的安适感将她环绕。
盛君殊话与话之间有几分钟沉默的间隙,似乎在考虑这一年的进展,再精简地说出。
“外门师兄师姐都有补给。”
“小雪和子竹的功德也做了。”
“君兮……还是没有找到。”
他沉默了数分钟,顿了顿,做了个总结:“弟子一切都好。”
盛君殊再次拜下。
衡南没反应过来,这一年一度的仪式,就这么结束了。
地上只余一地花瓣,一根小蜡,几根檀香。
蜉蝣天地的入口几乎被丛生杂草遮蔽,白色姜花混杂着野草盛放。盛君殊顺着衡南目光,看向星星点点的花朵,忽然道:“衡南,你摘一朵送给师父吧。”
衡南怀疑她听错了,她在野外摘任何东西,好像都被他训过。
盛君殊转过脸:“师父喜欢小姑娘送他花,最喜欢你送。”
黄昏里,他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都很平淡,看她的眼神却带着一点少年趣味。
这是一种几乎习以为常的纵容,是看着珍爱之物的眼神。
衡南尖锐地同他对视,心里却不舍得移开眼。
洁白的小小的姜花,从她指尖被风吹走,她才回过神。慌忙去抓,花被风吹进洞,飘落在了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花瓣的顶部。
衡南觉得非常圆满。
衡南跟着盛君殊返回,回头四顾,突然想起什么:“小狐狸呢?”
盛君殊用纸巾擦了擦香掉在指间的红:“应该去景区了。”他递给衡南一张纸,“白雪陨在外峰,牌坊下面。”
“白雪。”
“三师妹。”盛君殊回想了一下,“年岁不大,脾气挺大。张森让她吊起来打得最狠,”他扯了扯嘴角,“每回还不忘祭她。”
“那我们现在去找他们。”
天还没黑透,盛君殊有点走神。
因为今天比往年早很多。从前他要先去天书藏洞祭衡南,再去外峰和张森汇合。
他无声地侧过头,衡南挽着他,正低着头,无聊地故意把地上的落叶踩得咔嚓作响。盛君殊将她拉紧了些。
她似有所感,抬起头,却不是看向他。
顺着衡南的目光看去,远处水杉林之间,立着一道背光的身影。
那男人高瘦白皙,穿一身西装,面对他们,盛君殊看清他轮廓的刹那,血气上涌。
牡棘刀出手,带着劲风劈砍过去,那男人身形一动,从刀下钻出,烟气鬼魅一般迎面飞来,又像风一样“呼”地掠过衡南身侧,瞬间消失在远方。
从发现他,到他消失,整个过程不到三秒钟。盛君殊的刀“啪”地入手,回头看着男人消失的方向。
“刚才那个人……”衡南颊边发丝回落,“像上次掐我脖子的那个。”
没有黑气萦绕,他的面容变得更加清晰,更有实感,似曾相识。
盛君殊握刀的指节发白,忍了又忍:“……师门败类,以后跟你细讲。”
还想说什么,让一道强力手电筒照在脸上,照断了。
为了游客安全,“海上仙山”五点关闭,工作人员上下巡查有没有落单的游客,没想到干道上撞见一对小情侣,还在手拉手慢悠悠地走,保安大吼:“两小时前就闭山了!都听广播没?”
盛君殊和衡南毫无反应。
两人一齐盯着他手里提着的一晃一晃的栗色毛茸茸。
这事说来话长。
游客在一处密闭的山洞里,听到了诡异的哭声,似禽非禽,似兽非兽,保安冲进去一看,是只野生藏狐,不知道咋搞的,抓起来准备扔到山里。
张森被提着尾巴,拿两爪给自己打了个码,像死鱼一样。
“我们又不知道五点闭山,”衡南眼神投向他背后,理所当然地说,“那不是还有人在走吗?”
红袖标大叔诧异地一回头,衡南一把抢过狐狸尾巴,猛拍一下盛君殊,反身一路狂奔:“快跑。”
盛君殊:“……”
“你们俩给我站住!”
……
从别墅跑出来整一天,盛君殊的电话几乎被那兄弟俩打爆。他淡然把电话卡抽出来,扔到了一边,安排了一下后面的计划。
盛君殊前往金家旧址“问灵”,肖子烈去找黎向巍的出轨对象,黎沅的生母。
肖子烈冷笑:“每次找外围女、站街女、按摩女,都是我去,凭什么啊师兄?”
盛君殊不太自在地看了看他:“我要带着你师姐,不方便。”
“那让张森……”
“不了不了。”张森往盛君殊背后躲,“我长、长的就像个秘书。”
金耀兰祖籍就在星港本市,需坐半小时客轮。
古镇坐居水上,黑瓦白墙,石板路裂开的缝隙里长满青苔。
小巷很窄,机动车过不去,只能靠走。两面都是双坡屋顶,青灰墙面开裂,还保留着民国时候的样貌。大部分是被废弃的房屋,少数还有人住。
土院里的狗嗅出生人气味,冲出来汪汪吠叫,盛君殊立即将衡南换到了另一边。
衡南偏要越过他伸出手,在他阻拦之前,脏兮兮的大狗裂开血盆大口,“吧唧”地舔了一下她的手心。
衡南的表情冻结,缓慢地看了看沾满口水的掌心。
盛君殊条件反射地迅速开始掏纸巾,不过他晚了一步,衡南还是嫌弃地把手蹭在他袖子上,他的巴掌也带着怒火准确地拍在了衡南臀后:“衡南!”
衡南惊愕地看着盛君殊,连反应都忘记了。
盛君殊把西装脱下来,突然发现打这一下之后,他一点都不气了,心里平静了许多。
果然还是要适当地管教一下。
“手擦干净了吗?”盛君殊平静地问,把擦过狗口水的袖子翻了个面,把满脸木然的衡南的手抓起来,蹭了蹭她的手心,然后冷冷地把袖子打了个结。
回去重点清洗的意思。
衡南仰着下巴,看上去非常冷漠。
但是她老老实实地走完后半程,没有追猫逗狗,盛君殊觉得自己还是给她带了一些震慑。
金家的祖宅很好辨认,因为眼前房屋阔气许多,二三层的楼宇,瓦片齐整。并不像其他镇子里的其他房屋一样是独栋,而是四合院那样组合式的宅园。
原本这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经营染布坊。为了与市场接轨,金家在十几年前从镇子里搬去星港。
后来子孙凋零,儿女四散,祖宅便空置。
火焰吞噬黄纸,热气中火焰腾起的烟雾扭曲将眼前的景物,盛君殊念咒。
这是衡南第一次看见“问灵”的经过。屋脊上有斑驳的脊兽,飞檐上挂着生锈的铜铃,处处象征着主人家曾经的辉煌,这些从前镇宅的灵物,变成被询问的对象。
“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女孩子们有节奏的声音响起。
斜阳照在青石板,小小鞋子哒哒地落下,三个女孩穿着厚重布衫跳皮筋,最小的那个羊角小辫一跳一跳:“二姐,你跳错了。”
“从头开始吧。”
“不玩了,我进屋看书了。”一个女孩蹬蹬地走了。其余女孩都发出了失落的声音。
“别理她,输不起。”最大的女孩别了别头发,她看上去十三四,正是抽条,身材细瘦,眉眼英气,短发在剪在耳根上,已经被汗打湿,“你们俩撑住,我跳个全的。”
点、迈、勾、挑、转,一双小皮鞋像是敲鼓的槌,眼花缭乱地点在地面上。
女孩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高亢,速度也越来越快:“九五六、九五七、九八九九八十一!大姐,八十一了!”
她们将女孩簇拥在中间,跳着闹着抱成了一团。
……
“大小姐!”管家匆匆追出来,“媒人为您来,您不去老板要生气的。”
“您跟他说说,我不喜欢那男的。”空气里飘下蒙蒙细雨,少女将包顶在头上,手腕上一串粗制滥造的晶石手链,“我坐船去星港。”
“又到那小饭馆吃饭去?”
“他家做的好吃。”
“是去见那个人吧。”管家叹气,打量她身上天蓝色的连衣裙,“意大利的设计,对着个小帮工,白瞎了。”
“他很聪明的,他是个奇才。”少女忍俊不禁。她烫了发尾,唇上涂了口红,再撑把阳伞,就能直接参加宴会,“我想把他介绍给爸爸。”
“你真敢提,小心老板把你的裙子都给二小姐三小姐。”管家拧眉,半是央求半是哄劝,“他不行啊——”
“那我就当卓文君,跟相如当垆卖酒去。”少女爽朗一笑,早已跑出数步,挥挥包,“记得跟爸爸说啊,我赶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