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南将手机锁屏,扔到一边,翻了个身看向盛君殊。
黎家别墅的水晶吊灯璀璨,光总是有些氤氲。这样的光下,他的脸白皙光滑,嘴唇不干不润,泛着健康的浅粉,根根睫毛规矩排列得书柜里的书。
书里的大凶大恶之人,尖嘴猴腮,吊梢眼;盛君殊三庭五眼,一看就是正派,但又没有大侠方正堂堂的阔相,他就像一个……正派女孩,精致正派闺秀。
他须得有一个端庄标致的母亲,一个文质彬彬的父亲,一个做命妇的奶奶;被金项圈和玉蹀躞堆雪人那样堆出的男孩,富贵的血统才会使他脸上每一个棱角都平和,每一寸皮肤都细腻,金和玉的光芒,则模糊了他的面容。
衡南扶着额头细细看他,睫毛眨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联想。
她不知不觉凑得极近,呼吸落在他脸上。
这张脸的确不容易找到特质。闭上眼睛,乍想到的总是他看过来的眼神,是一个瞬间动态,欣慰、担忧,乃至训斥的情绪。睁开眼睛,却依然是充满细节而模糊的面容。
意识到无人看到、无人管束,盛君殊也毫无反抗之力,衡南感到有点孤独。
在孤独茫然中,一种难以压制的恶意爬升,她的血液像烧开的水逐渐沸腾。这模糊中分明有很多未揭的好处,她知道,只有她全都知道。饥饿惶急地叫嚣,快点吞下去吃掉——
不要让任何其他人看见,她全部占有,妥帖存放,一个人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欣赏,把属于他的每一个特质找出来。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衡南的呼吸越来越乱,眼睫阖下来,凑近他的唇。
两唇相碰,稍有些凉,初始是她难耐地摩挲,碰了许久,盛君殊睫毛颤动,像是被逐渐挑起的火焰,本能地稍稍一动,柔软的唇碰住了她,只回应了这一下,麻痹顺着嘴唇蔓延开来,冻结至后脑,衡南陡然惊醒。
她迅速闪开,躲得太急,后脑勺“咣”地撞在墙壁上。
这下好,脑子剧痛,外加晕眩。
盛君殊还闭着眼睛。他醉得非常彻底,完全的不主动,不负责。衡南快要失律的心跳主宰了她一会儿,六神无主演变成了恼怒。
她猛然坐起来,连带着着八百平米的床都颤了一颤,她迅速扣开盛君殊皮带扣,把皮带抽出来,一端握在他手里卷了卷,然后把他裤链拉到底,一气呵成。
狠狠一卷被子,翻个身,面朝墙睡去。
*
宿醉是什么感觉?
盛君殊睁开眼睛的瞬间,牵拉出太阳穴、鼻骨、眉骨一起酸痛,后脑勺好像被人拿铁锨拍过,他心底就闪过两个字“糟了”。
其实事情未必糟了。但对于一个每天按节律醒来,睁眼就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的人来说,这种颠倒错位的混沌就是不妙的开始。
盛君殊瞬间坐起来。起得太快,有点反胃,他按住腹部缓了一下。日光炫目,刺得他眯了一下眼睛。
他有点想起来了。
昨天晚上,他和黎浚喝酒。他记得自己非常、非常清醒,脚步稳健、神清气爽地回到房间。
……所以这里是房间?
扭过头去,裹着被子,包成人形粽子的师妹只露出一张脸,静静地看着他,将他吓了一跳。
“衡南?”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嗓音有点哑。
“干什么?”
她一开口,盛君殊怔住,“你……嗓子怎么了?”
衡南还是直直地看着他,继续嘶哑地说:“你干了什么,不记得了吗?”
盛君殊感觉当头一棒。
他的眼睛眨着,脑中纷乱地闪过很多碎片,师父的一句“饮酒误事”在耳边嗡鸣数遍,想得脑袋都痛了,也没想起干了什么。
倒是做了一个非常离谱的梦。
梦到他给师妹讲题。
师妹非得让他进屋喝茶,他进去了,然后师妹抱着一个陌生的妖族挑衅地看着他。他一生气把那个妖族灭了,师妹伤心得大哭了一场,没了。
盛君殊晃了下头,把这个完全无干的梦甩开。看着衡南眼角,好像哭过,觉得又被人锤了一棍,舔了舔下唇,小心地问:“我到底……”
衡南躲开他的手,向下看:“就是你想得那样。”
顺着她的目光,盛君殊浑身冰冷地发现自己手里拿着卸下来的皮带。
衡南垂着眼,嘶哑的声音平板无波:“昨天晚上,你把刀抽出来吓唬我,我不从,你就拿这个抽我背,我怎么哭都没有用……”
说一句,盛君殊的脸白一分,说到最后,他都要当场厥过去了。他闭了下眼睛,觉得自己在做梦,但这个事情不可能是梦,地上就掉着被打碎领结的熊和他的牡棘刀,他的刀只有他能调,衡南根本召不出来。
“然后你把我捆住,然后你提起家伙就上!”
她的语气停顿,在盛君殊听来,就像讲鬼故事一样。
在家伙出现的紧要关头,他摸到自己裤链是开的,眼前一黑。
“衡南,”他头重脚轻,声音发颤地说,“你听我讲,我……”
“没关系。”衡南轻盈地跳下床,一路溜到了浴室,背对着他翘起嘴角,语气还是轻飘飘的,“一回生,两回熟,习惯了。”
盛君殊抱住了头。
他这一辈子,真的,再也不想碰酒了。
衡南洗漱完毕,擦着手从洗手间走出来,盛君殊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衡南,来。”
衡南走过去观察了一下,盛君殊的表情古井无波。
这种淡然,应该是遭受过重大打击之后的破罐破摔。
盛君殊漆黑的眼珠看向她:“你伤了的地方严重吗?要不要处理一下?”
衡南:“什么……哪里?”
盛君殊依然直视着她:“你哪里疼,我说的就是哪里。”
盛君殊觉得衡南说的没错,一回生,两回熟……不不,不对。
应该这样讲,这种话放在以前打死他都说不出口,但是经过两次这样的事之后,他的底线已经降到了……
对,他没有底线。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逃避有用吗?只能尽力地去解决。
衡南梗了一下:“不用。”
盛君殊:“别跟我犟。”
衡南怕他来真的,瞬间警惕地躲出十几米远。
“开始是有一点,但其实,我,呃,嗯,挺……爽的。”衡南磕磕绊绊地说,尴尬地挑了下嘴角,“你也是。”
盛君殊冷笑了一声。还说瞎话骗他,他摸过床单,床单都是干的。
“我给你在放桌上,你自己看着处理。”
她应该有阴影吧。
盛君殊顿了顿,直起脊梁走向浴室。
“……”衡南看着师兄憔悴的背影,把熊捡起来,眨了下眼睛。
——是不是,有点玩过了?
吃早餐的只有他们两人。临时调派的女仆告诉他们,黎向巍已无大碍,暂住进医院调养,黎江兄弟二人去看过他,又去了公司,现在黎沅和姜秘书父子在医院陪护。
盛君殊问黎向巍在哪间医院,一种女仆都摇头说不清楚。盛君殊说要去看他,打了黎江、黎浚和黎向巍本人的电话,均被拦截,门口多了几个黑衣保镖。
兄弟俩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远道而来住在主人家,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让生日宴上见了鬼,说到底是天师失职。盛君殊和衡南见了黎向巍,要撇清自己,就得抖出黎沅,黎沅背后就是黎江,黎江当然不情愿,他还想要跟父亲维持正常关系。
而对于黎浚来说,金耀兰或黎向巍,都没有那么重要。让黎向巍知道这是一场演出来的戏,他的心病会不治而愈,说不定精神焕发重新理事,黎浚接任公司也将遥遥无期。
因此,在这件事上,兄弟二人默契非常。至少黎向巍住院休养的这段时间,怨灵必须是真的,这口锅需要天师背着。守在医院的黎沅,说不定就是用来监控父亲,顺便渲染天师无用论。
盛君殊承诺不再出门,开始吃早餐。把盘子里衡南挑给他的花椰菜又给她夹回去。
衡南开始瞪他,瞪得眼睛都痛了,他不为所动,语气平淡:“你每天必须吃一点蔬菜。”
“必须”?衡南忽然觉得盛君殊对她有点不一样了,仅存的不好意思和矜持客气都去他妈的了。
等回了房间,盛君殊就站在了窗户边,十分钟后,他们从别墅二层翻窗逃窜。
盛君殊这次没用手臂按支点夹着她,是结结实实抱着她下来,落得也很慢,从跳楼的速度变成乘电梯的速度,衡南刚睁眼欣赏一下花园,地面陡然闪过一道人影。
盛君殊反应很快,立刻悬停,二人敛声闭气贴在楼壁上。衡南低头,看着下面的人拿着水壶,翻动树叶,悉心浇灌小树。近期降温,还用塑料布将树干小心缠起来,防止冻坏。
是姜行。
老板都住院了,他还有闲心来浇花。
一壶喷完,他匆匆提壶走回别墅。
二人落地。沉甸甸的、红灯笼似的柿子压弯枝头,已经熟透了,再不摘就要掉在地里烂掉。
衡南拿手扭了一下,想试着摘一个,盛君殊把她的手一把拨开,拉着她就走:“喷虫药了,吃了会死。”
衡南:“……”
逗谁?!
坐在飞驰的出租车里,盛君殊一直忙着接电话。
衡南现在特别感谢师父。
因为盛君殊醉酒误事,直接错过了师父忌日,他现在焦头烂额,心理崩溃,暂时忘记了对她的愧疚。
出租车停在路边,张森“啪”地关上门,搓搓手笑着回头:“老板,小、小二姐,好、好久不见。咱们去哪个海?”
盛君殊还没开口,先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很意外的,是黎向巍:“盛总。”
盛君殊:“……黎总好些了吗?”
“我没事。”黎向巍语速很快,似乎是背着人接电话,“昨天的事情,听小沅说,你们已经出手了,但是……没抓住?我想确认一下。”
商人果然多诈,连自己女儿转达的话都不肯全盘信任。
“不好意思,昨天我们反应太慢。”
盛君殊也有自己的考量。大佬和几个儿女之间的利益关系太复杂,与其在短时间内扰乱局势,倒不如老实背几天锅。
黎向巍能打这个电话,说明他心里更倾向信任天师。一点实实在在的恐惧,会让他更加依仗天师,便于日后行事。
黎向巍听完,果然沉默,呼吸声杂乱而沉重。
“盛总,”他突然说,“我让姜行在帮我办理手续了,短期内,我可能会赴加拿大。”
“你要移民?”盛君殊惊了,“黎总,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短时间内不宜出境。难道你以为怨灵能被国界线拦住,到不了外国人的地盘?”
如果金耀兰的死真的同他有关,他贸然出境,表现出惹不起“躲”的趋向,很可能会激怒怨灵,使她加快行动。简言之,越躲死得越早。
黎向巍果然焦灼:“盛总,你可要帮帮我,价格……”
“我可以帮你。”盛君殊打断,“价格不是关键,关键是,我需要你把所有隐瞒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
黎向巍那边没声音了,似乎有别的声音隐约传来,电话仓促挂断。
盛君殊看了眼手机。
再有钱有势的人,都最好不要当个病人。躺在了病床上受人看护,就成了砧板上的鱼。
黎向巍同进来的护工说了两句话,护工又出门去。病房里剩他一个,姜行、姜瑞都不在,黎沅削的半个苹果还摆在柜子上,人就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黎沅年纪小,脑子也单纯,是不可能像她哥哥一样坐得住的。黎向巍从枕下摸出手机,没再给盛君殊打电话,而是加紧联系了加国方面,他在温哥华有一处房产。
点滴一滴一滴落下,百叶窗避光。这是所安静奢侈的私人医院,两栋建筑之间夹着个树影繁茂的中庭院。
四季桂正在花期,风刮过来,桂子飘落如雨,一只手指小心地从女孩漆黑的发间摘出几枚滚落的甜桂。
姜瑞捧着桂花,好奇地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好香啊。”
黎沅坐在高花坛的边缘,脚一晃一晃,一只脚的小腿袜有点脱落,失落地看他:“今天要回公司了吗?”
“最近很忙,还要帮我爸办出境的事。”姜瑞歉意地说,风吹乱他的头发,无人的庭院,舒适惬意,他揣着口袋,看向远方茂密的树顶,“好想一直呆在这里啊。”
“我也是。”
姜瑞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里面包好的两枚晶莹擦干的车厘子:“喏,水果给你。”他露出一口白牙,青涩温柔。
黎沅接过来看了看,别过头笑了,日头转过来,发丝落下几缕金光的光。
转过头时,姜瑞正俯身,两人嘴唇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