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里一片漆黑,只有两道手电光在晃来晃去。斩哥和任凯头挨着头,流着汗,在一大堆摊开的垃圾中翻翻找找。
良久,斩哥先放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气。
任凯又找了半天,最后把垃圾桶倒过来在地上使劲地磕,除了几片黏在桶底的烂菜叶外,一无所获。
“操!”任凯一脚把垃圾桶踢远,仿佛觉得不解气,又把地上的垃圾桶踢得到处乱飞。
“行了。”斩哥爬起来,“去找找有没有别的垃圾桶。”
十分钟后,两道手电光在巷口相遇。不用说话,彼此看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是什么结果。
“回去找胖子!”斩哥拉拉任凯,面无表情的任凯宛若行尸走肉一般呆呆地上车,缩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了。
时间已近午夜,这座城市的大半已沉浸在夜幕中。
间或有尚未打烊的店铺在车窗边一掠而过,短暂的光亮后,又是无尽的黑暗。
不远处的前方,一家海鲜大排档灯光依旧。
随着警车驶进那里,满脸油汗和污渍的任凯渐渐活泛了一些。忽然,他开口说道:“我想喝酒。”
斩哥诧异地看着他:“什么?”
“我想喝酒。”任凯目视前方,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想喝酒。”
斩哥扫了一眼任凯身上的制服,没有犹豫,径直向灯光处开去。
还在吃喝的食客们惊讶地看到两个浑身脏兮兮的警察走到桌前坐下,粗声大嗓地要老板拿酒上来。
斩哥没有理会那些诧异的眼光和窃窃私语,拧开一瓶白酒递给任凯。
“含一口在嘴里,能缓解牙疼。”
任凯照他的话做了。
酒一入口,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紧锁眉头,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刺进口腔,但是那刺痛很快就变成了酥麻,牙果真不那么疼了。
任凯把变得温热的酒咽下去,嗓子眼一阵辛酸,几乎咳出了眼泪。
斩哥“嘿嘿”地笑起来,隔着桌子在任凯的后背上拍了几下。
酒菜上齐,任凯和斩哥都不说话,闷头吃喝。很快,一瓶白酒就见底了。
酒真是好东西,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什么枪啊,王桃啊,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没有人注意到蔚蓝色的天幕已经被厚厚的乌云笼罩,云层中雷声隆隆,电光隐隐。
任凯已经喝得满脸通红,坐在椅子上摇摇欲坠。
同样面红耳赤的斩哥看着他,嘿嘿直笑。
“笑你妈个头啊。”任凯勉强撑起脑袋,“给我根烟!”
斩哥没回嘴,笑着把烟盒甩过去。
任凯抽出一根,大大咧咧地点上,刚抽了一口,又咳起来。
斩哥撇着嘴去抢他手里的烟,“你还真不是这块料!”
任凯打开斩哥得手,小心翼翼地又吸了一口,觉得适应了,就大口吸起来。
斩哥坐着看他把一根烟抽完,正色道:“差不多了。走吧,再想想别的办法。”
任凯捏着烟头不松手,慢慢地摇摇头:“哪儿也不去了,我就在这坐到天亮。”
他向斩哥笑笑:“天亮之后,我就去局里汇报这件事。只要我汇报了,就不算丢失枪支不报罪。”
斩哥重新坐下来,盯着任凯看了一会儿:“不想干了?”
“嗯。”任凯移开目光,“不干了。”
斩哥无语,侧身坐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没那么糟,你没事的,放心。”
任凯笑笑,又抽出一根烟吸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
气温一点点降下来。
食客们三三两两地散去。
没睡的人家,已经开始把晒在外面的衣服收回来。
两个人对坐在杯盘狼藉的桌子两侧,彼此一言不发。
任凯点燃第四根烟的时候,开口问道:“找到王桃了么?”
“没有。”斩哥搔搔头发,“顾不上了。”
任凯低下头,片刻,小声说:“斩哥,我太笨,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斩哥没看他,只是伸出一只手挥了挥,示意他不必说这个。
“还害得你放了小虎。”
“放个鬼!”斩哥突然笑起来,“我刚才打的是汉江食府的订餐电话。”
任凯愣愣地看着斩哥,忽然扑过去狠捣了斩哥几拳,边打边笑:
“你个老鬼,比他妈狐狸还狡猾。”
斩哥呵呵笑着躲避。
小桌边的气氛一下子又热闹起来。两个人闹够了,大声嚷着让老板上啤酒。
冰凉的啤酒下肚,整个人惬意了不少。
也许是因为结局已经注定,任凯完全放松了自己。
“斩哥,也许以后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我做弟弟的,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斩哥剥着花生,脸上有些不耐烦:“你他妈有完没完,我都说你没事了。”
“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好好的,做警察,的确有风险,但也别总是以暴制暴,那不是办法。”任凯凑近斩哥,真诚地说,“不要让心里永远装着恨,学着去谅解别人。”
“恨?”斩哥反问道:“我恨谁了?”
“很多人啊。比方说,王桃。”
“王桃?”斩哥笑着摇摇头,“扯淡。”
“你不恨她,为什么那么对她?”
斩哥的脸色阴沉下来,良久,他从裤袋里摸出钱夹,打开来,指着里面的一张照片问任凯:“她好看么?”
照片上的女人任凯见过,就在斩哥的房间里。他点点头。
“这是我老婆。”斩哥眯着眼,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那时候,整个分局,数我老婆最漂亮。”
“那,嫂子她……”
“五年前,有个小贼偷了台面包车,歪歪扭扭地就开上了街。结果,撞死了我老婆。那时,我老婆怀孕七个月了。”他伸开双手,相距大约十五公分的距离,“肚子裂开了这么长一条口子,胎儿都露出来了,满地是血。”
任凯说不出话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斩哥。
“那个小贼,就是王桃。”斩哥仿佛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这句话,“那年她十一岁。”
“不到刑事责任年龄……”任凯喃喃说道。
“对。”斩哥轻轻地笑笑,“就像你说的,我恨她,恨死了。我让她做了我的线人,但是她犯事我就抓她。让她在黑白两道都混不下去,但是不得不混——永远像狗一样活着。”
任凯叹了口气。
斩哥听到了,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是我现在不恨她,至少现在不恨了。”
任凯诧异地瞪大眼睛:“哦?”
“找了她几天,不恨了。”斩哥长出一口气,“真的不恨了。我只希望她能活着,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能没事。我只是觉得,不能让她像那些女人那样,被强暴了,又像狗一样被打死。”
“斩哥,”任凯慢慢地说,“这说明在你心里原谅她了。”
“我不知道。”战歌耸耸眉毛,“也许吧。”他看看任凯,眼神里有暖暖的笑意。然后,两个人都嘿嘿地笑了。
此刻,风突然大了起来,一道刺眼的闪光过后,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
“要下雨了。”斩哥看着天,“走吧,回车上。”
任凯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来。
正在此时,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狭窄的街道刹那间闪亮如白昼。他们同时看清了马路对面站着的两个人。
一高一矮。
高个的是个男人,肩上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正是和任凯在便利店门口两次相遇的拾荒者。他手里的二齿铁钩锈迹斑斑,铁齿却锋利如新。
矮个的是王桃。
王桃的身上披着一件淡紫色的短袖衬衫,紫底白花。
四个人站在街道的两端默默对望,彼此在对方脸上捕捉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表情。
惊异。恐惧。
警惕。醒悟。
当一切跃然脸上,了然于心。斩哥把手放在腰间,大声喝道:“你们两个,站在原地不要动!”这句话仿佛是一个信号一般,拾荒者拽起王桃,转身就跑。
此刻,迟到了多日的暴雨,轰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