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
三十七岁的齐远山,穿着国民革命军的将军制服,头戴青天白日军帽,站在白鹿原的高冈上,雄姿英发,手搭凉棚,眺望黛色的终南山。他的身后是一支装备精良的工兵团。
去年惊天动地的事变后,常凯申封给齐远山一大块地盘,恰是关中平原的膏腴之地。十多年前,当他被北洋军阀派遣到西安,就梦想要成为这块土地的诸侯。汉唐龙兴之地,进可攻,退可守。乾陵、白鹿原与秦始皇陵——中国最伟大的古墓都已控制在他手中。
秦失其鹿,天下逐之。齐远山就有逐鹿之志。
来到西安不到三个月,他便接到中央军事委员会电令,要他东出潼关,前往华北平原,阻止日军沿着平汉线南下。
山峰电令,不得不从。大军开拔,齐远山选择走白鹿原。到了黄土濯濯的塬上,纵马来到传说中的唐朝小皇子大墓。
古老巨大的坟冢前,有间大院正在熊熊燃烧。这是白鹿原上的乡村国民小学,幸好孩子们都不在学堂中,只有位女老师被捆绑扔在地窖里。士兵们将女老师救起来,送到齐远山的面前,竟是欧阳安娜。
“安娜!”
齐远山跳下马来,搀扶她的肩膀。欧阳安娜却下意识后退,她的身体还有灵魂,从未真正属于过齐远山。
“远山……”安娜灰头土脸,农妇装束,身上还有血迹,还是少妇容颜,“快!快阻止那伙盗墓贼!”
齐远山给她倒了杯水,又叫军医来检查身体,急着问:“你怎么会在白鹿原?”
“我已在此隐居四年,捐款建了这所乡村国民小学,为白鹿原上的孩子们教授国文与数学。”欧阳安娜无意跟齐远山叙旧,“刚才一伙土匪来到这里,烧了我们学校,又去挖掘唐朝大墓。远山,你必须要将这伙人绳之以法!”
安娜冲向唐朝小皇子坟冢,果然到处是挖掘的痕迹。最后绕到大墓背后,歪脖子老槐树下,墓道口竟然已被打开。
“天杀的!”安娜面色惨白,“他们发现了这里!”
齐远山当即选取一百名年轻力壮的精锐士兵,携带各种挖掘工具与捷克式轻机枪。古墓情况复杂,常人进去极度危险,但若有工兵在的话,可以提前预判危险,破解杀人机关。
齐远山与安娜走入墓道,到处都是被破坏的痕迹,墙上壁画也被人切割下来,满地狼藉,还有尚未燃烧殆尽的烟头——说明盗墓贼并未走远,甚至可听到前头凌乱的脚步声。
白鹿原唐朝大墓本为魔方大墓,布满不计其数的地宫墓室。任何盗墓贼进入均会死无葬身之地。即便如此,这些盗墓贼也可能破坏墓室里的古物。何况如今的盗墓手段高明,可以用到炸药和机械,甚至还有金属探测仪器。唐朝的魔方大墓未必能阻止这些家伙。
果然,安娜发觉这伙盗墓贼并未迷路。他们选择的道路相当正确,竟是五年前小木带她走过的那条路,比如低洼地带出现了婴儿般的怪物骨骸。
出乎意料,半小时内,他们便走到了唐朝小皇子地宫门口。灯光照出一伙盗墓贼,正在研究怎么打开金刚墙和墓室门呢。
齐远山掏出手枪射击。盗墓者们也携带武器,一水的军用步枪。双方在狭窄墓道中生死相博。盗墓贼不过寥寥二十来人,更打不过捷克式机枪的扫射。片刻过后,死伤累累,已无还手之力。齐远山带着警卫兵冲上去,却在死人堆里发现个装死的活人,还用别人的鲜血抹了自己一脸。
齐远山踩着对方胸口,又用马灯照着他说:“哎呦!这不是老熟人吗?”
他看到的是小木。
保持二十岁容颜的小木,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安娜也冲到小木跟前说:“你!你!”
她怒不可遏地抽了小木一耳光。欧阳安娜未曾料到,小木贼心不改,又回来盗掘白鹿原唐朝大墓了。怪不得这伙盗墓贼能顺利至此,因为普天下只有小木有这能耐。更何况,除了秦北洋,普天下知道这地宫里的秘密的只有三个人——其中之一就是小木。
小木嘴角流下鲜红的血来,显得万分无辜,就像委屈的小媳妇:“我是被他们绑来的!”
“此话怎讲?”
“十天前,有人袭击了北邙山,放火烧了盗墓学堂。我被这伙人抓住,绑到白鹿原来。我没有帮助他们盗墓,但只要有我在,这些王八蛋就不会在墓道中迷路。”
小木信誓旦旦,不像说谎的样子。但欧阳安娜知道这家伙没一句真话,谁知道呢?
“你说盗墓学堂被烧了,那么海女呢?”
“她被这伙畜生杀了!”
安娜心头一震:“海女死了?”
“嗯,就死在我的眼前。”小木颓丧地叹气,“是我无能……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
“我的两个弟弟呢?”
“樯橹和连帆生死不明!”
小木将这两个孩子视若己出,尽管他自己还有一张年轻后生的脸。
“天杀的!你没有骗我?”
“若有半句谎话,天诛地灭!”
安娜以手捶地,回头看着齐远山说:“事已至此,我们清理尸体,赶快退出大墓,免得再出意外!”
齐远山却吞吞吐吐说:“我这是第一次走进这座大墓,秦北洋便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娜拧起眉毛,似从齐远山的眼睛里看出千变万化来。
齐远山避开她的目光下令:“清理盗墓贼的尸体!若还有喘气的,立即用刺刀处死,盗墓乃是伤天害理之事,这群悍匪杀人无数,恶贯满盈,绝无再存活于人间之理!”
就当士兵们手忙脚乱搬运尸体时,有个盗墓贼还没死透,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抓住齐远山的军靴,用最后一口气喊道:“司令!齐司令!”
说话间,齐远山面色大变,他从腰间抽出一把中正剑,猛然刺入盗墓贼后心。一腔黑血喷溅在他的制服上。他后退两步,擦了擦身上血迹,下令绝不要留半个活口。
“远山!这些盗墓贼认识你?”
欧阳安娜将小木保护在自己身后,冷眼盯着齐远山的双目。
“这……”齐远山恢复镇定,“想必是我出镇关中,严厉打击盗墓,已让这些匪徒们闻风丧胆。”
安娜已看穿了一切:“你在骗我!这些盗墓贼的额头与鬓角,均有一道印痕,这是常年行伍之人才有的标志——头戴军帽勒出来的。”
“安娜,你听我解释。”
“我来替你解释吧!这些盗墓贼,都是你麾下的士兵假扮,换上土匪装束,用的却还是军队的武器。你们焚烧了北邙山盗墓学堂,绑架了小木,因此才能深入白鹿原唐朝大墓。惟其如此,打着追捕盗墓贼的名义,你才能名正言顺地进入墓道。可怜这些士兵们,为你杀人放火为你盗墓,却被你卸磨杀驴,全数击毙于此,仅留小木一个活口。”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娜摆出鱼死网破的气概,小木躲藏在她身后,向齐远山瞪着双眼说:“这是真的吗?盗墓学堂是你烧的?海女是你杀的?”
齐远山沉默半晌,举枪对准欧阳安娜和小木:“对不起,我别无选择。过几日大军就要出关抗战,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不容分说,士兵们一拥而上,重新将安娜和小木五花大绑起来。
齐远山再不敢看欧阳安娜的眼睛,自从九年前,安娜去寻找秦北洋的那天起,他俩便已形同陌路了。
少顷,地宫的墓室门打开了。
齐远山深呼吸一口,命人往里扔了几只活鸡,接着便听到鸡叫声。几名大胆的年轻士兵挑着马灯进入。金灿灿的壁画反光下,偌大的地宫让每个人目瞪口呆,似乎每寸空气中飘荡着唐朝鬼魂。待到尘埃落定,朽烂的气味退却,齐远山借着灯光往里,只见地宫中心的棺床上,躺着一具硕大的明朝棺材。
明朝棺材。
齐远山看得真切,他也跟随秦北洋下过古墓,这些年留心各地盗墓与考古发掘,还亲自抓过盗墓贼,对于各个年代的古墓颇为熟悉,惊觉明朝棺椁怎地出现在唐朝地宫?
更让齐远山倒吸一口冷气的是——这具明朝棺材上盘踞着一只猫。
黑色的猫,身体拉长恍如一条蛇,目光幽幽地注视这伙不速之客。
齐远山认得这只猫,它曾经住在他家,陪伴闺女九色十多年,来自乾陵侧畔的永泰公主墓之中。
这只猫至少有一千两百多岁了,它盘踞在一千两百年前的唐朝小皇子地宫,毫无违和感。
乌黑的蛇猫向齐远山呲牙咧嘴,发出刺耳的警告声。它认得这位闯入者。从它伴随小九色开始,就从没给过齐远山好脸色。每次齐远山抱小九色,看到这只蛇猫凌厉的目光,便感到后脊梁发凉。
齐远山抬手就给了蛇猫一枪。
他是神枪手,当年在日本留学时弹无虚发。蛇猫早有预感,提前腾跃到地宫穹顶。士兵们纷纷向上头开火,子弹在地宫中乱撞,不断有壁画碎片掉落,仿佛穹顶上的星辰纷纷坠跌……
“停!”
齐远山一声令下,枪声停歇,这伙士兵都是跟随他多年的精锐,训练有素,视死如归。
他仰天看着地宫穹顶,发现蛇猫不见了。
士兵们端着刺刀搜索地宫各处角落,除了被打碎的坛坛罐罐与古物,并没有任何猫或者人的踪迹。
这只猫就像个魂,没由来地出现在永泰公主墓中,又没由来地消失在唐朝小皇子地宫穹顶之上。
齐远山顾不得它了,抢一步向前,围绕明朝棺椁转了两圈,伸出鼻子嗅了嗅,再用巴掌拍了拍棺材板,骤然下令:“开棺!”
棺材打开了。
十几名士兵的刺刀,撬开了唐朝大墓里的明朝棺材。一阵烟雾翻腾而起,宛如四周壁画里的魂灵们都回来了。他们将棺材盖小心地移开,正上方悬挂起一盏明亮的马灯。
齐远山把头探到棺材上,看见了躺在其中的男人。
那时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披肩长发一半黑一半白,面容大约在三十五岁左右,脸颊上布满灰色须髯,皮肤却如冰冻过般惨白。
齐远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张脸,就像二十年前在太行山的狼群中初相见。那时他俩都是半大孩子,如今各自出走半生,归来虽非尘满面鬓如霜,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了。
“北……洋……”
他轻声唤出了躺在棺椁里的男人的名字。
如假包换的秦北洋。他的身体和四肢都是完整的。除了头部与面孔,全身每一处皮肤都布满奇怪图案的纹身。齐远山仔细端详秦北洋赤|裸的身体,除了胸口用红丝线挂着那枚和田暖血玉,便是一|丝|不|挂。胸口凸出发达的肌肉,犹如古希腊罗马或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像。记忆中的秦北洋原本身材高大,个头在一米八以上,如今身体每个部分都变大了一圈,甚至包括男人的下体。粗粗目测一番,秦北洋已在棺材里二次发育到了一米九以上。
齐远山明明记得——五年前,“一二八事变”,上海浦东陆家嘴的墨者天工化为火海,秦北洋被日本轰炸机投下的最后一颗炸弹碎片击中,从肩膀到肋骨再到大腿骨和足尖部分,骨骼几乎全部断裂。他的双手双脚全被截肢,同时高位截瘫,这辈子别说是行动,就连转动脖颈也极为困难。
秦北洋的一对胳膊与两条长腿,又是如何从残破的躯干里长出来的呢?齐远山想想就感觉可怕,他屏着呼吸,噤若寒蝉,缓缓伸出手来,触摸秦北洋的胸口。
冰凉冰凉的,齐远山仿佛摸着了死人——棺材里躺着的不是死人又是什么?
心脏猛然收缩,手指头像被电流滚过,齐远山的每根汗毛都竖起来。刚才那记触摸,不但感觉是冰凉的,而且是硬的。秦北洋的胸口不是男性肌肉的紧绷,更不是死后尸体的僵硬,而是骨头般的,石头般的,甚至可说是钢铁般的坚硬。
齐远山这才明白——替换秦北洋的四肢,包裹他全身的物质,早已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钢铁之躯。
就像一尊镇墓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