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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 第五卷 第三十二章 终南女妖

所属书籍: 镇墓兽

    一个月后。

    北平与天津相继沦陷。上海与南京,即将陷入空前的浩劫,然后是半个中国的大地。

    1937年的盛夏。镇墓兽九色飞奔在北中国的山巅。它不敢走人烟稠密的平原,它害怕自己要么伤害了人类,要么被人类所伤害。它只能在黑夜行走,穿越荒山野岭,从太行山到王屋山,穿过愚公移山的纵谷。九色与叶克难,跟着镇墓兽渡过黄河,一老一少,差点都被浑浊的河水淹死。

    到了河南地界,路过洛阳城外的北邙山,秦九色想去盗墓学堂看望小木、海女与自己的两个叔叔。她发现盗墓学堂已被烧成残垣断壁,瓦砾堆里还冒着白烟,到处是烧焦的死尸,再也找不到半个活人。

    京城名侦探心里一惊,这个节骨眼儿上,这种事绝非偶然。他去了趟洛阳城里的电报局,分别给上海和鄂尔多斯打了电报。然后,叶克难带着少女九色与镇墓兽九色,穿过赤地千里的崤山与函谷关。

    少女秦九色成为了镇墓兽九色的主人,如同二十年前的少年秦北洋,驾驭这尊已变成大怪物的镇墓兽,像一只小母鹿指挥一头大公象。偶尔这只九色小鹿还会骑到九色公象的背上,威风凛凛地俯瞰龟裂的黄土高原。有人警告过她,镇墓兽不可接近,尤其是拥有多枚灵石的巨兽。每到夜晚,镇墓兽九色便自动刨开一个古墓躲起来,十七岁的姑娘则跟叶克难一起升起篝火,眺望天上的月亮。

    叶克难也不知镇墓兽九色要去哪里?他与秦九色朝夕相处的日子,却不免让这个大男人感到尴尬。虽然他已年过五旬,按年龄来说足够做这姑娘的大伯父了,但孤男寡女毕竟不方便。他几次说要去回北平去,却被秦九色呛道:“回北平作甚?难道你要去日本人的傀儡政权警察局的侦探吗?何况你忍心让我这小丫头独自走荒山野岭,万一碰上个强盗土匪的,你该如何向我妈交代呢?”

    他刚想回答“你妈可没把你拜托给我”却又咽了回去,确实北平是回不去了,秦九色怕是要跟着镇墓兽九色一条道儿走到黑,这性格脾气就跟她的亲爹秦北洋如出一辙。叶克难便也暗下决心,一路护送少女九色与镇墓兽九色,直到把她送还到欧阳安娜身边。

    黎明时分,穿过潼关与华山以南的商洛群山,当年李自成潜龙蛰伏之地,镇墓兽九色站在巍峨的山脊之上,俯瞰蓝关古道,叶克难情不自禁地吟出韩愈的名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虽然没有白雪作伴,镇墓兽九色却向着秦岭深处而去。秦九色跟在它的屁股后面,走在人迹罕至的山间小道,跋山涉水,走得快活,只是苦了叶克难,不得不叹服岁月不饶人。

    过了蓝关,便是终南山。

    西晋张衡的《西京赋》赞曰“终南山,脉起昆仑,尾衔嵩岳,钟灵毓秀,宏丽瑰奇,作都邑之南屏,为雍梁之巨障。其中盘行目远,深严邃谷不可探究,关中有事,终南其必争。”

    八月时节,苍烟翠柏,如入深秋。大怪物九色一路探望,双眼不断放出琉璃色光芒。秦九色问它是否发现了古墓的踪迹?它并不回答。

    叶克难说这终南山里,传说便有活死人墓。听到“活死人”三个字,少女九色便板下面孔,咬着他的耳朵说:“叶探长,这个可不能乱说的。”

    难道这深山之中还有人偷听不成?自古以来,终南山便是隐士聚集之地。传说老子西出函谷关,便到终南山讲授《道德经》五千字。遥望山间浓雾,叶克难念出一句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三日后,两人一兽,来到一大片残垣断壁的建筑前。镇墓兽九色不敢接近人烟,躲藏在半山腰的密林中。叶克难与秦九色走进废墟,惊觉到处有宋元遗风,从被烧毁的大殿基础来看,竟有皇家宫殿般的气魄。

    少女九色梳着两根辫子,仰望幸存的殿宇大门,念出匾额“敕赐大重阳万寿宫”。

    “莫非这就是全真派的祖庭重阳宫?祖师王重阳修道遗蜕之所。”

    叶克难虽是警局侦探,平常却多读书,亦与儒释道三教人物来往,说起王重阳与全真派是头头是道。七百多年前,宋金分裂,王重阳修道成仙,收得丘处机等七大弟子,创立全真派。大弟子丘处机西游昆仑山,被成吉思汗尊为神仙,命其掌管天下各大教门。又经尹志平、李志长传承,全真派兴盛一时,重阳宫鼎盛时有万名道士,殿堂建筑五千余间,成为天下道观之首。

    秦九色听得有滋有味,搭着叶克难的肩膀说:“叶探长,我就喜欢听你说话呢。”

    叶克难急着把她推开:“不要没大没小的!当年是我将你爹从天津德租界带到了光绪地宫,那年头秦北洋才九岁。他还管我叫叔呢,你是秦北洋和欧阳安娜的闺女,你该叫我爷爷才对。”

    “什么爷爷啊,我就想管你叫哥哥,这样也显得不生分!”

    十七岁的九色故意撞到叶克难身上,两人嬉笑打闹间,有只手抓住了九色的脚脖子。小姑娘一声尖叫,叶克难掏出手枪,对准脚下的瓦砾堆,看到一只苍老的手臂,十指张牙舞爪。

    道观废墟下还压着一个人?叶克难扒开残破的砖瓦与木头,果然掘出一个大活人。

    原来是个老道士,全身流血,衣衫褴褛,面目模糊。叶克难掐了掐对方人中,才让老道士悠悠醒转。秦九色解开葫芦塞子,给他灌了凉水。这家伙一口喷到九色脸上,气得丫头柳眉倒竖,就要发作。

    叶克难拦住九色,低头问:“道长,重阳宫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女……女妖……杀……女妖……”

    老道士上气不接下气,双目极度惊恐,秦九色彻底恼了:“什么?你骂我是女妖?你还要杀我?恩将仇报的老东西!”

    “不……不……侠女饶命……贫道说的不是你啊……”

    叶克难打圆场:“道长,您别急,慢慢说。”

    死里逃生的老道士又喝了口水,娓娓道来。此地正是王重阳祖师爷开创的全真派祖庭,晚清变乱以来,重阳宫几次遭到焚毁,香火凋零,道士们也作鸟兽散。民国时代,重阳宫几已沦为废墟,仅剩老君殿、灵宫殿、祖师殿,还有王重阳祖师爷坟冢、“全真七子”石像与碑刻等等。

    几年前,终南山民来道观说遇到女妖——袭击山村,偷吃牲畜。村民们用了各种方法捕捉女妖无果,因此邀请道士作法祛妖。重阳宫的全真派道士便上山捉妖,没想那女妖甚为厉害,反倒是搭上多名道长性命。这几年,女妖频频袭击重阳宫,搞得鸡犬不宁。道长们的各种法事都不管用。昨晚,女妖又来惹事,放火烧毁几间厢房,道士们纷纷下山避难。老道士差点也被埋葬在瓦砾堆下。

    “什么女妖啊!”秦九色摩拳擦掌,“我们去把她灭了!为山民乡亲们报仇!”

    老道士纳头便拜:“多谢女侠!这女妖已占据终南山的活死人墓,沿着这条山脊上去,一株大银杏树下,便是她的藏身之所。”

    “好,道长啊,你放心,我肯定提着女妖的脑袋回来!”

    叶克难却摇头道:“九色,休要多管闲事!”

    “喂,哥哥,你不是京城名侦探吗?怎么变得如此胆小如鼠?你不敢去,我带着九色去!”

    十七岁的九色无所畏惧,她抛下叶克难与老道士,背着安禄山唐刀与俄国十字弓,独自向终南山而去。

    眼看黑夜即将笼罩群山。叶克难无奈叹息,怎能让一个姑娘家进深山抓女妖?只能跟在屁股后头,形影不离地保护她。

    ※※※

    秦九色打着火把,来到密林之中,手指放入口中打了个呼哨,便将镇墓兽九色呼唤出来。怪不得进入终南山,这尊大怪物总是双眼放光,跃跃欲试,原来已感受到女妖将近。若是白天,镇墓兽的威力发挥不出,唯有夜里才有用武之地。

    月黑风高,顺着山脊而上,野兽的呼号此起彼伏,数十只猴子遇见镇墓兽,纷纷尖叫着攀援逃窜。叶克难第一个看到大银杏树,借着九色吐出的琉璃火球,看清大树下有座古老的坟冢,巨大石条堆砌而成,缝隙间长满青草,表面有光滑青苔,不知有多少年头了。

    “这就是活死人墓?”小姑娘九色躲在叶克难身后问。

    “据说全真派祖师爷王重阳就曾在活死人墓里修炼得道。”

    叶克难说罢,镇墓兽九色已把脑袋探到坟冢背后的破洞口。它的琉璃色双眼越发犀利,头顶的鹿角迅速长大锋利,正要吐出琉璃火球之时,一团黑影从坟冢内冲了出来。

    这影子带着一双凄惨的目光,如同慧星袭月,身形却又婀娜矫健,仿佛杨柳细腰,竟从镇墓兽头顶的鹿角缝隙之间穿过。黑影双脚轻点银杏树干,目光正好对上叶克难,便直直向他冲来。镇墓兽九色身躯庞大,反而不如当年小镇墓兽般灵活,转身缓慢,女妖已经来到叶克难跟前。匕首已经擦到了脖颈,名侦探徒呼奈何,只得引颈就戮。

    刹那间,叶克难听到金属碰撞之声,脖子上微微一凉,却没有被隔开喉咙的感觉。他本能地往后缩,幽暗光芒之中,少女九色的三尺唐刀,挡下了女妖的匕首攻击。

    秦九色大喝一声:“哥哥,你可欠我一条命!”

    叶克难心想这小丫头身手不凡,怕是已得秦北洋的真传。生死相搏之间,容不得说话,他掏出手枪瞄准女妖。然而女妖再度扑向秦九色,两人缠斗在一块儿,唐刀与匕首,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叶克难根本不敢射击。

    仔细观察女妖的样貌——身形却与平常年轻女子无异,只是全身披着褴褛的袍子,仿佛从古墓里掘出来的衣衫。她拖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面目多有污垢,嘴角含着血迹。她的眼圈周围颜色深黑,目光却甚为逼人,夜里让任何人与动物都不寒而栗。

    镇墓兽九色也不敢喷射琉璃火球,怕是误伤了小主人。它只能用两只前爪去掏女妖,动作恍如一只狂怒的狗熊。然而女妖仿佛脑后长了眼睛,轻盈地腾跃而起,在半空中躲过大怪物的袭击。

    秦九色趁机掏出俄国十字弓,借着银杏树上盘旋的数枚琉璃火球光束,射出一支钢箭。女妖还在躲避镇墓兽的第二击,十字弓的钢箭挟着风声,侥幸射中了她的胳膊。

    女妖应声坠落在地,镇墓兽正要用鹿角刺穿她的胸口,叶克难大喝一声:“住手!”

    长矛尖刃般的鹿角距离女妖只有最后半寸,硬生生停下。但一对鹿角把女妖困在地上,如同层层枷锁,让她没有半点逃脱的空隙。

    “阿幽!”

    叶克难喊出了她的名字。

    女妖对这个名字有了反应,疯狂的目光渐渐平息,甚至变得柔和。幽深的双眼,一张小小的瓜子脸,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的北京百花深处胡同……

    女妖就是阿幽。

    九年前,刺客阿海联合奉系军阀与工匠联盟,又勾结老金与中山奇袭太白山。阿幽在拔仙台上遇刺,中了高丽参中的毒药。她为保护秦北洋而与阿海搏命,不幸胸口又中匕首,坠落太白山巅的万丈悬崖。秦北洋跳下拔仙台救她未果,只能被四翼天使与李隆盛救走。事后秦北洋在地狱谷底的累累白骨之中,并未寻觅到阿幽的踪迹,自此生死未卜。

    然而,阿幽并非摔死在地狱谷底,她是坠落半山腰的途中,为一只仙鹤所救。

    太白山的仙鹤,本非普通禽类,而是世代隐居山上的神兽。它已有数千年寿命,目睹过武王誓师伐纣、秦始皇登基、刘邦与项羽鸿门宴、诸葛亮秋风五丈原、李世民玄武门之变、推翻武则天的“神龙革命”……

    孟婆率领太平天国余部来此,下令禁止伤害仙鹤。她观察研究仙鹤动作,发展出了“刺客道”轻功。仙鹤把历代太白山的主人认作伙伴。阿幽刚出生不久,便有仙鹤来与她一同玩耍。阿幽长大成人之后,跟随仙鹤学会了不少武功。

    太白山的上次叛乱,阿幽坠入地狱谷,便是仙鹤救了她的性命。

    太白山毁灭之夜,山顶熊熊烈火,接着是亘古未有的大雪崩,惊醒了悬崖上的仙鹤。待到重伤的阿幽坠落拔仙台,仙鹤便将她从半空拦截。这是阿幽第二次被仙鹤所救,它同样也救过秦北洋。

    为了躲过阿海与工匠联盟的追杀,它飞过崇山峻岭,沿着秦岭主脉,抵达太白山北麓的药王谷。她的胸前中了匕首,身上还有剧毒,命悬一线。幸好此地是孙思邈隐居之所,当年仙鹤陪伴孙思邈,在药王谷中度过北周、隋、唐三朝,悟出千金医道。仙鹤为阿幽衔来多种草药,有的敷在伤口之上,有的直接口服,有的要阿幽自己熬成药汁……

    经过数月调理,阿幽总算保住性命。但高丽参中的毒药,却无法完全根除,还有一部分残留在阿幽体内,尤其残留双眼之中。阿幽没有双目失明,视力反而提升,竟然拥有了夜视能力,恍如狼、枭等夜行动物。

    毒素影响阿幽的大脑,导致心智错乱,再也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思维,也不能回归人间。阿幽疯了。她如同野兽隐居在秦岭深山,风餐露宿,茹毛饮血,利用“刺客道”猎杀野物,不加炙烤烹饪而生食其肉,最终成了“女妖”模样。

    九年……她在山中流浪了九年,她曾经爬上万丈高峰,回到太白山巅寻觅她的国度。但她看到的只是废墟,烈火灼烧过,雪崩摧残过,又被时光掩盖的废墟。她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也忘了自己要到哪里去?她只依稀记得,这里是她的故乡,这里有她爱过的人。

    数月前,她流浪到终南山。她不喜欢人间,却喜欢古墓,躲藏在这座数百年前的活死人墓中。但她还是被山中猎人发现。人们把她当作女妖,开枪打伤了她。她开始报复,把猎人们撕成碎片,直到下山报复重阳宫的道士们。

    阿幽就是女妖。

    终南山,活死人墓,月光被银杏树的树冠遮挡。

    女妖阿幽。她认出了京城名侦探叶克难,这是她成为女妖后认出的第一个旧相识。她还认出了秦九色手中的三尺唐刀、腰间挎着的俄国十字弓。

    秦九色却不认得她,但从叶克难的眼神看得出,这“女妖”似乎别有来历,小姑娘厉声问道:“天杀的女妖,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是秦北洋之妻,洪天幽。”

    九年来,阿幽第一次说出人类正常的语言,依旧是嘤嘤的女声,与这“女妖”的外形有天渊之别。

    阿幽想起来了,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也想起了那个人——也许自己身上所有的苦难,都是来自于他。

    小姑娘勃然大怒:“女妖,休得胡言,我爹哪有你这样的婆娘?我是她的女儿,我叫秦九色!”

    “九色!”叶克难一把将她拽到身后,“她是阿幽,你不要乱说话!”

    “秦北洋在哪里?”

    阿幽的脖子梗在镇墓兽九色的一对鹿角之间,双目再次发射出女妖般的凌厉光芒。

    十七岁的九色正要说,叶克难却向她摇头。他不晓得秦北洋与阿幽之间的恩怨,但看她这般模样,想必不会有什么好事。为了保护秦北洋,还是让阿幽不要知道为好。

    秦九色看着眼前的女妖,又看着镇墓兽九色的双眼,只得在心中念出答案——

    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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