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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 第五卷 第二十六章 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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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北洋看见了唐朝小皇子。

    来自武则天时代的梓木棺椁,藏身于长白山天池之上的洞穴,下临冰封的火山口。深不可测的池水深处,据说联通数百里外的日本海,联通秦北洋漫游过的世界树与地心海。棺椁盖子慢慢移开,干冰蒸发般的烟雾升起,蔓延在长白山天池。十六岁的终南郡王,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睿宗李旦第六子李隆麒,从棺椁中坐起。他依然竖着高高的发髻,白衣胜雪,面容清朗。他站在高高的棺材盖上,回头看向棺材深处。

    他看到了秦北洋。

    秦北洋躺在棺材中,面容就像长大成年后的小皇子,两鬓早生白发,已是继承皇位的年龄。他穿着中华民国时代的工匠服,脸上布满尘埃,衣服全是烧焦的破洞。他想要爬起来,但是双手双脚无力,只能睁大双眼,盯着唐朝小皇子。这一瞬间,秦北洋是个死人,小皇子才是活人。

    一千二百年前的李隆麒,凑近棺材里的秦北洋,低声用长安音说:“认识你自己!”

    秦北洋醒了。

    仿佛有数十个世纪那么漫长。先从嗅觉恢复。似乎是古墓的气味,无孔不入的腐烂味。接着是听觉,亘古般的寂静。然后是视觉,但他什么都没看到。他看到黑暗。无边无际。至于触觉,他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喉咙是干的,像沙漠里的干尸,没有一点点水分。他想,自己死了。

    倏忽间,盖子打开。

    一道强光射入封闭的黑匣子,照亮秦北洋的双眼,瞳孔剧烈收缩。他看到一口四方形的容器,散发腐烂气味的木板,两端呈现不规则形状。这是一口棺材。这些年来,秦北洋睡过无数口棺材,一眼分辨出这是明朝早期的棺材,从规模和木料来看墓主人非富即贵。

    果真是死了吗?

    胸口灼|热的感觉,和田暖血玉,唐朝小皇子给他的诞生礼物,提醒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棺材上方出现一张脸。剪成短发的女子的脸,仍然像个女大学生,北京大学公主府屋顶上的春风中。她是欧阳安娜,她已三十二岁,脸上的时光却仿佛凝固。

    “安……安……娜……”

    他的喉咙里似乎有一团火,就像九色喷出的琉璃火球,艰难地烧成几个汉字音节。

    “北洋!你醒了!”

    欧阳安娜把头探入棺椁,伸出纤长手指,抚摸他的脸颊。

    冰凉的指甲,皮肤的触觉回来了。秦北洋想要伸手抚摸她。但他动不了。胳膊动不了,大腿动不了,连手指头也动不了。他能动的只有脖子、喉咙、舌头、嘴唇还有眼珠子。

    安娜的眼眶里有泪水打转,鼻翼一抽一抽:“北洋,请记住,你还活着!”

    “我……怎……么……了……”

    秦北洋感到了最坏的那种可能性。

    “你只是受伤了。”

    欧阳安娜不敢说出实情——秦北洋伤得极其严重,日本轰炸机的炸弹在他身后十米爆炸。几百块大大小小的弹片嵌入体内,从大腿骨、小腿骨到双臂在内的多处骨骼断裂,许多内脏破碎出血。法租界最好的医院里,法国医生说他还活着就是奇迹,普通人早就粉身碎骨,肠穿肚烂身首异处。医生给秦北洋做了截肢手术,锯掉两条胳膊与两条腿,只保留躯干部分,活像个马戏团里的畸形人。

    为取出破碎的肋骨,医生给秦北洋做了开胸手术,发现癌细胞已病入膏肓,没受伤也命不久矣。安娜告诉医生,秦北洋在古墓里就可以活下来,医生却说这是神话和巫术。

    此时此刻,只剩下躯干与头颅的秦北洋气若游丝地问:“我……在……哪……里……”

    “苏州……”

    人们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而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间,而是地狱。

    秦北洋昏迷期间,欧阳安娜跑到郊外刨了一座明朝古墓,掘出完整的棺材,扔掉骨骸与陪葬品,运到医院将秦北洋装进去,医生和护士都以为病死者出殡了呢。

    安娜雇佣一辆卡车,将棺材中的秦北洋送到苏州城外。秦北洋已暴露栖身之地,工匠联盟或日本人还会来杀他的,何况上海依然在“一二八事变”的战火中。欧阳安娜在虎丘山下,找到一处春秋吴国的贵族墓。她和李隆盛一起打开墓穴,清理了两千五百年前的地宫,发现几十把青铜古剑,便将明朝棺材与秦北洋安置其中。安娜就住在虎丘,每天钻到古墓里来照顾秦北洋。

    这是他重伤昏迷后的第101天。

    “这……里……是……古……墓……”

    秦北洋猜到了,嗅觉渐渐恢复,闻到几千年前的气味。他的鼻子可以分辨出具体哪个朝代,墓主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甚至脑子里自动呈现墓主人生前的相貌。

    “嗯,你会活下去的。”

    “其……他……人……呢……远……山……呢……”

    “哎,你怎么第一个想起的人是他呢?”欧阳安娜耐着性子回答,“齐远山跟李隆盛在第二次轰炸前跳入了黄浦江。他们本想把你一起拖入江水,但你固执得像头蛮牛,就是站在原地不动。还好他俩都只受了轻伤。钱科与卡普罗尼重伤,但还活着,这两天刚出医院。”

    那一夜的灾难,唯独安娜似有天佑,几乎毫发无伤。

    “墨……者……天……工……呢……”

    秦北洋感觉自己说话的样子,就像在日本吉野古坟之中的徐福。

    “完了。”

    欧阳安娜言简意赅地回答。她闭上眼睛,浮现出外滩对面的浦东陆家嘴,已成为瓦砾遍地的废墟,烟雾与烧焦的气味经久不散。

    十年一觉墨者梦,又转回原点,十年前秦北洋渡过黄浦江,邀请大伙儿在陆家嘴的田野风雪之中饮酒的时刻。重伤的钱科还想重整旗鼓,李隆盛劝他放弃,再没这个可能了。接下来的中国,恐怕还会连年战乱。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如今又对上海动手,就算这一战能熬过去,下次又不知何时重开战端?

    秦北洋眨了两下眼皮,似有泪水在眼角涌动。

    “九……色……呢……”

    安娜听到“九色”,首先想起自己的女儿。她刚想说九色很好,却猛然意识到秦北洋惦念的“九色”,其实是小镇墓兽。

    “九色……我不知道。”

    墨者天工毁灭的第二天,欧阳安娜重金雇佣几名潜水员,潜入浑浊的黄浦江底,搜寻九色的踪迹。潜水员在黄浦江心打捞出了四翼天使镇墓兽的残骸,灵石已沉没在江底淤泥中。至于九色,秦北洋的幼麒麟镇墓兽,连根毛都没打捞上来。

    秦北洋唯一剩下完整的,只有他的三尺唐刀与俄国十字弓。

    “是……我……害……死……了……九……色……”

    秦北洋心如刀割,眼角忍了半天的泪水,扑簌扑簌地滑落。他明白,若是不做这次手术,若不是它被开膛剖肚躺在手术台上,以九色的敏锐与迅捷,早已逃出生天。

    “我相信九色还活着。”

    欧阳安娜相信只要女儿九色平安,镇墓兽九色也一定平安。

    “但……愿……”秦北洋望着棺材上方的安娜,终于有了表情,“可……我……为……什……么……还……活……着……”

    “因为你还有九色。”

    “啥……”

    安娜凑近他的耳朵说:“北洋,我把九色带来了。”

    片刻后。秦北洋看到了另一张面孔。十二岁的女孩,继承了她妈妈的漂亮,琉璃色的眼眸,乌黑的长发,近乎透明的皮肤;她也继承了某个人的英武,高挺的鼻梁,饱满的天庭,还有立体的五官。

    她是九色,安娜的女儿。

    小姑娘痴痴看着秦北洋,既陌生又熟悉,好像在博物馆看古埃及木乃伊的展览。而在她的肩头,盘踞着一只古老的黑猫,如同蛇一样拉长身体。秦北洋认得这只猫,它来自唐朝小皇子的姐姐永泰公主墓。

    “齐……九……色……”

    秦北洋缓慢地喊出女孩的名字,但是女孩摇头回答:“我叫秦九色。”

    他听懂了,但他不明白,他只有力气眨眼皮了。

    安娜把头凑过来,搂着女儿说:“嗯,她叫秦九色,她是你的女儿,她是我们的女儿。”

    “我……的……”秦北洋的嘴唇在发抖,“我……们……的……”

    “嗯,你不记得了吗?在北极冰海,在维京人的陵墓,在那间密室……”

    “记……得……”

    秦北洋的鼻翼开始抽搐,但再也流不出眼泪。

    “你是我的爸爸?”

    小九色眨了眨眼睛,伸手触摸秦北洋的面孔。他的身体已惨不忍睹,被一张毛毯卷起,犹如裹尸布,双臂与双腿都已成了医疗废弃物。

    父女相认。

    秦北洋无法抬起手,就连脖颈都难以转动,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女儿的容颜,仿佛看见少年时的自己。

    九色却不知怎么叫他?目光透着那么一丝隔膜。毕竟十二年的养育之恩,父女之情,还在齐远山那边。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秦北洋。

    相比秦北洋九岁在光绪帝地宫中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的反应,十二岁的九色如此镇定,也许有那只千年黑猫盘踞在肩头,给了她某种直面历史的勇气。

    九色没有欢欣,也没有悲伤,更没有质疑。这种不悲不喜,不增不减的态度,让秦北洋呼吸急促起来,盯着安娜的双眼:“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这是我的错!对不起,北洋,对不起,九色!”

    此时此刻,秦北洋与小九色,已是欧阳安娜生命中唯二重要之人。

    躺在棺椁中的秦北洋,叹息自己失去了一个九色,却得到了另一个九色。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只可惜,失去的身体,何时可以回来?

    秦北洋在春秋古墓中躺了一个月,1932年的夏天快到了。

    他的语言功能已经完全恢复,舌头、喉咙、声带都已痊愈,脖颈也能转动大半,甚至能做出仰脖与低头的动作。但他的脊椎骨处于瘫痪状态,五脏六腑在本能中蠕动,饮食和排泄都要别人来服侍。安娜和九色承担了他的保姆和护工的角色。

    秦北洋又问安娜:“你天天来服侍我,远山可怎么办?毕竟他才是你的丈夫。”

    “三年多前,我就跟齐远山离婚了。”

    “离婚?”

    在秦北洋在字典里,第一次出现这个词,仿佛过去都只有外国人才有这个概念,哪能轮到中国人的头上?

    “嗯,末代皇帝不也跟他的皇妃离婚了吗?”

    秦北洋苦笑道:“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我和远山,只是为了女儿,才保守了这个秘密,没有告诉别人。”安娜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一口气,“如今,既然九色已知道自己姓秦而不姓齐,也再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一个月前,欧阳安娜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九色。

    九色不相信。自打她出生的那天起,她就把齐远山视作爸爸。十二年来,齐远山也十分疼爱她,将她当作亲生闺女。女儿一天天长大,欧阳安娜本以为可以永远保守秘密。但她发觉自己做不到。几年前,安娜搬回上海,齐远山戎马生涯,无法陪伴在妻子左右。她跟九色母女俩,虽然过着王后公主般的富足生活,总感觉缺憾什么?重新见到秦北洋后,她无数次想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告诉秦北洋,也告诉九色,却总是话到嘴边又吞咽回去。她害怕秦北洋会恨她,会恨齐远山。她也怕九色会恨这个突如其来的父亲。

    十二岁的小姑娘在最初巨大的疑惑、震惊和抵触之后,却似懂非懂地理解了——那不是任何个人可以挽回的,而是一个叫命运的家伙,给妈妈也是给自己出的一道难题。

    绝大多数女孩根本无法忍受墓里的气味,安娜也得时不时跑出来呼吸几口,否则便觉窒息。九色却天生喜欢这种味道,半是遗传了秦氏墓匠族的基因,半是因为刚出生便被姑获鸟镇墓兽掳到唐朝古墓里抚养。当欧阳安娜打开明朝的棺材盖,露出秦北洋半死不活的真容,九色竟没有害怕。

    “如此说来,是我有负于远山啊。”

    “是我有负于你!”欧阳安娜伸出手指,触摸秦北洋的嘴唇,“但你不必为远山担心,他正春风得意呢。两个月前,齐远山到南京的中央军事委员会任职,据说权倾朝野的代先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不懂政治,看来还是远山有前途。如今的我呢,跟死人又有何区别?”

    “北洋,我不准你说这种话,无论如何,你必须活下去。”

    “给我个理由?行尸走肉般的我,已没有复仇的可能,活在这世上不过是承受永无止尽的酷刑罢了,简直比遭受凌迟处死的幼天王还要凄惨。”

    “因为你是秦氏墓匠族最后的传人!三千年的技艺和秘密!不能在你手里断了。”

    这句话彻底惊醒了秦北洋,回想起二十多年前,被禁闭在清西陵地宫,跟随父亲秦海关学习技艺的时光。

    秦北洋闭上眼睛,长考了一个小时,仿佛有一千年这么久。

    “我们秦氏一族,因为接触镇墓兽,所以寿命短暂,我父亲能活到将近六十岁,已是奇迹。大部分族人,往往三十岁就一命呜呼,就像我这个年龄。但父亲跟我说过,《秦氏墓匠鉴》里藏有能让我们延长寿命的方法。”

    欧阳安娜双眼放光:“是什么?”

    “可惜啊,我爹传下来的那本《秦氏墓匠鉴》,原本埋在京西骆驼村的山神庙,不知被何人盗掘而去了?”

    安娜趴着棺椁边缘问:“可有副本?”

    “我家收藏的《秦氏墓匠鉴》就是副本,因此有几页错漏缺失。正本早在七百年前,便被南宋时的秦氏祖先秦晋带走了。”

    “秦晋,就是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

    这些年,欧阳安娜也被卷入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的战争,对此有所耳闻。

    “当时恰逢襄阳之战,墓匠族的大房有两兄弟,哥哥秦晋带着《秦氏墓匠鉴》的正本被蒙古大军掳走,弟弟秦楚则携带副本南逃,繁衍了我家这一支血脉。秦晋跟随蒙古大军西征,利用工匠手艺制造器具攻克了阿萨辛的天国花园。后来,秦晋渡海逃亡到欧洲,作为天下最顶尖的工匠,创建了工匠联盟,成为第一任大尊者。十多年前在法国,巴黎圣母院的塔楼上,我发现过大尊者秦晋的棺椁。”

    “如果秦晋的棺椁就在巴黎圣母院,也许《秦氏墓匠鉴》的正本也在那里?”

    “也许……”

    “北洋,我明天动身去巴黎!”欧阳安娜回头大喝一声,“九色,你留下好好照顾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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