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秦北洋横渡黄浦江,来到浦东陆家嘴的荒野。
上次聚会数日后,钱科已搭建了一座简易机库,上空悬浮大型飞艇,屋顶下存放卡普罗尼大型运输机,加上休眠状态的四翼天使镇墓兽。
李隆盛、小郡王、卡普罗尼同样相聚于此。老金照旧铺上草席和毛毯,席地而坐。这回在室内,不用忍受冬夜寒风之苦。中山生起一个小火炉,钱科温着从湖州家乡捎来的米酒,窗外又要下雪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小郡王饮了一杯米酒,吟了一首白居易的诗。
秦北洋看着窗外的黄埔江,面朝钱科问道:“赛先生机器铁工厂的少东家,你对这地方点评几句吧?”
“此地也是江南鱼米之乡,可种水稻和棉花,但最大的优势,却是黄浦江。”
黄浦江围绕陆家嘴转了个S形大弯,成为三面环水的半岛,陆家嘴那个锐角的“嘴”正对着苏州河口。
“令尊的工厂为何要开在曹家渡?”
“毗邻苏州河输送货物便利而且廉价。”钱科跟随父亲懂得不少做生意的道理,“与之相比,黄浦江港阔水深,腹地宽广,地处中国南北海岸线中心,雄踞长江入海口,乘船可以上溯到南京、汉口甚至重庆。明朝黄浦江取代吴淞江,成为一条良港,赋税粮米供应南北两京,棉布纺织业行销天下。清朝乾陵年间,上海已是‘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
“英国人对上海垂涎三尺,鸦片战争开埠后即设租界,成为中国对外贸易之中心。如今,正宗殖民地的香港,也只能称为‘小上海’。”
“北洋,你的意思是……”钱科看着一江黄浦水,未开发的浦东处|女地,若有所思,“利用黄浦江港口的天然优势,在陆家嘴的田野建立一座工厂?”
“好主意!”李隆盛霍地站起,两杯白酒下肚,面孔不红反白,眺望浦西外滩的高楼,“你看对面灯火。浦东与浦西,同饮一江水,为何对岸繁华发达,这边却是平畴田野?如果建造工厂,利用绝佳的位置与黄浦江水运,背靠大上海的两个租界与华界,何愁不再造一个新上海?”
“新上海?”钱科也给自己灌了杯黄酒,“什么工厂呢?钢铁?造船?机器?化工?”
“你看那里!”
秦北洋指了指窗外的卡普罗尼运输机,就像蹲伏的硕大野兽。
“飞机?”钱科双眼一亮,不断变化着鸭子坐、跪坐与盘腿坐的姿势,“所以,你把我和卡普罗尼先生召来?”
“不仅飞机,还有飞艇。一切在天上飞的,都会改变这个世界——比如你的四翼天使!”
“借用镇墓兽的力量?”
“正解。”秦北洋摸了摸九色的脑袋,“人们已能改造镇墓兽作为杀人武器,为何不能再把其原理研究透彻?若能抢在欧美列强之前,造出镇墓兽飞行器,未来不再是中国卑躬屈膝去欧美购买技术和设备,而是中国的飞行器出口到英国、美国、日本去了!”
李隆盛又向秦北洋敬了一杯酒:“二十世纪以来,西方与日本的科学家一直在秘密研究‘灵魂机械体’,绝非霍尔施泰因博士一人。如果我们继续浑浑噩噩,如同赤贫的守财奴,空守镇墓兽的宝藏,抱残守缺,故步自封,中国将被自己祖先发明的镇墓兽所灭亡。不过,我在英国多年,英伦三岛是工业革命发源地。现代产业需要强大的工业基础,钢铁、机械、动力……还有工程师和技术工人。如果无法掌握核心技术,重要零部件比如发动机,只能从欧美进口,绝非长久之计。”
小郡王帖木儿忧心忡忡道:“有道理!中国连一辆汽车都造不出来,何况飞机?”
“最近欧洲流行一门科学‘Bionics’,拉丁文的生造词,我将其译为‘仿生学’。据说墨子发明木鸢,借鉴了鸟类飞行原理。大战时期发明的声呐,借鉴了蝙蝠与海豚的超声波。镇墓兽则要复杂得多,包含大自然的精华,比如镇墓兽的心脏——灵石,还有属于灵的物质。”
“ArtificialIntelligence.”
秦北洋当场念出一句日式英语,听得李隆盛与钱科都忍俊不禁。
“许多西洋科学家,往往穷其一生亦未能成功。集结我等兄弟之力量,虽然已是最佳组合,但仍要克服无数的困难。北洋,你为何选择我们几个人?”
酒酣耳热之际,李隆盛提了一个重要问题。
“你是剑桥大学理论物理系的博士。关于镇墓兽的科学研究,会涉及理论物理学,甚至许多前沿科学,绝对少不了你这样的科学家。你又精通历史与考古。放眼整个中国乃至全球华人,你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隆盛不胜荣幸!”
秦北洋转头对钱科说:“你是湖州钱氏名门之后,令尊是上海工商界大佬,您的叔父又是大学问家。在上海做实业,你有不可取代的优势。何况我俩初次相逢,我就坐上了你的飞艇,岂不是缘分?”
“这是我的荣幸!”
“小郡王!”秦北洋拍了拍帖木儿的肩膀,“我俩在十五六岁时,就在北京地方法院门口比试过摔跤,而且你赢了。如今,你是中华民国的国会议员。我虽对北洋军阀厌恶至极,但你的议员身份却是一大便利,可以在北京与上海的政商圈子骗吃骗喝。”
“还能骗色呢!”小郡王并不讳言,“在中国,从吕不韦到胡雪岩,从没有纯粹的商人,做任何生意都必须跟政府搞关系,否则分分钟就被人灭了。”
“不错,你的身份与家世,亦是我这工匠出身的卑贱之人无法比拟的。有你的关系,这家厂子至少不会被人欺负。”
小郡王竖起大拇指:“北洋,两年不见,你不再是头脑简单一意孤行的冒失鬼了。”
秦北洋不觉得这是赞美:“到底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们?”
“你们在说什么?”
朱塞佩·卡普罗尼懵懂地说了句英语,刚才大家聊得欢,而他只管大口吃肉,大杯饮酒。
“对了,你是世界大战的空战英雄,欧洲最出色的飞行器设计师,又是大名鼎鼎的乔瓦尼·巴蒂斯塔·卡普罗尼的弟弟,你们家族在米兰拥有庞大的飞机工厂,还能利用意大利人的身份,引入欧洲的技术和人才,甚至打开海外市场。”
钱科用法语对卡普罗尼说:“只要一起合伙造飞机和飞艇,就能天天大口吃肉,大杯饮酒,还有大把的好姑娘!”
“我入伙!新年快乐!”
※※※
浦东,风雪之夜。
秦北洋搂着大伙儿说:“除了小郡王,我们几个人一起去过北极,在冰海孤岛历险,差点丢了性命,这是我们的缘分。你们也见识过镇墓兽的秘密,甚至打开过九色的身体,看到过它的庐山真面目。此乃天注定也。”
九色引颈,呦呦鹿鸣。
浦东陆家嘴的荒野黑夜,圣诞节的风雪洋洋洒洒,竟有回到北极的错觉。
“秦北洋。”
“李隆盛。”
“钱科。”
“孛儿只斤·帖木儿。”
“GiuseppeCaproni.”
四人各自干杯,依次说出自己姓名,最后一个是朱塞佩·卡普罗尼。
“黄浦江为证!皇天后土为证!我们兄弟四人,齐心发誓,合伙在此开办工厂,研制生产镇墓兽飞行器,为中国,为亚洲,为世界,筚路蓝缕,开天辟地。”
秦北洋先用汉语说一遍,李隆盛说一遍英语,钱科说一遍法语,小郡王说一遍蒙古语,卡普罗尼说一遍意大利语。
老金和中山,代表秦北洋的属下,也跪在主人背后,饮酒从誓。唯独小镇墓兽九色对他们冷眼旁观。
“我负责谈下这块地!我爹在上海经商多年,颇有人脉,不会让浦东的地主坐地起价。”钱科起身走了一圈,“若要给未来留足空间,还要利用黄浦江港口,自造一个码头,加上厂房、动力车间、科研楼与实验室……再要一条飞机跑道,飞艇仓库,飞机仓库,占地至少一千五百亩,规模超过江南制造局!”
李隆盛看向黄浦江对岸:“江南制造局——那已是当下中国最大的工厂了!”
“若以一亩地最低三千块银元计算,光买地就要450万元。”
钱从哪儿来?
秦北洋朗声道:“诸位,不必烦恼,我来提供全部资金!”
“你?北洋,你哪来的钱?”
钱科上下打量秦北洋,看他一身朴素的工匠袍子,聚会连个饭店都吃不起,只能跑到野地学古人派头吃雪,就是穷光蛋的做派嘛。
“请君放心,北洋已非吴下阿蒙。”
秦北洋此行下山前,已从阿幽手中取出太白山秘藏的五百吨黄金中的1%——五吨黄金,秘密运送到西安,分别存入几家银行账户,足够用做工厂的启动资金。
“尽快订立地契,当日即可付款。”秦北洋挥斥方遒,就像几块袁大头请顿饭似的,“最近上海股市大跌,还有人要叫我去抄底呢!”
说到这儿,小郡王提醒一句:“忘了一件事,这工厂叫什么名字?”
秦北洋已胸有成竹,老金取来文房四宝,为主人研墨,让他写下一行大字,竟是陆机墓里“黄耳帖”的章草体——
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
所谓“墨者”,便是春秋战国时代墨子的门徒,既是“以武犯禁”的游侠,亦是鬼斧神工的匠人。
所谓“天工”,一语双关,既是天工开物,也是天上的飞行器,甚至带有天命之意。
这一夜,浦东风雪大作……
1922年的春节前,几番讨价还价以及打折,秦北洋支付了400万银元,拿到陆家嘴1500亩农田的地契。
他与李隆盛、钱科共同完成工厂图纸,1500亩土地的一座世界级工厂,犹如史前怪物跃然纸上。趁着现在地价低廉买下,等到工厂全面运行,恐怕价格还要翻番。
他在上海公共租界注册一家名为太白山的公司,股东有两人:秦北洋、洪天幽——1000万银元资本金,俱由阿幽提供黄金兑换。
太白山控股70%成立子公司“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董事长秦北洋。钱科担任总经理。小郡王帖木儿任副总经理。李隆盛任首席科学家。首席工程师兼试飞员朱塞佩·卡普罗尼——他们共同占有剩余的干股。
不过,这家工厂要真正运转起来,还缺少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正月十五,秦北洋的烧伤痊愈。他去了趟虹口,欧阳家的海上达摩山,像被洗劫一空的古墓。阴沉乌云下,他摸了一把废墟中焦黑的石头,眼眶湿润,九色呦呦鹿鸣。
“走!”
秦北洋一声令下,跨上汗血马幽神。老金骑着淡栗色银鬃公马,中山骑着菊花青母马。
三人,三马,一兽,告别上海,踏上北去的千里征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镇墓兽飞行器,最重要的原材料,不是钢铁、发动机与零部件,而是镇墓兽的心脏——灵石。
哪怕将太白山囚禁的所有镇墓兽的心脏都挖出来,恐怕都不够工厂塞牙缝的。
唯一的方法,便是找到埋藏于大自然中的灵石矿脉,就像每次制造新的镇墓兽。
灵石是世界上最疯狂的石头,既能让镇墓兽保持几千年的机械动力,也能让人的寿命在几年内燃烧殆尽,比如埋藏在秦北洋体内的癌细胞。
这些疯狂的石头出产于哪里?
秦北洋想起了一个地方。
秦北洋亲身经历过两次镇墓兽建造——第一次是在十岁,跟随父亲为光绪皇帝建造镇墓兽,从清西陵出发上太行山,在山涧边找到大岩石下的洞穴,发现了一大块灵石。第二次是在十六岁,秦氏父子为袁世凯建造镇墓兽,取用了太行山上的灵石洞窟。
民国十一年,1922年,春天。
他从上海出发,骑着汗血马幽神,带着老金、中山以及九色,北上渡过长江与黄河,直到华北大平原的直隶省,路过保定府的易县,经过清西陵入太行山。这是当年跟随父亲秦海关走过的路,十多年过去,就连路过的每个山口的参照物,仍然历历在目。
灵石所在之处,便是龙脉最为旺盛的地带。老金对此也有耳闻:“此山中亦埋藏许多矿产,不少矿工来此挖掘金银铜铁,但没有人来挖灵石。一来是灵石极为稀少,可遇而不可求;而来是灵石对人体有害,一般人不敢轻易接触。”
“若是将死之人,也就不怕了!”秦北洋暗指自己,又看一眼九色,这头小镇墓兽的肚子里装着好几颗灵石呢,“你也是吧!灵石饕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