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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尖蜜 正文 第62章 三战而竭

所属书籍: 针尖蜜

    1

    陈樨跟着导航找到了卫林峰留下的地址,发现他所说的医院充其量只是个偏远的社区诊所。跟她前脚刚离开的那人山人海的三甲医院相比,小小的就诊区一目了然。陈樨转了一圈,尤清芬并不在她视线范围内。

    小诊所人流量不大,护士也不忙碌。陈樨到分诊台询问有没有一个叫“尤清芬”的病人,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在电脑里检索片刻:“是有这么个人,你是她家属?”

    今天怎么尽扮演病人家属?陈樨迟疑了一会,只含糊说是“熟人”。

    “听说她身体不太舒服,有人托我来看看。请问她还在医院吗?到底哪儿不舒服?”

    护士说:“病人的具体情况我不能向你透露,医院有医院的规定。不过她十分钟前去取了药,现在人应该离开医院了,你自己跟她联系吧。”

    陈樨心里犯嘀咕,她收到信息立刻赶了过来,即使卫嘉本人也未必来得更及时。可看样子尤清芬又能取药,又能自己离开,并没有卫林峰描述的那样情况危重。

    她不甘心白跑一趟,索性给尤清芬打了个电话。想不到一段熟悉的和弦铃声很应景地在不远处响了起来。这是一首老歌,叫《真的很想你》,尤清芬在陈家工作时用的就是这个铃声。

    铃声越来越近,陈樨回头,正好看到尤清芬在一个女人的陪伴下从洗手间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铃声大震的手机却没有接听的意思。

    “陈樨?”尤清芬一看见前方的人,脚步停了下来。

    陈樨挂了电话,迎上前笑道:“尤阿姨,你怎么不接我电话?”

    “哦,我正想接来着!你……嘉嘉让你来的?”尤清芬显得有些无措。

    尤清芬过去亲热地管陈樨叫“樨樨”,对卫嘉则直呼其名。陈樨品咂着这称谓里的亲疏关系——是这两年里发生的变化,还是一直如此?

    眼前的尤清芬和陈家的“尤阿姨”也有了微妙的区别。她似乎圆润了一些,穿着黑色的透视上衣和豹纹紧身裤,白皙的一张脸脸倒是素得很。陈樨从没发现朝夕相处了几年的阿姨竟有这等凹凸有致的好身材。其实这身打扮倒比在陈家时的朴素穿着更适合尤清芬,这样的她看上去艳俗、生猛又鲜活,让陈樨想起了水族馆里的狮子鱼。

    “嘉嘉一时来不了,你没事儿吧?”陈樨不便直接问尤清芬得了什么病,看她手脚都是完好的,脸上也没有明显的病容。莫非是内伤?

    “没事儿!”尤清芬感受到了来自陈樨的打量,不自觉绷紧了身体。她已不替他们家工作了,大可挺直脊背说话。没想到老卫真的打电话给卫嘉了。可依卫嘉的个性,他自己不来也不会假手旁人,尤其是陈樨。

    他对她交了底?

    “尤阿姨,你太见外了。卫嘉爸爸打了好几通电话催促卫嘉,他特别担心你。抛开卫嘉那层关系,你和我家主雇一场,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不要客气。”

    “我没想麻烦嘉嘉的……”

    尤清芬刚说完,身边那浓妆女子用手肘碰了碰她,主动开口道:“芬姐,难不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教授家的小姑娘?她不是想跟你儿子好?那你以后就是她婆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说着,女子从包里抽出一张诊所的费用结算单递给陈樨:“这是芬姐今天的医药费,你替她结了呗!”

    “谁是谁儿子?”

    陈樨眼明手快地接过单据,尤清芬想要阻止已来不及,只好瞪了身边的同伴一眼:“阿银,你又乱说话!”

    “我哪句话乱说了?”叫“阿银”的浓妆女子掩嘴道:“你跟老卫红本本都领了,他儿子不是你儿子?老卫年轻时靠着一张脸哄得你骨头都软了,他儿子铁定长得不赖。瞧,女孩子眼巴巴赶到医院来看你。你以后等着享福吧!”

    陈樨忽略对方话语里让人不悦的细节,抓住重点问:“你……和卫嘉爸爸领证了?你们认识了很多年?”

    尤清芬虽不满阿银乱说话,但话说到这份上,她也没必要否认。陈樨脸上那种难以言喻的神情令她隐隐痛快。陈樨不是高高在上吗?总是支使她做这做那,眼里揉不得沙子,还不是跟她瞧上了一个藤上的瓜。只要大小姐还念着卫嘉,就休想回避这层关系。

    “我二十岁不到就跟着老卫,什么苦都跟他吃过。你说呢?”尤清芬轻声道。

    陈樨在心里计算着尤清芬的年龄……他们在一起快二十年了?可卫嘉妈妈去世还不到八年!

    尤清芬误会了陈樨那一下皱眉撇嘴的潜台词,她如同自卫的野兽一样亮出了硬甲和尖牙。

    “你用不着看不起我,我靠自己养活自己。你妈妈离了婚在男人堆里打转,收珠宝收到手软。她是大明星,那叫高贵!穷人家的女孩儿十几岁靠身体混口饭吃,谁不说她低贱!哼,什么高贵、低贱……我跟着卫林峰,他娶了我。你想要卫嘉,他要你吗?”

    尤清芬这番说辞让陈樨受到的冲击太大,刀莫名从四面八方飞来,她一时间竟不知从哪里接招。陈樨的世界是割裂的,一头是娱乐圈的衣香鬓影,一头是实验室的瓶瓶罐罐,这里头都不包含泥尘里的芸芸众生。卫嘉是陈樨窥见另一个世界的窗,可这扇窗让她看见的只是和风淡月的虚影,偶有阴霾,也是诗里的“花明月暗笼轻雾”。她自诩荤素不忌,其实并没有识过脏东西。

    此刻的陈樨震惊且气恼,但这更多的是出自于尤清芬自爆过往和对她妈妈的羞辱。她懵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冷冷道:“你自己卖身就卖身,和我妈有什么关系。我妈只是让我知道,人的身体是自由的,我想要可以要,不想要就不要!我用不着拿自己交换别的,也不盼着谁娶我!”

    “呸,站着说话不腰疼!”阿银不太懂她们的意思,一心只想替伙伴撑腰。

    陈樨用尤清芬熟悉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我看你有手有脚,也站得挺稳当,非要躺着赚钱……我可没说你低贱,但又做妓女又做小三,肯定不高贵就是了!”

    她趁尤清芬来不及接话,又扬了扬手里的费用单:“想要我替你结账是吧?你又不肯告诉我是什么毛病。听说你进了厂,要不我打听打听,公司能不能报销……说不定针对上岸的失足妇女还有额外补贴?”

    “用不着。”尤清芬抢回陈樨手里的单据,转头对阿银说:“真他妈晦气,我们走。”

    她的身体擦过陈樨手臂,又回过头来,白着一张脸说:“让卫嘉过来不是我的意思。他和你一样讨厌我。我做过的事和他没关系!”

    那两人相携出了诊所,陈樨还恍恍惚惚杵在原地——我是谁?我在哪儿?刚才发生了什么?

    宋女士一通电话将陈樨拽回现实。她才想起自己原是约了妈妈吃午饭的。宋女士被放了鸽子,气得破口大骂。陈樨却问:“妈,你听说过黄体酮吗?干什么用的?”

    “你妈妈我什么没听说过,这是孕妇保胎用的药。”宋女士答得顺溜,忽然觉得不对,声音也变尖利了,“你再说一次,谁保胎?”

    “别问了,反正不是你也不是我!”

    陈樨先前的困惑顿时得到了部分解答。怪不得卫嘉爸爸这么紧张,原来是中老年得子!这都叫什么事儿呀!她晃了晃脑袋,神游般去找她的车。

    说来也巧,刚走出诊所大门,陈樨又遇见了正在路边等车的尤清芬和她的同伴。三人的眼神交汇,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一辆老旧的奥迪开了过来。从车上匆匆来下的不是卫林峰又是谁?

    2

    卫林峰的手自然地扶在尤清芬腰上,柔声细语地询问她有没有事。尤清芬不答,他顺着她的眼神发现了陈樨。卫林峰很是意外,微微欠身朝陈樨挥手。

    陈樨也没躲着的道理,迎上前去打了个招呼。

    “卫……卫嘉爸爸,你的事解决了?”

    卫林峰含糊地应了一声,又看向尤清芬。尤清芬把脸转向一旁,他明白了,在这里见到陈樨看来并非巧合。

    “你是跟卫嘉一块儿来的?我给他打了一宿电话,他连个回信都不给我,越大越靠不住了!”卫林峰埋怨道。

    陈樨笑容可掬地说:“我还没恭喜你们,又是领证,又是有了小宝宝。卫嘉知道这些喜事了吗?”

    “嗐!女人嘛,年纪大了都想有个孩子!昨晚来厂里闹事的那几个家伙不是什么好人,看她跟在我身边,连个女人也不放过。我看她被推得摔了一跤,就知道事情不好……”

    “说这些干什么?你瞧她像是来道喜的吗?咱们用得着她道喜?”尤清芬打断了卫林峰的话。

    卫林峰在局子里待了一宿,又累又乏,仍未搞清眼前状况。他是孙长鸣的人,即使孙长鸣和陈澍濒临拆伙,但人前人后均未口出恶言,一心盼着陈澍回心转意,卫林峰因此从不敢对陈教授有丝毫怠慢。自家儿子和陈樨那点事儿卫林峰又岂会不知。从前因为孙见川喜欢陈樨,他唯恐得罪孙家,一再劝儿子和陈家小姑娘保持距离。现在不同了,孙见川做了大明星,未必把陈樨放在眼里。孙长鸣也看得通透,只感叹自家小子没福分,可孩子的事也轮不到他们过问。

    卫林峰见状也就撒手不管了,他心中不是没有想过——孙家宝贝都追不上的金凤凰偏偏钟意自家儿子,甭管成不成,横竖他们不亏。

    卫林峰问:“卫嘉那浑小子上哪儿去了?他怎么回事儿!”

    “你们和和美美的,终于想起他来了?哦,我说错了!用得着他的时候,你们可从来不忘记他!”陈樨说:“卫嘉身上还带着伤,他一天几趟地往医院跑也不是办法。”

    “什么?他伤哪儿了?怎么伤的?”卫林峰这下才着急了。尤清芬也讶然看向陈樨。

    “替孙见川挡了一刀,人没死!手臂包扎包扎,以后还能接着用。”陈樨毫不掩饰自己的刻薄,“有个问题我始终想不明白。都说马场是卫嘉妈妈留给他的,怎么他一声不吭地卖了马场,反倒四处勤工俭学去了?钱都去了哪里?他不肯说,你们能不能为我解答一下?”

    卫林峰垂首不语。

    阿银悄悄问尤清芬:“她说的是什么钱?”

    尤清芬的脸更白了。

    陈樨也没有表现出惊讶,冷不丁又问:“还有,卫乐出了什么事,你们知不知道?”

    “乐乐?”卫林峰满脸困惑,“她能有什么事?她在婆家好端端的!”

    “好端端的乐乐”会大半夜频频给卫嘉打电话?陈樨不敢相信。

    “看来你也不知道,反正天塌下来有她哥哥顶着!对了,你们这把年纪上赶着生个孩子,是不是怕卫嘉长大了太寂寞呀?”

    “陈樨!你是晚辈,我不跟你计较。可这么说话就不对了!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她一个女人想做妈妈不算罪过吧?“

    卫林峰话语里对怀孕的尤清芬颇为维护,陈樨觉得十分讽刺:“她想要孩子是她的事儿,可卫嘉是你亲生的,你为他考虑过吗?你一点儿都不心疼他?”

    “我的孩子我自己养,以后绝不会拖累任何人……”尤清芬咬牙道。

    “你们说话就像放屁!对待自己的孩子连个屁都不如!也不想想前头两个孩子是怎么长大的,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俩年纪老大不小了,也不是什么安分人,肚子里那个蛋生下来,万一哪天你们有个三长两短,卫嘉能坐视不管他亲弟弟?嘴上说不拖累他,以后到了那个份上还能把孩子塞回去?”

    尤清芬的同伴阿银开了眼界。在她看来,陈樨怎么说也算大家闺秀,名门那啥女孩儿,看模样确实是那么回事儿,想不到大马路上骂起人来竟那样豁得出去。她嘴上把人喷得狗血淋头,可仪态还是顶好的,声音不高不低,字正腔圆。阿银光顾着看她眉眼,听她说话,撕头发挠脸那一套也不好施展出来——即使施展了出来,阿银也怀疑自己会被撕成几瓣!

    路上的行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陈樨发挥了良好的心理素质,面不红心不跳,俨然占尽上风。直到有人快步走近,用缠了纱布的手将她拖到身后。她才嘴角哆嗦了一下,咬着唇沉默了下来。

    阿银一看那小伙子的身形样貌便猜到了那是谁。她年纪小,入行时得尤清芬照拂良多,但那时芬姐的男人已回去找他的死鬼老婆了,所以阿银并未见过卫林峰年轻时候的样子。现在看来,芬姐当年倒贴老卫倒也不算失心疯。

    “你的手伤得要不要紧?这么的大的人了,怎么还不知道小心!”看到儿子出现,卫林峰也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松了口气。

    尤清芬想要察看卫嘉的伤,卫嘉不动声色避了一下,她默默将手缩了回去。

    “我不要紧。看样子你们也没事儿了,都回去吧!”卫嘉说完转向陈樨,“我们走。”

    “嘉嘉,你受伤了也不跟爸爸说,是还生我的气?”卫林峰艰涩地开口,“你生气也应该,爸爸拖累你了……”

    “说有什么用?你倒是改呀!”陈樨回头抢白了一句。牵着她的那只手轻轻捏了捏她掌心,她的脚步也随之加快了。

    他们沉默着,紧赶慢赶地走了一段路,再回头已看不见卫林峰的车。陈樨这才停下来,松开与卫嘉十指紧扣的手。

    “走反了!我的车在那头。”

    她第一下没有与卫嘉脱离。他在前头站定了,手仍保持紧握的姿势。

    “你爸和你后妈给你怀了个弟弟或者妹妹!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哦。”

    “我再问你,是不是有人欺负卫乐?你再用一个字回答试试看!”

    “嗯……”卫嘉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我还没说完。这件事我自己会解决的。”

    陈樨看到那外套正在卫嘉手里,上面的血迹也被他抓握的姿势巧妙地遮挡住了。段妍飞未必有此神速,想必是他自己发现东西落在医院赶回去取,从小护士那里听说衣服经了陈樨的手,匆匆赶过来救场。

    “是!你是收拾烂摊子的行家。”

    她说完,用力转了转手腕。卫嘉的手臂随之翻转,兴许是触到了伤口,他倒吸了一口气。

    “小伤也会疼吗?说起来你的手是没孙见川的脸值钱,这一刀挡得值!”

    “陈樨,我没想别的。你当时在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挨刀。我……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不想让你失望,可是……”

    可是什么?卫嘉没有再往下说。他的眼眸低垂,掩映在长而密的睫毛下,像隔了层云雾。

    挡刀一说陈樨不置可否。她知道孙见川那个怂货遇事只会往人身后躲,如果自己在现场,他确实会缩在她后头。可怂货自有怂货的生存之道,他坦荡荡地耍赖,像个孩子一样寻求庇护。他是个实心眼沉甸甸、看得见摸得着的蠢蛋,自己不管不顾地蹦跶,要不和接着他的人一起摔个大马趴,要不就在地上砸出个坑!

    卫嘉还说到了失望。陈樨恍然,自己今天大战三场,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竭力后心头的空空荡荡不就是失望吗?不仅因为他不珍视他自己,也不为他身前身后这些烂摊子,她失望的是自己抓不牢云雾。

    她伸手了,躺平了,翻滚了,骂街了……他依旧从她身上穿膛而过。

    她理解他,心疼他,又烦透了他!

    “热死了,怎么那么热!”陈樨借着抹脸的动作,终于将手抽了出来。刚与人斗了一场,她的脸一定红得像公鸡头上的冠羽,然而手抚上去并无汗湿,反倒是掌心湿黏黏的,指尖潮凉。失控的情绪不知什么时候已退了潮。

    “我刚才像不像个武疯子?我的妈呀,鬼上身一样!”陈樨一边往脸上扇风,一边笑。

    卫嘉配合地亮出笑脸,可惜两边嘴角没能弯成对称的弧度。人前的她像只愤怒的母狮咆哮着护在他前头,等到人散后,她一门心思地甩开他的手。

    空出来的那只手显得如此多余,他悄悄背在身后,揪紧了同样多余的外套。对了,还有一句本能的、正确的、比多余更多余的话:“谢谢你!”

    “谢个屁啊!他们结婚生孩子关我屁事?我只是找个人出气罢了!”陈樨又笑着往后退了两步,歪着头挥挥手说:“现在好多了。我走了,你自己放机灵点儿。”

    “陈樨!”卫嘉叫住她,等她放慢步伐,问出的只是干巴巴的一句话:“这里不好搭车,你能不能……能不能送我回学校?”

    陈樨头也不回地抹了把脸:“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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