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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樨的父亲陈澍是个瘦高个子,陈樨的眉眼原来是遗传自他,父女俩长着一样的修长剑眉,丹凤眼。陈澍不似他的大学同窗、现在的合作伙伴孙长鸣那么八面玲珑,见谁都三分笑脸,他身上的学者气更浓,看上去略显冷淡,与人打招呼通常只是点一点头,话不多说。可这样一个人却能让女儿腻在身上撒娇耍赖。
看过陈樨的伤情之后,陈澍只说了一句话:“你骗了你妈,这不是平地上摔的。”
陈樨挽着爸爸的胳膊谄笑:“我在坡上滚了几下。”
“胡说,什么坡滚下来只伤了后背?”
“反正我就是滚了,坡的问题不归我管。”
“不好好学习,谎都撒不好。小伙子,麻烦去给我拿一张能写字的纸。”
他们此时正站在卫家的院子里,陈樨的行李已收拾好搁在脚边。孙长鸣父子和杨哥都在场。卫嘉本想请他们进屋稍坐喝口茶,陈澍礼貌回绝了。他对卫嘉这几日的照料表达了感谢之意,经前妻电话里提醒,他还特意询问了陈樨的医药费和住宿、饮食的费用。孙长鸣说这事他会处理好,陈澍听后便打算接了女儿就走。
这会忽然被点到的“小伙子”愣了愣,回屋取了个本子交给陈澍。陈澍掏出笔在本子的空白处画了个示意图。“我看你是从与地面夹角在65°至85°之间的凹型斜面跌落的。还好跌落位置高度有限,落点地质松软,你的背部多次摩擦斜面上的障碍物,臀部先着地,才有没有造成更大的损伤,手上的伤也是跌落途中试图缓冲留下的……”
卫嘉扫了一眼陈教授手上的示意图,寥寥几笔,那夜害惨了陈樨的土陷坑跃然纸上。他不禁汗颜。替陈樨打马虎眼的孙长鸣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打着哈哈笑道:“人没事就好!”
孙见川探头看了一眼,激动道:“陈叔叔你太厉害了。那天是我第一个发现樨樨在坑里的……哎哟,陈樨你干嘛踹我屁股?”
陈樨翻了个白眼,多年前她妈妈从排练舞台上摔下来,要是她爸没有执著于舞台设计缺陷,而是多费些唇舌与柔情安慰受伤的妻子,说不定他们的女儿现在就不是出自单亲家庭了,
她对陈樹抱怨道:“有你这么当爸的吗?还有闲心在人家本子上乱涂乱画。你的女儿受伤了,这才是重点!”
“人没瘦,脸圆了。”陈樹客观评价。
陈樨气死了。“我要去告诉我妈,你不关心我……我伤口又开始疼了!”
陈澍果然不再纠结于女儿的“事故原因”,他扭头看向站在几步开外的卫嘉,指着本子上旧笔迹问:“这是你写的?”
“是的。”卫嘉点头。陈澍临时向他索要能写字的纸,仓促间他拿来的是自己的草稿本,上面满是化学竞赛题的解题过程。他听说陈樨的父亲是国内材料化学领域的大牛,心中也很是敬仰。
“这是关于反应平衡最基础的内容,你学过高中化学吗?整个数理推导过程都有问题,明显走了弯路。压强对这个反应没有任何影响……”
陈澍皱着眉头的样子让卫嘉恍然觉得自己的本子上写的全是垃圾,他老老实实走近了虚心听教。在这个被降维打击的过程中卫嘉发现了,陈樨嫌弃某样东西的表情和她爸如出一辙。这父女俩还有一个共同的特质,他们似乎对某样事物越不满意,越揪着不放,宁可耗费自己的时间精力也要让对方明白自己制造的“垃圾”究竟包含了哪些成分。
陈樨的执着有胡搅蛮缠的嫌疑,但是对于陈澍教授,卫嘉是彻底服气的。他一开始还有些惭愧,很快就被对方简明清晰的讲解带入了题意之中。陈澍指出他的错误虽不留情面,在他鼓起勇气提问时,却也能给予有效回应。两人站着说了几分钟,陈澍由这道题延伸着讲到了卫嘉日常解题思路的误区,自己先一步走进了屋子里,头也不回地对这屋子的主人说:“你过来听我说。”
陈樨面对这两人的背影无力道:“喂,我们不是正在依依惜别吗?”
刚才还想着尽快出发的老父亲进屋坐下了,茶也喝了……陈樨在他们身旁来回走了几圈,陈澍责备她挡住了光线。卫嘉还算有良心,让她在院子里自己玩一会,仿佛她是一条穷极无聊的小狗。
孙长鸣对这个场面倒是见怪不怪,一时半会走不了,他索性跟杨哥去后头的马厩大谈养马经。孙见川在梨树下不断跳起来,想要摘下树顶最高处的果子。
陈樨也不再理会他们,自己托腮坐在门槛上看着这个她走后或许再也无缘重见的院落——被阳光晒得蓬松的干草垛、果子生涩的梨树、不久前还晾着她内衣的晾衣绳,还有红砖砌的洗澡房和厕所。
她曾被跳入洗澡房的蟾蜍吓得差点裸奔,也生平第一回在洗澡时抬头看见了星星。身后那个年轻的屋主担心她夜里不习惯屋外厕所的黑暗,每回她起夜,他不是起来找东西,就是借故去屋后看马,既亮起了四处灯光,让她感觉到人声的存在,又不会离得太近令她尴尬,哪怕她跟他赌气的那两天也不例外。现在他正在身后与她爸爸面对面坐着,两人有问有答。陈樨有些埋怨他们冷落了她,却不想开口催促。
“你的知识储备太薄弱了,好在脑子清楚。如果你对化学感兴趣,我给你写在纸上的入门书单你照着买就是,先从普化原理开始,一次一本认真读懂,不要贪多……”
“谢谢陈教授。”
屋内的人终于意识到学海无涯,暂时中止了在化学元素里的遨游。
“老陈,在你眼里有知识不薄弱的年轻人吗?”陈樨也活动着发麻的小腿站了起来,迎上去对陈澍说:“他还不算太蠢的话,以后让他报考你们学校好不好。你看在他收容过你女儿的份上,给他补补,好让他薄弱的部位变得强壮起来。”
陈澍觉得这丫头可笑。“你替人家填志愿?他明年考上也只是本科生,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准今后就有关系了,到时可别怪我没打招呼!陈樨在心里嘀咕。
陈澍把自己邮箱留给了卫嘉,让他看完了那长长的一串书单之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再向他提问。
陈樨趁机在邮箱后刷刷写上自己的手机号码、家里固定电话和qq号,边写边道:“没看完书单也可以找我。”
“你的化学成绩很好吗?找你有什么用?”陈澍怀疑地看着女儿。“你写家里的地址干什么?”
“为了表达我知恩图报的诚意。”陈樨从卫嘉的本子上撕下一页,示意他写上他的联系方式,美其名曰:“也方便我向你提问……我爸说的,年轻人应该相互学习!”
卫嘉没有手机,他只给陈樨留了马场服务点的联系电话。陈樨收好纸条对陈澍说:“爸,你跟孙叔叔说一声,我们可以出发了。”
2
她在爸爸转身之际上前抱了一下卫嘉。该说的话昨晚已经说完,没说出口的那部分都属于“不应该”的范畴。此时的卫嘉和昨晚判若两人,他的身体是紧绷的,像个石像般一动也不动。
“我数到了二十下,你还没有回应我。我有一点点尴尬。”陈樨在他耳边说:“我们至少是朋友吧。”
“其实……也不算。”
陈樨将他推开到一臂之外,抿着嘴审视他说这句话的意图。卫嘉眼帘低垂,面孔如初见时那样平静温淡。
“很好,我现在不尴尬了。”陈樨点头。“你就欺负我吧,以后也难有机会了。”
孙见川没有摘到梨,反而弄折了不少枝叶。他被这边离别的场面感动了,吸了吸鼻子走过来。“要走了,是挺舍不得的。我也要抱一下。”说完他一把搂住了卫嘉,另一只揽过陈樨,三人“友爱”地拢成团。正游移在各自世界中的陈樨和卫嘉毫无防备,两人被迫撞在了一起。
陈樨火冒三丈,用力摆脱孙见川的桎梏,骂道:“白痴,快放开我……还有你,大混蛋!你们俩抱到天长地久好了!”
陈樨愤怒地出了院子。孙见川难得感性一把却遭遇滑铁卢,莫名其妙地问卫嘉:“她怎么了?刚才她是在骂你还是骂我?”
卫嘉胸口有处地方被陈樨撞得隐隐作痛,他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被胖姐带到村口去买油饼的卫乐提前回来了,一看到家门口发呆的陈樨就飞奔着跑近,红扑扑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开心。“樨樨姐,我们又有油饼吃了。你一个,我一个,剩下的晚上我们等嘉嘉回来一块吃。”
“乐乐给我吃一个行吗?”孙见川闻声跟出来逗卫乐。卫乐拒绝,他笑着道:“你樨樨姐待会就走了,她晚上那个油饼让给我不是正好?”
“骗人,她才不会走!”卫乐嘴上这么说,她看看院子里摆放着的行李,又看看沉默不语的陈樨,举着油饼的手垂下,嘴角也垮了下来,怯怯地问:“樨樨姐,你要去哪里?”
卫嘉听出她的声音已带上了哭腔,这是他不想看到的场景。胖姐走到他身边抱怨道:“一买了油饼她非要马上回来,说是她樨樨姐喜欢刚炸出来又焦又脆的饼,我拉都拉不住。都这会儿了,我以为人也出门了……”
陈樨不知跟卫乐说了什么,卫乐的哭声爆发了。“我不要你的漂亮裙子了,你说过要留下来娶我的。”
孙见川哈哈大笑,“什么,谁娶谁?乐乐你太逗了!”
卫乐一点也没觉得好笑,她哭得仿佛一下秒心肺都要呕了出来。卫嘉出来安慰她,她也抗拒得很,嚎啕道:“你也骗我。你最坏了,为什么不留住她,我讨厌你们!”
准备出发的人齐聚在门口,大家都被卫乐的哭泣震住了。卫嘉哄着卫乐,把她带回院子里,让胖姐和杨哥暂时陪伴她,自己与门外的人道别。
“你们快出发吧,别耽误了下午的飞机。我就不送你们了,一路平安!”
陈樨背对着卫嘉,听孙叔叔跟他互道珍重。这个大混蛋,他真的连一句礼节性的“再见”也不想说。
这时还在哭泣着的卫乐摆脱胖姐和杨哥追了出来,抽抽搭搭说:“真的要走吗?他们说我不能嫁给你的。我不骂你坏嫂子了,等你下次回来,我让嘉嘉嫁给你好吗?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在场的人都笑了。
“小丫头精得很,那样的话你哥哥可算捡到了宝。”孙长鸣开玩笑地拍着好友的肩膀,又对陈澍说道:“恭喜啊,你多了个上门女婿。”
陈教授恍若未闻,回头叮嘱卫嘉:“《无机化学》一定要买蓝皮的,三校合编那一版。”
“好吗?樨樨姐……樨樨嫂!”只有卫乐还在盯着陈樨,苦苦等待她的答复。
“卫乐,不许胡闹,快回去!”卫嘉脸色沉了下来。以往得知嘉嘉要不高兴了,卫乐会有所收敛,可这回她仍不依不饶地问陈樨:“好不好?樨樨嫂。”
那声“樨樨嫂”的魔力太强,陈樨恍然觉得自己和祥林嫂有得一拼,都是心被掏空的悲惨人儿。她趁大家都在笑,偷偷用小指蹭了一下眼角,也微笑着对卫乐道:“那你可要乖乖听话,替我把嘉嘉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