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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尖蜜 正文 第26章 宜室宜家

所属书籍: 针尖蜜

    1

    卫乐睡了,她睡前过足了扮演小燕子的瘾,红扑扑的脸蛋上还挂着笑意,呼吸悠长而均匀。这时的她更像个逼真的娃娃,甜美安静,因为心里缺了一块儿,反而更不会被世界的疾苦所侵染。

    陈樨扯下头上的假花——她和卫嘉被迫加入卫乐的游戏。她以为他们可以成为紫薇和尔康,谁知道卫乐说他们一个是萧剑,一个是容嬷嬷。萧剑还好,大多数时候只用抱着一把剑担忧地看着小燕子,容嬷嬷却需要反复给挣扎的小燕子扎针,差点儿把她累死。

    卫嘉急着哄睡卫乐,他说晚上还有别的事要做。陈樨洗澡出来,卫嘉暂时栖身的房间是黑的,屋后的马厩反而亮着灯。她想知道他究竟在忙什么要紧事,轻手轻脚走过去,发现他正背对着她,站在平时用来摆放小工具的木案板前。

    陈樨存心恶作剧,靠近了才忽然伸出手拍他一下。卫嘉头也不回地说:“轻一点儿……你是要吓唬我,不是打垮我。”

    “没劲。你在干什么?”陈樨看清了他正在做的事,不由笑出声来,“你的要紧事是暑假作业?马房苦读,这种精神太感人了。”

    卫嘉把书从她手里抽回来,说:“昨天我们高中的化学老师找到我,说开学后有个市里的化学竞赛,希望我能准备准备。大半个假期我都没摸过书本,就当临阵磨枪好了。”

    “为什么要在这‘磨枪’?”陈樨说完才想起这个家里唯一的书桌貌似在他的房间。她有些过意不去:“你可以回房看书的,我也不困,正要去院子里乘凉。”

    “没事儿。”卫嘉看了看不远处卧着的枣红马说:“我今天刚给它加大了针剂的剂量,在这儿能观察一下它注射后的反应。”

    陈樨知道还有一句他们都心知肚明的潜台词——临时在这儿将就将就也无妨,反正鸠占鹊巢的人明天就要走了。

    陈樨翻看着他手边的笔记,有些是她非常熟悉的内容,有些她一时半会儿看不明白。她也是理科生,她爸还是高校里的化学系材料与化工方向的博导,她亲姑姑学的是生物医学,说句她出自化工世家也不算吹牛。但陈樨现在看着这些学习资料有一种特别新鲜奇妙的感觉:如果不是它们的提醒,她几乎忘了卫嘉也是个跟她一样将要踏入高三的学生。在此之前,她心中的卫嘉属于马儿,属于草场和生计,属于依赖他的妹妹。只有这些布满他字迹的习题册和笔记是属于他自己的,它们让他重新回归到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的身份。

    听杨哥说,卫嘉以前是在市里上的学,后来才因为家里的事转到了镇上的高中。他的字写得非常漂亮,笔记工整而有条理,用不着问成绩,陈樨也知道他不会是个太差劲的学生。

    “我爸应该会很喜欢你。唉,你以后可以考虑报考他现在那所大学,他们化工系在国内也是数得着的。我会让他收你做关门弟子。”陈樨半开玩笑道。

    卫嘉也笑着没有说话。未来因为它的渺茫和虚妄,反而可以让想象随意挥洒。

    陈樨坐在马厩栅栏前的小石墩上,卫嘉在哪里都可以看书,她乘凉也不必非得在院子里。卫嘉没有赶她的意思,他只问她不觉得这里气味冲鼻吗?

    陈樨不讨厌马的味道,她身上香皂味儿里带来的麝香和白花气息混合了动物的腥臊,让她想起了妈妈化妆台上一瓶据说颇为昂贵的香水。有一次她在手腕上试了试,瞬间对成年人的品味充满了怀疑。宋明明女士说那是原始的荷尔蒙气味,她还不懂。

    他们都没有说话,陈樨驱赶着小虫子,在马儿偶尔的响鼻和笔尖的沙沙声中坠入了夜晚的薄雾里。她看到了马背上的人拨开雾向她走来,垂首俯视她,眼睛黑漆漆的,墨水濡湿他手中马鞭,汗打在她鼻尖,她颤栗着等待那温暖、喜悦又肮脏的气味将她包裹,可一伸手,他淡化在雾里。

    “还说你不困。”

    陈樨睁开眼睛,卫嘉的脸就在眼前。她一激灵,背抵在木栅栏上,才发现他只是俯身把某样东西放在她身旁。

    “我眯了一会儿。你复习好了?”

    “嗯。只是完成今天的进度。”

    卫嘉的书和资料都已收好,她脚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张矮凳,上面放着个圆盘,里面有切好的胡萝卜、黄瓜和梨。

    “这是什么?”陈樨问。

    “你可以把它当做一个果盘。”卫嘉坐在她和枣红马之间的草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给马儿梳理鬃毛。

    陈樨从没见过这样的果盘,她谨慎地指着枣红马问:“是给我的,还是给它的?”

    卫嘉闷声笑,他说:“都可以啊……你不是说看月亮的时候应该有果盘。”

    陈樨吃了一片梨,又拿了一小截黄瓜。梨是他家院子里种的,一共也没结几个,陈樨难得见到挂在树梢的果子,老想摘下来尝一尝,卫嘉推说还没熟。梨吃在嘴里有些涩,他原来不是骗她的。

    马厩的白炽灯下,削了皮的梨洁白莹润,没有氧化成黄色,兴许是用淡盐水浸泡过了。胡萝卜和黄瓜也被切成了漂亮的形状,落错有致地摆放在盘里。陈樨想的是,天呐,她究竟睡过去多久?他是一个大清早去马场带游客,下午赶回来做饭、洗碗,晚上哄睡妹妹还的人,在她打个盹的时间里他就地取材弄了个“人马共用”的果盘,居然还有摆盘!

    “你真是蕙质兰心!”陈樨由衷感叹道。

    “能不能换个词?”卫嘉也不客套。

    “嘉嘉,嘉嘉,宜室宜家!”陈樨朝他伸出大拇指,“像你这样的人无论在哪儿都能活得很好,以后把你弄到手的那个人一定很幸运。”

    卫嘉笑道:“我很久没觉得‘幸运’这个词跟我有关了。”

    他说得很轻松,陈樨低下头。他让别人幸福的能力是献祭自己换来的,与他自己的幸福并无关联。

    然而陈樨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她很快又打起了精神,说:“此处还应该有酒!”

    “我家没酒。”

    “骗人。我明明在厨房角落里看到有好几瓶呢。”

    “……那是我爸的酒。别喝了,家里有沱茶,你要是口渴我去给你泡一壶。”

    “杨哥说你会喝酒的。”陈樨似笑非笑地问:“卫道士,你是不是讨厌任何与放纵有关的行为?”

    “没有,我只是不喜欢像我爸一样把酒当成逃避现实的工具。把它留到开心时再喝不好吗?醉也要开心地醉。”

    “哦……”陈樨拖长了声音,“原来还没到时候。明天我这个混吃混喝的人要走了,对你来说这不算喜事一桩?”

    卫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

    陈樨悻悻道:“你和你爸不一样。你是不是像妈妈?她一定是特别特别好的人。

    “她是个活得很窝囊的人。”

    卫嘉的回答简直让人没法接话。

    陈樨怒道:“跟你聊天人会抑郁,我怎么说都不对。”

    卫嘉笑着轻轻推了一下她的后脑勺。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陈樨身体接触,她抿嘴偷笑。照例卫嘉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收住了,从来都是陈樨打开话题,他顺着往下说,点到即止。就像杨哥说的,嘉嘉见谁都是客客气气的,让人挑不出错处,旁人也很难与他深交。

    没想到这回他缓了缓,又继续道:“我妈从小聪明刻苦,人也长得拔尖。那个年代生活不易,我外公外婆去世得早,家里兄弟姐妹多,她是老大,都说长姐为母,她也尽心尽力照顾弟弟妹妹,从无怨言。家里供不起几个孩子一起上学,弟妹一哭,她心就软了,主动从高中辍学,哪怕她是家里成绩最好的那一个。她在家务农养活一大家子人,弟弟妹妹后来也没有学出名堂,她倒把自己最好的年华耽误了,到了乡下人眼里老姑娘的年纪才嫁给了我爸。”

    “我听说你爸以前也是很有能力的人,你妈妈眼光不错的。”

    2

    “可能吧……我爸比我妈小五岁,别人都笑话他娶个老姑娘,他只看得上我妈。我爸年轻时是很有想法,也有干大事的野心,他做什么我妈都支持。他承包山林我妈一起开荒,跑运输我妈做后勤。他筹建马场,我妈帮着养马,一边带孩子一边啃下兽医的专业书,喂养、治病、给马接生样样都行。我爸干成的事里少不了我妈背后的功劳。可她一天福也没享过。我爸赚了钱在市里买房买车做生意,她留在家照看马场。她自己把卫乐带在身边,要我跟着我爸在市里上学。卫乐是什么样的你也看到了,我妈为她把心都操碎了,还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我妈一直后悔当年光顾着着干活忽略了我们,让卫乐生病烧坏了脑子。卫乐一年级上了五年,在学校被人欺负嘲笑,我妈把她领回家自己教她。你现在看到的卫乐能正常跟人对话,基本生活自理,还认识几个字,这些不知道花费了我妈多少心血,我常听到她夜里搂着卫乐偷偷地哭……后来我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比她年轻,也比她有活力。她那些年老得太快了,四十多岁头发全白,跟我爸站一块就像两代人似的。”

    “你爸你妈的经历可以投稿知音杂志了,标题我都能想象出来!你爸他怎么能那样对待自己的妻子?”陈樨听得义愤填膺。

    卫嘉低头搓着手里的干草,说:“我问过我爸差不多的问题。他后来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和那个女人分开了。没过多久,我妈身体查出了毛病。她是活活把自己熬干了。我爸那几年特别不顺,做什么都状况百出,早年攒下的家当差不多都赔了进去,为了给我妈治病,房子和车都卖了。我妈从医生那里听说手术的预后效果也未必理想,花大笔钱最多也只是拖上几年,她不想让我爸为难,死活不肯再继续医治,也拒绝手术,求着我爸把她带回家吃草药静养,其实就是回家等死。结果她死了,我爸也垮了。他离开马场也好,留下来迟早把自己喝死。”

    “你妈妈,她是太为别人着想了。她是个好人,但我绝对不想像她一样活着。”陈樨悚然道:“你也不要走她的老路。”

    “她死之前总是哭,不是为了自己,是担心卫乐。断气前,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还要拼命掰我的手,把卫乐的手塞给我。我说过我做不来的,我不是她,我没有办法彻底为另一个人活。她总说对不起我,但是除了我还有谁能无条件地守着卫乐?我只比卫乐大一斗烟的时间,可这辈子我都是她哥哥,我们都没有选择。

    “你做得还不够吗?”

    “不,我把事情搞砸了。”

    卫嘉的话轻飘飘地,陈樨的心里却很沉。他从一开始漠视她,到愿意搭理她,现在终于开口对一个即将离开,也许再也不会见面的过客倾诉一二。然而以她浅薄的人生经历,她能说什么呢?说“我们都不是神,只能问心无愧,不能强求事事如意”?这话固然漂亮超脱,可落在他和卫乐身上的苦楚是真真切切的,不会因为这完美的废话而减轻半分。

    她尽到最大的善意也只是做好一个倾听者,跟他的枣红马一样。陈樨不再多言,默默嚼着手上的黄瓜。她忽然有个冲动,很想在自己偷拍过很多次的那个后脑勺上摸一下。当她这么想时,她的手已经先一步执行了这个动作。

    陈樨摸第一回时,卫嘉侧头看了看她,她摸第二回时他把头撇开了,笑着说:“你吃东西洗手了吗?”

    “一身马骚味的人还瞎讲究!”陈樨收回手,她已经忘了那个悲惨的故事,满脑子都是:哇塞,他的头发为什么那么软,摸起来手感真不赖!

    卫嘉给枣红马喂了块星星形状的胡萝卜。陈樨想起第一次见面她把“嘉嘉”误认为马的名字闹的乌龙,说道:“现在看来这马跟你有点像。”

    “我……的脸有那么长吗?”

    “不是!我说的是眼睛,你们长着一样的眼睛。”

    卫嘉掰过马头,与它的眼睛两两对望。“像吗?哪里像?”

    陈樨觉得有点儿犯傻的他也十分有趣,他应该多一些这样的时刻。卫嘉和枣红马都有着瞳仁清亮的眼睛,看人时沉静又悲悯,透着股逆来顺受的通透。这样的眼睛是美的,可陈樨并不喜欢看。

    “它到底叫什么名字?”

    “秧秧,我妈是这么叫它的。”

    “哦,卫秧秧。是怏怏不乐的意思吗,这名字也跟你很搭。”

    “一匹马哪来的姓。”

    “马怎么了?”陈樨理直气壮道:“既然你不让它姓卫,我把我的姓赐给它。从今往后它叫‘陈秧秧’。沾了我的福气,它一定会好起来的。对吧,陈秧秧?”

    她的自来熟连马都不放过。卫嘉怕再说下去她要给万事万物都冠上陈姓。他主动问:“你为什么会学骑马?还骑得那么好。”

    “我也不知道呀。大概是我有天赋吧,说来真奇怪,无论我做什么都能随随便便成功。”

    “吹牛也吹得很成功!”

    陈樨锤了他一下:“你别不信,我爸妈给我报过好多兴趣班,尤其是我妈。什么舞蹈啊,马术啊,游泳啊,只要我不是特别讨厌的事,我都能做得像模像样。我成绩也还行……你笑什么,你也觉得我成绩好很奇怪吗?”

    陈樨从小学到高中上的都是昂贵的私立学校,混迹在各种富二代的圈子里。她漂亮,有性格,别人玩的她都会,别人有的她也有,该疯该浪一点也没耽误。在这种氛围下她还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似乎与她给人的印象格格不入。大部分见过她成绩单的人第一反应都是意外。

    “嗯……觉得奇怪的人大概是认为你没有努力的必要。”

    “你的意思是,我美得已经不需要智慧了?”

    卫嘉对她的自恋已有些习惯,她说是就是吧。他随口道:“骑马、跳舞,把学习也算上……这些事里你最喜欢什么?”

    “我什么都不喜欢。”陈樨说:“只不过付出了时间,我就希望能有回报。”

    “那你讨厌什么?”

    “好像也没有。”她说着自己被逗笑了:“哎呀,我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好糊涂。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讨厌什么。我妈想让我今后学表演,她认定了我有天赋。我爸呢,他希望我参加普通高考,不要进入我妈那个圈子。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干脆让我自己选。其实我根本没想过未来的事,真让我选,我什么都不想做,每天这样看着月亮发呆就很好。”

    卫嘉笑笑。一样的月亮也照着不一样的人。有人苦苦寻找意义,有人拼命摆脱意义。寻找意义的人有太多选择,才敢放肆地什么都不要。摆脱意义的人什么都想要,却无从选择。

    最后果盘都被陈樨和陈秧秧吃干净了,夜晚也过去了一半。陈樨脑子里晕乎乎的,说不清是吃撑了还是困倦使然。她趁着这股劲儿敲了敲卫嘉的膝盖说:“将来带着乐乐离开这里吧,去一个讲理的地方。”

    “没有哪个地方的道理是为弱者准备的。”

    “你不是弱者,你只是被困住了。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如果孙见川可以帮助你,我也可以!有需要的时候,你记得来找我!”

    卫嘉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道:“谢谢你。”

    他的语气让陈樨忽然明白过来,他此刻的感激和友善是真的,可他永远不会来找她,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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