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来这儿之前看见你潜在大客户又在找你呢,忙完了赶紧陪酒去。”陈樨说完,不忘友善地补充道:“喝不死你!”
“我没喝酒。”兴许卫嘉对这个“酒”字比较敏感,他冲着准备要“滚开”的陈樨又说了一句。
陈樨从鼻子里哼笑一声。当她是瞎子?她指着还在围栏桩子上放着的纸杯问:“那是什么?”
“营养快线。”
“……”
陈樨几步冲过去拿起杯子嗅了嗅,还真是一股乳品、果酸和食品添加剂的味道。
她快哭出来了,杯子里还有残余,扔出去会弄脏衣服……和马,她抓起杯子旁的东西就往他身上砸。
“喝什么营养快线,你很缺营养吗?你不是酒精里泡大的?”
“轻点。”那东西正中卫嘉怀中,他将它一把捞住,眉头也皱了起来。那是他白天拿在手里的马鞭。
陈樨冲动过后有点后悔。她没有砸东西的习惯,也没有经验,以为弄痛了他,呐呐道:“我明明没有用力,对不起啊!
“我让你当心,别把马鞭扔坏了。”
“来来来,我再也不扔了。我拿它抽你好不好?”
陈樨恨恨地说。她不确定卫嘉是不是笑了一下,这时身后传来了渐近的脚步声。
“樨樨,我到处找你。”孙见川走路有点晃。“卫嘉你也在,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在聊他的马鞭。”陈樨答得很顺口。
孙见川的脸上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
陈樨扶额,艰难地解释道:“不是你刚才吃的那个烤……那是猪的。我说的是马鞭,但也不是马的那个……是手里拿着的!”
她挥了挥手,看见孙见川睁得更大的眼睛,不由一阵绝望,只好扭头看向卫嘉。卫嘉默默举高了手里的东西。
“你喜欢这个?他的马鞭很特别吗?”孙见川终于看清楚了,他松了口气。
“呃……是吧,它小小的,很可爱。”
卫嘉试图减轻自己的存在感,走到角落去喝他那杯不知放了多久的营养快线,闻言忽然呛了一口。
陈樨斜了他一眼,他只留下个快要跟草垛融为一体的背影。
好在孙见川没有纠结于这个话题。
“是不是篝火那边不好玩?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不是的。我吃撑了,出来走走消消食。”
“要不我们骑马去溜溜?”
陈樨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个提议。尽管今晚月色皎洁,将四下照得明晃晃地,但夜间骑马变数太多,地形路况生疏的问题且不说,马儿也很容易被出来觅食的小动物惊吓失蹄。
可越是孙见川这样的新手越无所畏惧,他现在放眼望去,开阔的草场像他家的羊毛地毯一样柔软服帖。
“马的眼睛有夜视功能,卫嘉说的。我不放开跑,我们骑在马背上溜达溜达就回来。”
“卫嘉说的,你跟卫嘉溜达去。”
“去吧,樨樨,求你了,就一会!”
孙见川喝了一点酒,连撒娇耍赖的伎俩都使了出来。陈樨不明白,他一个长得比他爸还高的大小伙子,是怎么轻易把“求”字说出口的。上一次用这种口吻求她的是亲戚家七岁的小孩。
无论她怎么强调“危险”,孙见川只是把“求你了”那句话颠来倒去地说。陈樨脱不了身,还有些说不出来的尴尬。她只得再度将求助地目光投向卫嘉。
这一次她转身,不禁倒吸口凉气。卫嘉连马都给他们备好了,两匹。
“你想死吗?”陈樨能想到的还是这句话。不对,他是想让她死!
卫嘉将马牵出来,指着远处一团黑乎乎的暗影说:“看到那小房子了?那是射箭场的库房。你们朝着它的方向走,不要往东北边跑太远就行。慢慢骑,到了库房就回来。”
“你看,卫嘉都说没问题。”孙见川喜滋滋地接过缰绳,骑到了马背上。
陈樨黑着脸打量卫嘉,她在想,是不是他的“金主表哥”要骑到月亮上他都会说:“慢慢骑,可以的。”
“要骑可以,你跟着一起。”
“放好垫料我得马上回去。已经很晚了,我妹妹还一个人在家。”
“我摔死了你负责?”
“快去快回。看不见月亮了马上折返。”卫嘉低声嘱咐道:“你没问题。别让他骑太快。”
陈樨听到了自己后槽牙的摩擦声,她还变成他“金主表哥”的保镖了。
“樨樨,马有什么问题吗?”孙见川勒着缰绳想要调转马头回来找她。她也分辨不出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脑子一热,拍开卫嘉假惺惺伸过来扶一把的手,利落上了小花骝的马背。
“我要是摔死了,你必须天天睡在我用命换来的垫料上!”
卫嘉回家前去服务点柜台拿自己的百灵小说网,杨哥跟了上来,问:“我刚才瞧着两匹马出去了,看背影是陈樨和那小子。我眼花了?”
“他们出去转转就回来。”卫嘉低头收拾东西。
“哎呀!这乌漆嘛黑的,出事了咋办?”杨哥有些担心,心道孩子就是孩子,再老道也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樨樨可是女孩子,你也不跟着!”
卫嘉说:“她是行家,调缰控马的姿势你看不出来?她骑得不比你差!那两匹马也熟路,不会有事的。”
杨哥还有点犹豫。卫嘉想的却是今晚早一些时候的事,也是在这柜台后头,当时他在给那两个女客人拿啤酒。孙见川进来取他的吉他,他已经喝了一点酒,脸红扑扑的,用肩膀撞了撞卫嘉,说:“嘉嘉,还记得我上次来跟你提过的那女孩吗。我没吹牛吧,她是不是特好看?”
孙见川一共就来过马场两回。上次是跟他爸一起来的,两年前的事了。也许他是说过这样的话,可那时卫嘉刚刚丧母,在乡亲的帮助下操持丧事,连伤心都顾不上。孙见川一直替他哄着哭闹的卫乐,因此他对这出了五服的“表哥”存了几分感激,至今也念着这份善意。可孙见川上次说过什么女孩,卫嘉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在孙见川反复的强调下赞同陈樨是好看的,表哥眼光好得很。孙见川乐呵呵地说:“我说有人长得比乐乐更好看,这下你相信了?陈樨不但好看,她脑子也好,学什么都特别快。她还会跳舞,不过谁要是让她跳一个,她准会翻脸。马骑得也特别棒,还拿过奖……。”
“她是你女朋友?”
“迟早会是的。今晚气氛好,她心情也好,我待会就跟她挑明了。你等着吧,我这把你未来‘表嫂’带回来!”
杨哥还是不放心。“早知道他们要骑马,我就不哄那小子喝酒了。你赶紧回家陪乐乐吧,我跟上去看看!”
卫嘉收拾好最后一件东西,把包甩上肩膀,同时拦住了要往马厩走的杨哥。
“别去。”他说。
陈樨的小花骝和孙见川的黑栗马一前一后朝卫嘉指路的黑房子而去。马的漫步看似简单,其实也考验骑手的基本功,孙见川的马就总是忽快忽慢,这导致他不得不时常控缰改变马的步法来与陈樨并肩齐行。换了往常,他是要让马跑起来才痛快的,可今天这亦步亦趋的样子,让陈樨怀疑他有话要说。偏偏他又迟疑不开口,陈樨被他的马凌乱的步调也搅得有些不安宁。
“骑不了就回去!”陈樨并没有感受到骑行在月夜的美好。每次孙见川在她面前流露出思考的迹象,她就心里发麻。
2
上一次是她17岁生日,他在她家院子里点了一排蜡烛,白色的,他坐在被蜡烛包围的中心给她唱《十七岁那年的雨季》。她难得出现在同一地点的爸妈脸上表情是相似的尴尬,邻居强忍着笑路过。她木然地站在窗边,有种灵魂升天的错觉。那次事件被小区保安以妨碍消防安全为由强行劝止了,陈樨爸妈把孙见川哄了回去。她以为经历了那次事件,他能有所领悟,但愿不是她想得太多了。
孙见川的口齿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有些含糊,他说:“樨樨,我喜欢看你骑在马背上的样子,像一幅画,叫《马背上的godiva夫人》,你听说过吧!”
“我跟你上的是同一门艺术鉴赏课。”陈樨面无表情道。她还记得小班课上老师讲到这副出自英国画家柯里尔的油画时,孙见川大声地笑了,因在他的认知里,godiva是个巧克力品牌。
“怎么了,你当时不也认为这幅画很美吗?”孙见川不解地问。
陈樨的内心在咆哮,她认为画美,并不代表着她愿意被比拟成画中一丝不挂骑马游街的少妇。
“我是godiva夫人,你现在是什么?”她问,
孙见川有些羞涩地说:“你非要说我是godiva先生也可以。”
要不是气氛不对,陈樨可能要笑吐了。孙见川总是这样,陈樨所有的兴趣课,他都求着父母给自己也安排上,除了钢琴以外,其余的课程没上过几次他就半途而废,不是喊苦喊累,就是在课上神游瞌睡。小学时候的芭蕾,初中时的马术,后来的艺术鉴赏课都是如此。
陈樨也不见得多么热爱这些,但她很想提醒课堂上只顾着欣赏女性裸体的这位“先生”,正是画中godiva夫人的丈夫令自己的妻子裸体游街,试图用全城人目光的来羞辱她的善意。
“我看你是马蹄下的烂泥。”陈樨看在多年发小的情分上没有选择更恶心的词汇。
“你生气了?我只是随口说说。”
“没有,你别使劲夹马肚子!”
陈樨发现那匹黑栗马的尾巴频繁地甩动,骑手的情绪很容易在不经意间传递到马的身体上。她之所以跟着孙见川骑马出来,因为他们是一起来的,同伴出了事,她回去后没法交代。孙叔叔也反复嘱托她多照应孙见川。
那射箭场的库房在他们夜间视线的极限处,陈樨让马走快步,好与孙见川的步调一致。快去快回也好,让他散散酒气,别摔了孙家的宝贝疙瘩就行。
夜风蹭过脸庞,没过了马蹄的浅草里不时有鸣虫惊飞,孙见川的黑栗马蹄音也跟随小花骝变得规整起来。陈樨还看到草丛里有土拨鼠的影子,鬼鬼祟祟的一小团,听到动静瞬间缩回了洞里。她指给孙见川看,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樨樨……”
这忽然降临的美好安宁让孙见川重新变得心潮激荡,他话随着马背起伏的节律脱口而出:“你能不能别再跟每一个人强调我不是你男朋友?”
“你说什么?”陈樨的小花骝步调越来越快,仿佛把前方的黑房子当做了跑马场的终点。她的回应也在风声中听得不是很真切。
“我说……我为什么不能是你的男朋友?”孙见川跟上去,这句话更像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一般。
陈樨没有回答,黑房子在月光下逐渐露显露出轮廓,那不过是用木头和石棉瓦搭起来的简易平房,挂了锁的大门像一张说不出话来的嘴。孙见川趁陈樨在目的地前放缓速度,强行令马移步到她的正前方。
“你怎么回事?”小花骝险些没能刹住,陈樨低声喝斥做出危险动作的孙见川。他做事常常不经脑子也不顾后果,那匹看似强壮的黑栗马也在他突然收缰立定动作中嘶鸣了一声。
“先回答我的问题。”孙见川喘着气说。
陈樨没有装糊涂,她听清了他的话。
“我没有跟‘每个人’强调你不是我男朋友,而是当别人问起我时,我如实回答。因为你确实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只是一起长大的玩伴。”陈樨调转马头,她从孙见川反常的举止中意识到了什么。今晚答应跟他出来真是个错误的决定。卫嘉这个王八蛋,他这么配合,肯定事先知道些什么。此刻,深蓝色的天空挂着一轮金色的圆月,他们一个是另有所图的闰土,一个是从闰土手中接过钢叉的迅哥儿。她可不就是那只猹,只顾着咬瓜,不知道钢叉什么时候刺了过来。
马在孙见川的沉默中打着响鼻。陈樨半开玩笑地提醒道:“你千万别向我表白,我会拒绝你的。我爸不让我高考前谈恋爱。而且大家那么熟了,你应该知道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换了别人听见这样的话,多半会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回一句:“正好,你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件事就此抹过不提了。
可她面前的是孙见川。孙见川漂亮的眼睛布满迷惑:“为什么呀,我,我是什么类型?我明明很受欢迎,从小到大那么多女生向我表白,放暑假前还有别校女生混进我们学校来偷拍我弹吉他,你也看见了。她们都喜欢我,你为什么不喜欢?”
陈樨哭笑不得地说:“没有为什么。人跟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你倒是告诉我呀!”
“你今晚上喝多了有些糊涂,我们回去再说。”陈樨示意孙见川不要在马背上躁动,他的马很是不安。她稍微远离了他,想让小花骝引领着它的伙伴镇定下来往回走。
“不行,你现在就说,不要敷衍我。”孙见川又开始来这一套。陈樨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她知道他傻,不知道能傻到这种地步。每深呼吸一次,她就要在心里咒骂卫嘉一句,也骂她自己。她不该来的,她应该让这两个王八蛋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不喜欢要什么理由?你再这样我明天一早就回家,你自己留在这里发疯好了。”
“你走就走。我不回去了,回去也是惹你讨厌。你去跟我爸妈说,我死在这里了。你爱喜欢谁就喜欢谁去。”孙见川借着蒸腾而上的酒意大声道。
“川子,不要再收紧缰绳了,腿放松……身体坐稳!”如果真有一把钢叉,陈樨恨不得夺下来当场了结这蠢蛋。她气得要命,可眼下还得哄着他,以免他真的做出傻事来。“这里说不明白,我们回去再聊。”
“除非你现在答应做我女朋友。”
“你总得让我心甘情愿是不是。”
“我求你了樨樨,你答应我吧。”
“孙见川,先冷静下来,也让你的马冷静,你收缰的动作把它弄疼了……”
“反正我就是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看不上我?”
“因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瞧不起!”
陈樨整个人的情绪就像绷到极致忽然断开的缰绳,她心中被牢牢控住的马也撒开蹄子狂奔而出。这叫什么事!孙见川比她还大半岁,两家长辈走得近,又有利益往来。他个性不成熟,打小时候起家长们总说:“樨樨你别跟他计较”。可他一直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她却不想再做那颗安抚他的糖果。
“你终于说出来了,很好!”
孙见川身体前倾,猛地一夹马肚。黑栗马剧烈摆头,箭一般向着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川子,你给我回来!”陈樨朝着跑开的人和马吼了一嗓子。她环顾周遭,射箭场库房就在她后头,如果按照卫嘉所说,服务点在草场西南边,那么现在孙见川不正是朝着东北方向去了?
喊出的话很快散逸在空旷四野,服务点的灯光远远地好像天上的星星,陈樨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刺激他,这不是自找苦吃吗?手机在服务点岌岌可危的那一格信号也消失了。她在回去求助和追上那大龄失智儿童之间艰难地权衡,最后一拉缰绳朝孙见川的背影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