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即使是吃饭这样微不足道的细节,不经意间都能体现出拘谨者与进取者的差异。
许多个早晨,我都像个孩子一样,用一万个理由劝自己赶紧起来上班。
许多个早晨,我都在向那幢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飞奔,我在那里已上了八年的班,但仍以极大的勇气,奔进自己的格子间里。
许多个早晨,我坐在格子间里,环顾四周那些已面对了八年,而如今依然面对,今后还将面对下去的人脸,想着自己的心情,琢磨他们的心眼。
上班。我最勇敢的,就是许多个早晨去上班。
今天早晨,我醒来又有些迟了。当我冲进集团公司大楼时,迟到了十五分钟。我在楼梯上跳跃,层层叠叠,我熟悉它们,就像熟悉单位的人际关系。
在二楼拐弯口的阴影里,我看见林娜和她的男友“小款爷”搂在一起,在作一天最初的缠绵告别。林娜每天由“小款爷”开着宝马车送来上班。她看见我瞥了他们一眼,就有点不好意思,嘴一嘟,对“小款爷”说:好了,好了,我得上班啦。
美女林娜,像一枝梅花,是这个单位里旁逸而出的奇葩。她现在的主旋律是谈情说爱——已经二十八岁了,得找个有钱的嫁了,所以她忙着自己的,并有自己的一套活法,游离于这个单位里的人事。
我不会去打林娜的主意,因为我觉得是不可能的。
但这并不妨碍我常悄悄注视她的动静,因为与别的脸相比,美女的脸总是赏心悦目一点,还因为她是旁逸的梅枝,这使她有了超然的气质,那种无所谓,有令我轻松的东西。
我和林娜一脚前一脚后进了办公室。我看见我们部门副主任汤丽娟和许多个早晨一样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
于是,我像往常一样,气喘吁吁地说:不知怎么搞的,我越提醒自己别睡过头,就越会睡过头。
我听见她叹了一口气。她走到我的面前,把一叠纸递给我,说:你给虞总写一个发言稿,他将在本次经济论坛上做主题演讲。
我盯着那张纸开始琢磨虞总的语态。上个月同事丁宁把虞总的发言稿写得太官话套话,结果虞总在省建设厅发言时被别人PK了下来,他大为不满,说:我们显土了,今后得写出时尚感!
所以一整个上午,我都在琢磨着怎么让虞总的嘴里吐出“互联网思维”、“新知”等词……我就把它当作一件很酷的活吧。
当我在电脑上码字的时候,沉默寡言的李瑞正端坐在办公室的西北角。作为我们部门的两名副主任之一,他多数时候不太作声。而当他厚道地笑着的时候,你会发现他其实在悄悄走神。
他在副主任位置上已停滞了十六年,以致后面的不少人如今都已超了过去。就连和他同级别的汤丽娟,都处处想占他的上风。“淡然”是这楼里的人们送给李瑞的定语,但当他无声息地在办公室里走动时,我还是无法遏制好奇,因为我不知道他的淡然是否也有底线。
到上午十点的时候,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像往常一样,沿着走廊走向我们的办公室。阳光将窗棂长长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他走进来了。我更快地打字,键盘发出“啪啪”的声音。那边丁宁叫着“老大”,飞快地递了一根烟过去;汤副主任捧起桌上的一张图表,笑道:钟主任啊,这个方案,你帮我们再出出主意……
他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严肃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像在视察他的人马。
他绕着这间屋子里我们的桌子走啊走。我眼角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他是我们这个部门的老大。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若干年后会敏感于别人的脸色,但经历了单位生活的这几年,我日益明白,在这间屋子里,钟主任今天给你的脸色,可能决定你一整天的心情,他与你的距离决定了别人对你的态度,而他对你的态度则决定了你在办公室里的轻重缓急。
而他,当然明白自己脸色和眼色的力量。于是,当人人都想获得青睐时,青睐就立马变成了稀缺资源。
今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汤丽娟领了一个大学生进来。她拍拍手,告诉大家,这位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叫陈芳菲。
办公室里的许多人都顾着忙自己手头的活。多数人压根儿没抬起头来。记得八年前我刚进这间办公室的时候,也遭遇过这些脑袋类似的漠然。那时候我尴尬无比,而如今我充满理解,因为,我如今面对新人也同样不爽——他们的到来,除了提醒你这里更拥挤了,就是提醒你已经不年轻了。
更何况,在闪念间,我和那些脑袋还都在琢磨:如今满大街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她能挤进这里来,不知是哪一路子的背景?
我听见汤丽娟在对新人陈芳菲说,这个部门责任重,而工作又比较细碎,所以得勤快。当然,这里气氛是蛮好的,像个大家庭。
她的手指朝坐着的我们画了一个大圆圈,告诉那女孩:我们这里北大、复旦的都有,所有的人都是从整理资料开始熟悉工作的,别看是细活……
显然,汤丽娟对陈芳菲不太有眼缘。我心里在安慰这稚嫩女生:你知道吗,她对谁都不太有眼缘?更何况你们是不同代的女人,不同代的女人据说是天敌。
接着,我听见汤丽娟在通知大家:钟主任说过了,晚上大家去江南渔村吃饭,给新同事陈芳菲接风。
下班后,我们都去了江南渔村。包厢是汤丽娟早已订好的,她告诉我们:老大等会儿自己过来,咱们先把菜点上吧。
她一挥手,向那边叫道:丁宁,丁宁,丁宁,你过来过来过来。
于是,丁宁就屁颠屁颠地过来。他俩凑在菜单前,琢磨起菜单来。
而我们这边,十七个人散落在两张桌上开始了等待。
以为钟主任马上就过来了,汤丽娟让服务员上菜。一道道菜上来了,他还没到,迟迟没到。我们对着菜们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听到了许多人肚子里开始叫唤的声音,但没人动筷。
我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等待。让我们等待,这是钟老大的风格。只不过,今天的等待比往日更加漫长。
热菜在散发香气。
和许多单位一样,即使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即使是吃饭这样微不足道的细节,不经意间都能体现出拘谨者与进取者的区别。
给老大钟雷留座的那一张桌子,比较空疏,活跃着汤丽娟、丁宁、赵金、张富贵、赵宝林,他们在滔滔不绝;而挤在我们这桌的,人多一些,大都比较寡言。
拘谨者与进取者的差异,即使在酒桌上也一目了然,有些人觉得离领导越远就越自在,而有些人非挨着领导才会让自己兴奋起来。
当然,或许正因为人群中拘谨者占了多数,所以沦为群众的非主流人群在办公室里也就占了大多数。
我们的等待持续了两个钟头,快到八点了,主任钟雷才到。这个黑瘦脸膛的中年人,仪表英挺,他对我们摊了一下手,笑着说:我来迟了,刚才虞总拖着我杀了两盘,我扳了一局回来。
丁宁一边给他倒上饮料,一边笑语:这幢楼里不知有多少人和他下棋还希望自己输呢。
钟雷主任呵呵笑道:小丁啊,该输的时候得输,但该赢的时候还得赢,否则别人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张富贵好像恍悟出了哲理,说,对啊,对啊,该出手时就得出手哪。
汤丽娟指着一桌菜,说:该出手吃了,大家都饿了,吃吧。
我们已经饿过了头,立马生猛开吃起来。
我们这桌因为远离领导,所以开始了自娱自乐;而那边的一桌,我回过头去看见他们的表情好像都很high。
即使在我眼角的余光中,也能感受到钟主任在这一堆人里所散发的威严——上来的每道菜只要他不伸筷子,那边一桌是没人先伸筷子的。
席间,他去了一趟洗手间,一盘鳝段上来转了几圈,没人动。汤丽娟说:老大肯定遇到熟人了。这样吧,我们给他夹出一些吧。她就一边往钟主任的碗里夹,一边对大伙说:吃吧,趁热,鳝段凉了就腥气了。
与汤姐的善解人意相映衬,钟雷主任的威严也体现了他的可爱,因为你发现他打心底里喜欢这样的聚会,因为这酷似大家庭的团圆。
坐在大家庭中间,他像老大一样面带仁慈的表情,看着大家吃好喝好,并对他有些敬畏,他由衷地满意。他享受这种交织着感恩和敬畏的感觉,他无法忍受你对他的不在乎,比如即使在饭桌上,他似乎也无法容忍别人偏离他而悄悄交谈。他总是兴致很高地说:你们在谈什么啊?随即迅速把话语拉回到自己能介入的中心。
现在,老大突然把目标对准了我们这桌。他指着我们这边说:你们那边怎么这么热闹?
他对李瑞副主任说:让他们过来敬酒了。
于是,我们这一桌人就轮番端着杯子过去。老大的脸色已经红了,他说:不要组合,要一个个来。
当美女林娜端着酒杯过去的时候,钟主任说:林娜的酒我是不能喝的。
为什么啊,钟主任?
你那一杯里是什么呀?
林娜就有些撒娇:钟主任,我酒量可不行啊。
旁边人说:是掺了可乐,换掉换掉。
丁宁赶紧帮林娜把酒换上。
林娜眼睛笑得弯弯的,她说:这下真倒满了。
钟主任没去看她的酒杯,他的眼睛里闪着锋芒,他说:林娜现在和我们是越来越疏远了,她的酒我是不能喝的。
林娜就有点尴尬,她扶着钟主任的椅背弯下腰,她说:哪里哪里,我站了那么久了,腿都酸了,钟主任你就喝了吧。
谁都可以看出林娜美貌中藏着的机灵和镇定。这女孩因为美丽,所以一向善于支配别人,她总是在外面忙乎着什么,有自己的一套,对单位里的工作和对别人的眼风都不太经心,这注定与我们的“大家庭文化”犯冲。
汤丽娟赶紧帮着解围:林娜在谈男朋友呀,追她的人可能都有一个连了,她当然没时间和我们混啦。
钟主任说:噢,谈朋友啊,怎么也不向我们介绍介绍?搞得那么神秘。林娜就有些脸红,媚眼乱飞,她一个劲地说:哪里啊。站了一会,她突然把手指往酒杯里一蘸,沾了几点酒水,点在脸上,她娇滴滴地说:钟主任,你还不喝啊,我都哭了。
钟主任说:女人的眼泪我见多了,我从来不相信女人的眼泪。
林娜就有些无措,她扶着钟雷的椅背,摇晃了一下自己半屈着的腿,说:钟主任,我都快跪倒了。
旁边,丁宁、张富贵、赵金他们好像喝多了几杯,就起哄道:如果真跪倒了,钟主任肯定就喝了。
餐厅里,许多客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再后来,大厅里素不相识者也跟着起哄了。林娜仰脸笑起来,突然单膝一跪。起哄和掌声齐飞。在一张张很high的脸庞中,钟主任赶紧一边拉她一边把酒喝了。他感觉挺好,他需要这种感觉——瞧你不顺眼时,你就得趴下。
新同事陈芳菲端着一杯饮料。一旁的丁宁赶紧把一杯红酒递进她的手里。她好像有点蒙了。
丁宁肯定喝高了,他对新来的有点摆谱,他大着舌头说了一句日后被传成名言的话:喝吧,喝吧,在这间屋子里如果你想按自己的意志活,就会死得很惨。
而钟主任说:新来的,我们不勉强,能喝就喝一点。年纪轻轻的,要培养战斗力,明天是你们的。他伸手,握了一下陈芳菲的手,说:好好干吧。
可能他手劲用大了,那女生“哟”了一下,他笑道:我的力气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