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牌。洗完了把扑克牌垒在一边,说:“这牌不能打了,有几张背面弄脏了,被你钳子上的血迹弄的。”
“你再去找一副。”
“还有必要再玩吗?”我说,“我以为游戏结束了,没想到才刚开始。”我给自己点了根烟,“一定会杀了‘你们’,指谁?还包括我在内吗?”
“应该是的吧。”老星微笑着说,“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再也不可能用榔头来敲你的脑袋了,他的大拇指和食指都没了。”
毕业
老星走了,把手提电脑留给我。我在电脑前面把八个声频文件又依次听了一遍,很难想象当时的场面,那只有声音而缺乏画面的景象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了一个类似宇宙黑洞的东西,存在,可以判断,可以描述,却无法真正进入其中。
电脑里还有其他文件,老星的毕业论文,简历,照片,大量的流行歌曲,还有一张完整拷贝进去的Radiohead精选集,我知道他不爱听摇滚,这张唱片最早是我推荐给齐娜的,齐娜视若至宝。我挑了一首“creep”,选了重复播放,插上耳机,一边听歌,一边浏览他文件夹里的照片。有一部分是数码相机拍的,还有一部分是胶卷冲印出来后扫描录入,每一张照片上。都有一个齐娜。
小广东杀死齐娜唯一的原因是,她开启了他的电脑,拷走了一套客户资料。她不是在事后被发觉的,而是当时就被发觉,他跟着她,看到她来到男生宿舍楼下把我叫了下来,并交付了一张软盘给我。
齐娜说过要和我一起去祭猫,最后不欢而散,她错误地选择了小广东。不过,这也许不是什么太严重的错误,因为照小广东的说法他迟早都要杀她,他用了一个很古怪的词:背叛。与此同时老星在声频中嘲笑道:“你一定是想起你的前任女友了吧?听说她出国以后你把她的猫煮来吃了。”
小广东说,他很清楚齐娜并不爱他,只是为了一份好工作罢了,他不喜欢被女人利用的感觉,当然他也得到了补偿,他睡了她。但他不能容忍任何女人调走他的客户资料。
为了这句话,他失去了第二根手指。
MEC的工作也是他介绍给齐娜的,齐娜接受了,面试很顺利,一份行政助理的工作看上去还可以,至少,看上去没有被他白白地睡过。第一天去上班,她约了他下午去祭猫。那地方他去过,觉得还不错,周围是树林,没有人,一侧是铁道和荒草。他决定在那里动手,不过有一件事他没料到:齐娜竟然在旅馆里逗留了片刻。她告诉小广东,自己把衣服什么的放在旅馆里了,等会儿回去拿。小广东问她,旅馆那个朋友知不知道她约了他一起来这儿。她说不知道。于是他决定动手。她连喊都没喊出来就倒下了。
他说自己用的是一把很普通的榔头,木柄已经被磨得发亮,锤头部分都生锈了。选择锤子作为凶器,是因为学校里不久前刚发生过一起敲头案,看上去会更像是连环杀人案。干完之后他本来想把她的尸体再拖到别处,破坏现场,制造一些假象,但想到她在旅馆里的朋友有可能会出来找她,这让他担心,于是就抛下尸体走了。他去了市区,买了一张电影票,票根一直存在钱包里。
凶器,衣服,鞋子,包括齐娜的手机(这一点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了),都扔到了河里。
老星说:“你他妈的就为了这点事情,竟然杀了她?”
小广东说:“我是个有点古怪的人。”
在老星离开之前,我问他:“你把小广东放走,就是为了让他来杀我吗?”
“也不完全是,”他说,“我说你缺乏编程的思维,不是没道理的。你想明白了吗?如果我杀了他,我就会因为谋杀而被捕,最起码死缓;如果我把他扭送公安机关,或者他投案自首,我就是故意伤害罪,而且是重伤,判十年是没有问题的。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放他走,然后,把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
“你把你的疑点告诉警察,警察也能审出来。”
老星说:“我急于知道答案。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小广东干的,这不是你那种狗屁犯罪学知识能解决的问题,必须靠直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预判能力。”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不是他干的,你这一钳子下去是什么后果?”
“那就当是为齐娜挽回一点名誉吧,毕竟她为了找一份工作而出卖了自己,最后竟然还没能如愿以偿。实话说,假如小广东不是凶手,那么昨天晚上他被掰下的绝不止四根手指。”老星微笑着用食指敲敲自己的脑袋,“你太高估我的理智了,你难道看不出我也是个变态吗?”
我继续看照片。
电脑里存着齐娜大学时期的若干次留影,有她抱着钾肥坐在牌桌前的,有手上裹着纱布在操场上的,有生日那天在蛋糕前面吆五喝六的,像一部微型的电影,充满了伤感,充满了可以呼吸的空气。我像是途经宇宙黑洞的时空旅人又回到了地球,在这些照片中,一百年轻易地过去了。
该往何处去?我想那个梦是做反了。梦里的齐娜告诉我,追凶将是我后半生的命运,而现实是我被老星拖进了一个悖反的陷阱,我将被凶手追杀,后半辈子恐怕永无宁日。程序就是这么设计的,诚如老星所说,我不具备编程的思维,我是一个使用程序的人,某种程度上就是程序的奴隶罢了。
预见到这样的未来。是件可怕的事,正如你在用一副被血迹污染了的扑克牌赌博,某几张牌上的印记双方都知道了,一部分隐秘,一部分公开。公平,但无趣,它既违背了打牌的技巧原则,也不太像是一个用运气来赌输赢的游戏。它唯一的作用就是不停地嘲弄你的人生,假如你恰好拿到了那几张有印记的牌——在漫长的游戏中你又怎么可能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你们出于什么样的困境,竟不能换一副干净的牌玩玩?
“唯一的办法,洗牌,你去公安局报警,警察只要能抓到小广东,就会把我也逮进去。你就解脱了。”老星在出门之前对我说。
“警察迟早会抓到他的,十年,也许十天。也许明天他就把你做掉了呢?”我说,“放心,我会让你玩得尽兴的。”
在“creep”的歌声和齐娜的注视下,我按下了Delete键,删除了那八个文件。
七天后,当我来到学校拿毕业证书时,第一件事是别人拿着报纸告诉我,有一个关于大学生做鸭的报道出现在T市晚报上,而那个鸭的名字叫做夏小凡;第二件事是小广东消失了,令这桩本来就疑点重重的凶杀案变得更为扑朔迷离。
我们来到教学楼前面拍毕业照,很多人都没来拿毕业证书。我看了看。我们寝室只有我一个人在,感觉有点孤独。过了片刻老星从旁边钻了出来,站在我身边。
老星低声问我:“这几天你在哪里?”
“窝着。”我说,“你呢?”
“和你一样,找了个地方等消息,要是把小广东给抓住了的话,我想我就去投案自首算了。他还挺争气的,带着两只残手都能逃掉。”
“现在你只能指望他逃得越远越好了。”我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做了个数学分析,发现你的损失比我惨重,我最多是被小广东干掉,而你呢,既要担心被小广东干掉,又要担心他被警察抓住了告你重伤,还得防着我去举报你。最无聊的是,小广东干掉你的几率比干掉我的大了至少十倍。我觉得你也不太像个程序设计者,你是一个把简单游戏玩复杂的人,怪物越多你越兴奋的自虐型玩家。”
“靠,竟然被你看出来了。”
摄影师半按快门。茄子。我们在齐声吟唱中结束了大学的生涯。
老星拖着他的旅行箱要走,我说送送他,我们穿过学校的操场,从边门那儿出去。六月的操场上已经长满了野草,我和老星在学校边门口抽了根烟。我说:“我就不送你过去了,你好自为之吧。”
老星说:“平时要联系吗?万一被干掉了,剩下的那个心里也有个数。”
“没必要,对你来说这算作弊。”
“也对。”老星说,“看来你这七天想明白了不少事情,真的是去面壁了。”
“输的人去面壁,赢的人去旅行,你自己说的。”
“万一我坐牢了,那就倒过来了。”
“也可能是我们都被小广东干掉。”我猛吸了一口烟,想了想说,“我曾经问过齐娜,是不是爱上了小广东。她说有可能爱上了他。假如我没有托她去偷那份资料,或许结果会完全不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