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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人 正文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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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隔着墨镜注视着我。

    我问他第五街在哪里,他用手遥遥一指。穿过一片围墙(围墙中我猜是废墟),没有道路,只有方向。

    “给我两块钱。”他说,“我就告诉你。”

    我掏出两块钱硬币,放在他手心。他的手立刻指向另一个方向,“看见前面的岗亭了吗?左转,一直走,看到一个公共厕所,不要转弯,继续走,有很多大盖帽和推土机的地方就是。”

    “拆了?”

    “还没有,正在打。”

    “懂了。”我说,“你这红臂章是怎么回事?戴红臂章问路还收钱?”

    “我私营的,红臂章显得比较有公信力,自己做了一个。这一带拆得厉害,生人到这儿没有不迷路的,要不是戴个红臂章,哪个外地人肯来找我这个瘫子问路?”

    “你应该去火车站,挣得多。”

    “那是人家的地盘,我去过,被人拆了车轮子,我一个瘫子扛着两个轮子和一把椅子,从火车站爬回来的。惨不惨?”

    “惨。”

    “弱势群体啊,我连群体都找不到,我弱势个体。”

    我指指他的墨镜,问:“这个多少钱,也卖给我。”

    “二十块。”

    我递给他二十。他把墨镜摘下,这时我发现他有一只眼睛是瞎的,凹入眼眶,他用独眼看着我。

    “你现在的样子更惨了,”我说,“开玩笑的,别生气。”

    “在南边滚地雷滚的。”他说,“开玩笑的,别当真。”

    沿着低矮的建筑工地围墙向前走,我一再地跨过倒毙在地的树干和枝权,透过墨镜,看到一个深绿色的世界,阳光被过滤,整个像暴雨来临前的景色。

    按照独眼瘫痪的指路者所说的,我走过一个公共厕所,那儿的墙上没有通常写着的“男”和“女”,而是两个杀气腾腾的大字:拆,拆。走到了第五街上。街景荒凉,好像西部片里的某个场景。有个杂货店在街口,已经被敲掉了半堵墙,还在坚持营业,柜台里坐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我买了包烟,问他:“前面是筒子楼吧?拆了吗?”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无论如何,在你的青少年时期,保持冷漠是个好习惯,你犯不着对一个照顾你几块钱生意的人太热忱。我拿了烟,一边抽着一边往6号那边走,直走到场子里。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他是在看我的墨镜。

    我说它是场子,因为它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居民区了,里里外外堵满了人。小区被一道并不是很高的水泥围墙拦起来,有一扇铁门可供出入。这会儿人都堵在铁门口,另有一部分站在街上,背对着我,拦成人墙状。在人墙对面的五十米外,同样浩浩荡荡的拆迁队,金戈铁马,战旗飘扬,肃立在阳光下。

    我没时间多看,挤开人群,穿过铁门向里走去。小区里站满了人,看这架势很快就要开打。我数了一下,一共八幢筒子楼,都是建造于六七十年代的房子,其外形和咖啡女孩的住所非常相似,只是格局小了点。由于拆迁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展开,地上全是碎砖乱瓦,围墙破了几个大洞,各处都刷满了“拆”字。有一个柴油桶里正在烧橡胶轮胎,我所闻到的焦糊味,正是来自这里。我略感幸运,要是晚来那么几天,恐怕这地方就被推平了。

    我扒开人群,找到了1单元楼,门洞口全是老幼妇孺,堵在那儿,我进不去。有人冲我喊:“滚出去!滚出去!”我没理会,把烟掐了,这时我发现事情出了点岔子。

    我只有一个并不具体的地址,我不知道斜眼少年住在哪一层哪一户,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房子大概很快就要从地球上消失。作为一个势单力孤的业余侦探,我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查案子,这有点说不过去。

    我找了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低声问:“小朋友,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高中生,是个斜眼。”我想做一个斜眼给他看,但我戴着墨镜,就算了吧。小孩看了我半晌,忽然大哭,喊道:“这儿有个奸细!他要找斜眼!”说完撒腿就跑。我不明就里,擡起头看,已经被七八个妇女围住,其中有人说:“早就注意到你了,快滚到你同伙那里去!”我说我哪有什么同伙,立刻有两个男人过来,左右架住我,生拉硬拽到人墙那儿,再架出去,把我往前一丢,引来哄堂大笑。

    我向远处张望。一块大空地,都推平了,停着两辆带抓斗的履带车,也是灰头土脸锈迹斑斑。这种车子,你很难搞清楚它到底是民用的还是军用的。履带车后面站着三种人,戴安全帽的,穿迷彩服的,架着墨镜的。安全帽最多,都是些建筑工,看热闹似的躲在最后面;迷彩服较少,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面色凝重地围在履带车旁边;架墨镜的最少,仅有十几个人,其相貌外形各异,都叼着烟。我差点笑出来,我的样子和墨镜们非常相似。

    电喇叭在喊我:“回来,回来,还不到时候!”人群对我发出一阵嘘声。我就像身陷两军阵前的谁谁谁,与两派全无关系,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跑。墨镜本来是为了挡脸,此时却令我万众瞩目。举着电喇叭的是个上唇留着胡子的墨镜男,穿一件烂糟糟的皮夹克,站在五十米开外对我大吼。我试图退回人墙,被人踹了回来,这样我只能向墨镜们跑去。刚跑到位,举电喇叭的胡子重重地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乱跑个逑啊!”我捂着头回答道:“上厕所去了。”胡子对我吼道:“后面呆着去!”我走到后面时,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迷彩服拍了拍我肩膀,很友好地说:“当心点,不要乱跑,第五街这里全是下岗的,他们正想找人垫背呢,落单了让你死得难看。”

    那是下午,太阳偏西,但还在我头顶,白昼正在逐渐消逝。我躲在人群里抽烟,冷眼看着他们的举动。胡子一直在看太阳,这让我联想起古战场的将帅,古代没有手表。与此同时,胡子不停地打手机,手机上当然有时间,但他好像是对太阳的位置更敏感。我不无悲凉地想,今天竟遇到了一个如此古典的流氓。对面的居民换了一班,男人们撤下去,一批女人上来,双方都没有实际的行动,在太阳下面耗着。胡子夹着双腿在原地踏步,很像是尿急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果然跑到墙边,拉开裤子尿尿,身后的人也都跟过去尿,几十个人一起尿尿的样子颇为壮观,也引来对面的嘲笑。我预感到事情就要开始了。准干事之前都得把自己尿干净才行。

    居民们在对面聊天骂娘,女的打毛线,男的搬来一张折叠式麻将桌,开始打露天麻将。与之相比,拆迁人员这边显得沉闷而严肃,毕竟是客场作战。胡子尿完了,回到抓斗车旁边,又打手机。

    我问那个迷彩服:“社区里还有这么多人,真用推土机推过去?”

    迷彩服说:“咦?你刚出来混的,这都不知道?这玩意只能用来吓唬吓唬他们,不是推房子,是推围墙的,推平了,把路都掘开了,把水电都给断了,白天黑夜地在旁边开工,他们就只能搬走了。”

    “冷兵器时代的围城战。”我赞叹道。

    “其实都没用,人要是遇到拆迁,都会比平时坚强一百倍。我见得多了,一幢房子里只要有一个坚强的,你就不能把房子给推平,关键时刻还得靠我们。这片街道上全都是我们打跑的,断水断电有什么用啊。他们都是下岗的,饭都吃不饱,对水电的需求很低的。这种人饿得久了,会产生幻觉,以为穷人是这个社会的管理阶层,他们只有挨了打才会明白,今天的世界是谁做主。”

    我点点头,佩服,我想看看他们怎么收场。

    胡子收起手机,命令抓斗车开向小区围墙。车子轰轰地启动,迷彩服和安全帽们微微弓着身子,跟着向前走,有点像古德里安将军指挥的坦克战,对面是斯大林格勒缺兵少将仅仅拥有轻武器的苏军战士。苏军战士们推开麻将桌,全都站在第一线,砖头瓦片雨点般地飞过来。这场面我见过,我们和Lon的装修工打仗也是这样。听见有人喊:“不许推我们的围墙。警察来啦!快去报警!”抓斗车继续向围墙开去,一片轰鸣,一片稀里哗啦,和我说话的迷彩服脑袋上挨了一砖头,血流满面地撤了下去。苏军战士中冲出几个老太太,往围墙边一躺,喊道:“有种就压过来!”抓斗车停了下来,德军战士和苏军战士近距离扭打在一起,卓娅和柳德米娜们尖叫。瓦西里和伊万诺夫被一群海因里希围住了痛打。打麻将用的折凳像风筝一样飞上了天,一名戴墨镜的党卫军战士被绒线针戳中了私密部位,惨叫着穿过人堆向街道上跑去,大概是去挂急诊了。战局在三十秒钟之内就向着冲锋的一方倾斜,大部分的墨镜都还没有动手,迷彩服已经将局面控制住了,人群退回了小区里,躺在地上的老太太并不能成为抓斗车的障碍,她们被擡起来,但并没有被放下,她们就被三五个人擡着,既不能反抗也不能自残,紧跟着,抓斗车像武侠小说中的化骨绵掌,轻轻地拍向围墙。温柔的国家机器仅仅是擦碰了这个违章建筑,它便应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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