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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人 正文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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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仓库区很大,但围墙与围墙之间的道路并不宽,也没有灯,那道路不是用来走车的。那地方其实有很多人,各个不同的公司租下的仓库都有专人看管,还有很多搬运工和保安,并不像人们所看到的那么荒凉,要真没人的话,库区的货岂不是都要被偷走吗?但库区之间的道路,我们可以自由进入的,那确实是杳无人迹,漆黑一团。

    我们向里面走去,围墙极高,带着铁丝网。在那样的围墙下走路有一种压迫感。脚底下坑坑洼洼的,是一条土路,冬天的泥土都被冻硬了,风在这夹弄里猛窜。不断有十字路口出现,都是相似宽的小路。这个棋盘格的区域像个迷宫,不,不是迷宫,而是一个被压得扁平的异次元空间,道路清晰,却无限扩展,只有点和线,却不存在面的世界。

    某甲说,某乙肯定是回去了,某乙看上去很老实其实是个非常变态的家伙(这种说法后来被我们认可了)。我们一起说,闭嘴。于是就沉默地往前走。后来某甲说,看,某乙在前面。

    我们直走到仓库区的最深处,看到了铁道边的铁丝网,但没有看到铁道,一片黑色的树林拦在铁丝网后面。那儿有一点灯光,是从围墙后面映射过来的。就在那里,某乙背对着我们,像壁虎一样贴在铁丝网上。我听到他在笑,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呵呵声,直到这时我还认为这是个玩笑,现在我们找到了某乙,这个寒冷夜晚的无聊游戏终于可以结束。惟独齐娜不满地说,我的羽绒服都弄脏了。

    某甲走过去拍拍某乙的肩膀,调侃地说,在这儿小便啊?某乙猛地回过头,某乙头上的绒线帽已经不知去向,他非常古怪地变成了长头发,波浪形的长发遮住了他半边脸,剩下那半边是狰狞变形的,泪水和鼻涕沾在脸上。某甲大叫一声,退回几步,被这个样子的某乙吓坏了。

    某乙大哭,说:你不就是想让我被敲死吗?看,我在路边的垃圾桶里捡到了一个假发套,我把它戴在头上,敲头的杀手不就是专门敲长发女人吗?看,我现在就是一个长发女人,我和校花看起来一模一样。这下你满意了,如果你觉得不满意,我还可以涂点口红,抹个胭脂,我还可以穿裙子出来,要不要戴个胸罩?

    我们先是被某乙的古怪模样吓倒,接着又被他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倒。我看出来,某乙崩溃了。我们一起扑过去按住他,他奋力挣扎,扑向某甲,但他并不是要去打某甲,他那样子像是要扑进某甲的怀里。某甲大声说,你丫真他妈的恶心!

    后来某乙被我们架出了仓库区,在路上,他继续大哭,说他在念高中的时候,学校附近有个机关养着一条恶狗,每每在放学时窜出来咬人,某甲那伙人也怕狗,就让某乙走在前面,他们在后面跟着,某乙每每被这条狗追得满街乱窜,某甲那伙人在后面看着,为某乙加油喝彩。这就是某甲和某乙之间曾经玩过的游戏,这件事情并不高深的谜底。我们冷冷地看着某甲。某甲尴尬地说,后来我帮你把那条狗毒死了,对不对?我为你报仇了。某甲好像忘记了,是他把某乙推到前面去的。

    这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咖啡女孩问:“后来呢?后来他们是不是闹崩了?”

    “没有,他们又和好了,就像没有发生过那档子事一样。某乙不能离开那个圈子,某甲也不能失去一个跟班,他们像是两种共生的动物。后来某甲还是会捉弄某乙,某乙呢,还是会偶尔崩溃一下子,但都像调情一样,也不复有那天晚上的恐怖感了。寒假之前,某甲在广州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他继续罩着某乙,把他也带到了广州去。”

    “真不知道,将来是某乙死在某甲手里呢,还是反过来。”

    “我也这么想呢。”我说,“看到他们,我经常会觉得,人们的内心是凌乱的,像一个胡乱搭建起来的攻防系统,胡乱地射击,胡乱地挖些陷阱,筑些篱笆,对于真正的黑暗却一无所知,也束手无策。”

    误入废城

    我醒来时,女孩已经不在屋子里。这是上午,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像加了一层棉被,无论是我所经历的黑夜还是我所讲述的黑夜都已不再。

    咖啡女孩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垫,我记得女高中生睡在上面,我是靠坐在墙边,和咖啡女孩一起,抱着膝盖说话。我喝了一杯热茶,我对茶过敏,喝少许一点就睡不着,我头脑清醒地讲了很多话,但咖啡女孩告诉我,这不是茶叶,而是一种芦苇的叶子。听到这个,睡意当头而来,天快亮时,我趴在自己膝盖上睡了过去。

    这个睡姿简直要把我的颈椎骨弄断,我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摇头晃脑放松脖子。低头时,发现床垫上有一张纸条,是女高中生留给我的。

    我走了,谢谢你,还有你的女朋友。随身听里那张Lush的唱片我借走了。

    另外从你口袋里掏了一百块钱。我经常会去仓库区听摇滚,来找我。

    我把纸条塞进口袋,想了想又掏出来,揉成一团从窗口扔了出去。我走进厨房找吃的顺便将咖啡女孩的箱子拖过来顶着房门,防着它再次被风吹上。

    厨房在过道对面,正对着卫生间的门,同样是两户人家合用。咖啡女孩曾经带我来这里参观过,非常破旧,与时光没有任何关系的破1日,倒是能折射出使用者的强大破坏力,并且像一个史前的双头怪物,有两个煤气炉,两只水壶,两套锅碗瓢盆,两个电冰箱。

    她的冰箱里什么都没有,连冷气都没有,我饿慌了,打开对面的冰箱,那儿储备丰富,但主人显然不是精于家政的人,因为他把火腿香蕉方便面等等不需要冷藏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塞在了冷藏室里。我拿出一盒桶装方便面,又拎过一个热水瓶(管它是谁的),泡开,五分钟之后揭开盖子,吃了个半饱,再将纸桶连同残羹一起扔到楼下,托的一声巨响,毁尸灭迹。

    咖啡女孩还没有回来,我回到走廊里,一种沉入寂静沼泽的感觉再次包围了我。我走到楼道口,向下看了看,水泥砌成的楼梯上有淡淡的阳光,灰黑色蒙尘的玻璃窗那儿照进来的,在每一个楼梯转弯口都有着相似的格子阴影。不知谁家将一个瓦盆放在窗台上,其中的植物已经完全枯死,剩下一段秆子,以及龟裂的泥土。这个瓦盆好像有一种魔力,让我看了很久。

    我需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最简单的那种,既不思考也不判断的事务。咖啡女孩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垫,除了做爱之外,一切都被预先免除了,这让我想起监狱或者是按摩房。我去了趟卫生间,办完事之后,看着那个脏得像出土文物一样的抽水马桶,决定给她洗马桶。既为了她,也为了邻居家的那碗方便面。

    程序很简单,打水,找到半包深藏在马桶后面的洁厕粉,调开了,用刷子猛刷。每一个边边角角都不放过,力争使它焕然一新,我一边洗马桶一边哼着“Ladykiuers”,像一个快乐的清洁工。半小时后,马桶光洁如新,我满意地吁了口气,站直了身子。手上的皮肤由于浸在化学品中,变得滑腻而浮肿,我在水龙头上冲干净手,回到咖啡女孩的房间,把她的箱子踢开,拉上门,离开。

    我去第五街。

    T市的中心地带,到处都是工地,拆到只剩骨架的多层楼房,像剃头推子平推过一样的平房,巨大而密集的土坑,连根拔起的大树,某一栋高层楼宇像穿套头毛衣一样逐渐向下延伸的玻璃幕墙,连片的工地围墙上无不刷满各个建工集团的名号。场面很奇异,一座新的城市正在拔地而起,更新,更快,更温暖。

    公交车停在一个荒凉的站头上,司机回头对我喊:“你到站了!”上车之前我曾经问过他,第五街在哪一站下,我满嘴普通话显示出了外地人的身份,这位一看就是劳模的司机满有把握地说:“到站我会喊你的!”结果,我下了车之后,发现周围没有任何车站的标志,沿着道路全是掘开的土,行道树像经历了暴风雨般齐刷刷倒下——我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站。

    五分钟之后,我在开膛破肚的街道上遇到一个残疾人,他坐在一辆自制轮椅上,该轮椅的轮子显然是用自行车车轱辘做的,故此两个轮子的钢丝数量不一样,左轮是曾经的前轮,右轮是曾经的后轮。残疾人戴着一副电焊墨镜,手臂上还绑着个红臂章,看不出什么来路。我走近了才发现,红臂章上用毛笔写了两个梭子蟹一样的歪字: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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