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直走到铁丝网边,离铁道已经很近了。铁丝网锈得不成样子,类似爬山虎或者牵牛花的植物紧紧地附在上面。靠近铁道的树林完全是另一种气质,荒草丛生,白色泡沫塑料的快餐盒随处可见,风中有股异味。沿着铁丝网再往前走,看到大片的草,长得有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根本走不进去。这种草叫做“加拿大一枝黄花”,名字很长,但很好记。关于加拿大一枝黄花的故事我决定暂时先不告诉咖啡女孩。
“猫的女主人呢?”她忽然问我。
“呃,说出来你不信,和那个屠猫人在谈恋爱呢。”
“胡诌的吧?”
“真事。”
“你是来祭奠猫呢,还是来祭奠你和女主人的感情昵?”
“我和她之间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与其说是祭奠,毋宁说是告别。向虚无说再见。”
猫的祭奠就到此结束了,有生之年,我大概不会再向人说起钾肥的故事。猫就让它安息吧,每说起它一次都像是打搅了它的灵魂。我们沿着加拿大一枝黄花的林线,斜向地绕过树林,向小路上走去。
走了十来步远,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同时停下脚步。沿着草丛的边缘看到一只花猫钻了出来,翘着尾巴,露出肛门和生殖器,大模大样地走了。
“不会是猫又重返人间了吧……”我说。
她拽住我,指向猫走出来的地方。与此同时我感到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女式的坡跟皮鞋。极静的空气中微微传来凌乱的血腥感,与野草和树林格格不入的东西。在她指着的点上,也就是花猫离开的地方,是一只安静到惨白的脚,压着几根倒伏的草茎,身体的剩余部位在草丛深处,隔着草的缝隙,看到被杀的人呈现匪夷所思的姿势,既不像是在睡觉,也不像是在运动。那是一个人被抛向空中,随后由死神的照相机按下快门,咔嚓一声,一个可怕的定格。
好日子也像一口井,有时候运气不好,掉进去,再好的天气都会成为一个噩梦。这是咖啡女孩说的。
她脸色煞白地退到树林里,抓住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我用她的手机打110报警,声音很钝。在等待警车到来的十几分钟里,我们默然无语,一起抽烟,抽完了把烟蒂掐灭,塞进了我的口袋里——免得误导了警察,也给自己省点麻烦。
五月末我忽然变成了学校的红人,先是保卫科干部把我叫去了解情况,接着,消息走漏出来,有很多人来找我,问我关于凶杀案的事。寝室成了信访办,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走进来,问一通之后便又消失掉,有些沉痛,有些狗仔,有些非常专业地指出连环杀人案再度出现,因为死者同样是被钝器击中后脑,其作案模式与五月初发生在女生宿舍的那起案子非常相似。
死者是一家合资电子元件厂的女工,在警察做笔录的时候,咖啡女孩就指出了这一点。死者的上衣正是那家工厂的厂服,非常好认,是紫色的,用紫色衣服来做厂服的大概很少很少吧。咖啡女孩又告诉我,这厂里的管理层穿紫的,工人按部门分别穿蓝的、黑的,粉红的。我问她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她说:“以前在那家厂里做过几个月,非常糟糕的地方。”
来问讯的人多了,我陷入了一种迷惘状态。有人问:“你怎么会想到去铁道边的?”我愈加回答不上来。老星就打圆场说:“别问了,老夏吓呆了,毕竟是第一次看见死人。”我说:“不是第一次。”老星纠正道:“第一次看见被杀的人。”我阴沉地说:“也不是。”
拉面头也来看了我一次,我们之间似乎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和她上床,既不是中了彩票也不是倒了霉,而是偷错了东西的感觉,我需要一双球鞋结果却偷到了一双拖鞋,并且尺码还不合适。我想,和女孩上床总难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她大概也有类似的感觉,只能意思意思,在告别之前就相互怀念吧。
她说:“嗯,是很可怕,女宿舍出事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批冲进去的人,场面血腥,到现在一闭上眼睛还能看见那惨状。”
我双手握着装满开水的杯子不说话。
“还没找到小白?”她问。
“没有。你有消息吗?”
“也没有。”
“害怕吗?”
“什么意思?”
“敲头的杀手又出现了。”我说,“就像恐怖电影里的经典场面,明明已经结束了,胜利了,逃脱了,却在影片的最后让尸体又重新坐了起来。”
她笑笑说:“你反正是要毕业了,对我来说,恐怖电影才刚拉开序幕呢。看来我得去找个固定的男朋友了,哪怕仅仅为了壮胆也行。”
“是个好主意。”
她站起来说:“那行,我先走了。”我说等一等,我从床头拿出T市的地图问她:“知道第五街在哪里吗?T市居然有一条街叫第五街。”
“地图上找不到?”
“没找。中国哪个城市有用数字命名的街道?”
拉面头说:“你这就无知了,这得要我本乡本土的人才知道。第五并不是fifth的意思,而是一个姓,就像张家巷王家弄杨家桥一样,‘第五’是一个复姓。好像是明朝有个当官的姓第五,街就叫第五街了。”
“也就是说,没有第一街第二街什么的,只有第五街。”
“T市是这样,其他城市我不知道,也许有人姓第一第二呢。”她用食指关节敲敲地图,略带嘲讽,“自己找吧,就在市区,很好找的。以你的智商,这不是什么难事。”
夜行少女和我
深夜我独自在校园外面走。
如果我有一辆汽车,此刻一定是听着Lush乐队的歌行驶在未完工的高架上,或者是摩托车,或者是自行车哪怕三轮车,但这个夜晚我只是用双腿在黑暗的街道上走,Discman里的电池耗尽能量,我把耳机挂在脖子上,双手抄在裤兜里,用口哨吹出“Lady—killers”的曲调。那调门单薄、凌乱,像树叶漂浮在一池黑水上。
学校大门已经关了,门房大爷鼾声如雷,根本喊不醒。最近管得严,即便喊醒他,我也会因为迟于熄灯时间回宿舍而被学校警告,这是一个悖论,你可以第二天清早回来,也可以不回来,但你不能晚回来。我绕着墙走,想寻找一个翻墙进去的地方。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学校的墙头不知何时竟竖起了高高的铁丝网,大概是女生宿舍出事以后加装的,非常有效,至少我是没法翻进去了。
我绕了两圈,束手无策,香烟也抽完了,按照惯例,在严查时期最好的办法是去网吧里蹲一宿,但想起脸色苍白的女孩已经把网吧关掉了,若再让我换一家,又觉得麻烦。犹豫时,听到后面有人喊我:“嗨。”
我吓了一跳。在行走时,我一直处于一种半失神的状态,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跟着我,回头看见一个头发遮住大半张脸的女孩,近在咫尺,悄无声息。我的呼吸停顿了五秒钟,才问:“你是谁?”
她说:“我迷路了。”
她穿着高中生才有的校服,宽宽大大,裤管挽起,露出很不错的小腿,脚上穿一双红色的匡威,背着一个双肩书包,看上去非常沉重,把校服勒得紧紧的,以至于她只能略佝着腰和我说话。我试图看清她的脸,借着暗淡的路灯光,看到的是她嘴唇上打了一个银环。
从发型上看,像个女鬼,女鬼是不是穿校服打唇环脚踏匡威就不知道了。
“你是这个学校的吗?”她问我。我点点头。她抱怨地说:“我是来这边仓库听摇滚乐的,喝了点啤酒,散场以后在马路边睡了一觉,醒过来都深夜了,同伴不知道去哪儿了。想起以前有个学长在工学院念书,就过来想投靠一下,靠,没想到,大门紧闭,还有铁丝网。想离开这儿,可是绕不出去了,路都黑漆漆的。我头一次来这里。”
“跟着我干吗?”
“听见你在吹口哨,Lush的Ladykillers嘛,心里想跟着你走,总能走出这片的。没想到你绕着学校走了两圈。你还打算继续走下去吗?我以为你鬼打墙了。”
我被她逗乐了,指指侧面的一条马路,说:“从这儿出去,见十字路口就右转,你就能找到大马路。”
“靠,”她很不满地说,“反正也半夜三更了,我没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