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德国公司的事情搞妥了吗?”
“什么时候我把他搞妥了,他就把工作的事情搞妥了。”齐娜说,“你不就是想知道这个吗?反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去找小白吧。你肯定爱上小白了,没见你为谁这么卖力的。”
“没有爱上她。”我干巴巴地说。
“有些事情藏在你心里但你未必会知道。”
“我心里的事情我全知道,你要是像小白那样失踪了,我也会来找你的。”
“这算是甜言蜜语吗?”齐娜冷笑道。
“有点儿。”
“还有半个月就拿毕业证书,到时候一切赌咒发誓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她说得对,这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只剩下两周的时间。不管是小白还是其他什么人,两周之后,世界将颠倒过来,或者说,世界将恢复它本来的面貌。这有点像找工作时经常被提到的deadline,人们无法为自己的内心像电脑那样分区,因此只能设定一个又一个的deadline,让自己找到具体的方向。
沉默了一会儿,我很突兀地说:“老星给你买了戒指。”
“戒指?”
“结婚戒指。错了错了,应该说是求婚戒指。”
“好看吗?”齐娜的语气不像是在问一枚指向于她的求婚戒指,倒像是一卷卫生纸、一双运动袜。
“有点老土,黄金的。”我老实地说,“不好意思,按说不该告诉你的,把你的惊喜都给毁了。”
“套得上我的无名指吗?”
“不知道。”
齐娜举起她的左手,那只手的四根手指沿着第二道关节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变形,在打牌的时候我们都曾经看到过,两年前被校长的别克轿车压的。她阴郁地说:“你知道那家德国公司为什么没有录用我吗?因为我的手,打字速度不行,一分钟只能打二十个汉字,做不了文秘。这是小广东告诉我的。”
我看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她近乎是得意地笑了笑,说:“什么时候一起去祭猫吧,你还记得我把它埋在哪儿了吗?”
“树林里。”
“具体的位置?”
“那得去了才知道。”我说,“它不一定会愿意见你,你这个和屠猫人接吻的家伙。”
“你真是个臭嘴!我不和你去了!”
依旧是那家位于六楼的网吧,我把软盘交给了账台后面的女孩,她在主机上替我把文件拷下来,传到我的电脑上。软盘里仅有一个EXCEL文件,我关了IE,打开EXCEL,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份客户资料大概足够让我去开一家相同的中介所了。第一部分是房地产中介,第二部分是劳务和职业中介,最后一页是家教中介。上家和下家的联系方式俱在,历史记录也清清楚楚,我暗赞齐娜,够可以的,基本上把小广东的公司都搬了出来。
我在第三页上找到了小白的名字,不过,她的纪录是残缺的。对应的地址是“第五街6弄1号楼”,没有详细的门牌号,也没有对方的姓名。有一个电话号码,我借了网吧的电话打过去是空号。文件显示小白在那里做过四次家教,但没有具体的日期。
这个地址我用脑子就能记下来。我到账台上付钱。
女孩一边收钱,一边问我:“还以为你毕业了呢。”
“还得有几天。”我笑笑说,“说不定还有机会再来打打游戏。”
“上星期接到拆迁通知书了。我这儿明天关张,机器都搬到亲戚家里去,本来想办一张网吧营业执照,可是太贵了。”女孩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啦。想要旧电脑的话,我可以送你一台。”
“我要出远门呢。”
“也对啊。”脸色苍白的女孩,目光越过我,望向我身后的网吧。在那里,几台旧电脑、几把破烂不堪的椅子组成了令人心碎的风景。“祝你顺利。”她说。
“你也顺利。对了,第五街在什么地方?”
“从来没听说过,纽约吗?”
“纽约只有第五大道,没有第五街。”我接过她递来的软盘,天知道,T市怎么会有用数字来命名的街道?
楼道里照例是一片黑暗。我摸出打火机,时不时地打亮一下,借着微暗的火光,看着脚底的阶梯,半盲半猜地走了下去。
走到一楼的时候,我再次感到了有人在暗处,这感觉非常不好。我用打火机照了一圈,除了几辆旧自行车外,再无他物。外面下起雨来,我顺势给自己点了根烟,冒雨往学校走去。
猫的挽歌
给钾肥去上坟,我选了星期四的早晨。之所以要挑日子,纯粹是想显得庄重一点,但星期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也不具备任何纪念意义。被齐娜提醒了之后,我确实想去看看它,我没能找到齐娜,决定自己去,一个人未免太闷了,我对咖啡女孩说:“我去上坟,你陪我一起去吧。”
她眨眨眼睛,说:“清明节早过了。”
“五月才是上坟的好时光,天气不错,心情也好,”我说,“真奇怪,清明节为什么不安排在五月呢?”
“五月的节日太多了呗。”
我掰着手指头数:“劳动节,青年节,端午节……”她立刻纠正道:“端午是农历。”我继续数:“母亲节,还有世界无烟日。”好像还有很多,我记不得了。她说:“五月二十日是求婚节,520,‘我爱你’嘛。”我心想,老星听了这个不知道作何感想。
“去吧去吧,离这儿不远,而且是一只死去的猫。”我说。
她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刚死的?”
“死了快两年了。”
她拿了钥匙,随同我出去。空无一人的小街,在晴朗的天气里像一块碎碎的蛋卷,带着香甜,以及一丝小小的遗憾。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但环顾四周却找不到车子的踪迹,有纯黑的野猫横穿过马路,走过它身边时,她的鞋带开了,弯下腰系鞋带那当口,黑猫静静地看着她,看傻了似的。
我们绕开了仓库区,走了一条两侧都是平房的街。转过一个弯,前面就是铁道高高的路基,路旁种着很大很密的水杉树,看不清铁轨。两年过去了,这里还是老样子,一点改变都没有。走过那家曾经收养钾肥的旅馆,她说:“咦?这里还有旅社?真想不到。给谁住呢?”我说:“卡夫卡说过,旅社总在等待着旅客。具体原话不记得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舞厅总在等待着跳舞的人。”她说。
“鞋子在等待着脚。”
“手套在等待着手。”
这么说下去便索然无味了。我很不正经地想,避孕套在等待着阴茎。不不不,避孕套光等待着阴茎是不够的,孤独的阴茎不需要避孕套,所以避孕套还在等待着阴道。这么说的话,避孕套的人生比旅馆复杂得多。
我带着她向树林那儿走去。钾肥就葬在树林里。五月的草已经长高了,树荫在头顶上,晴空消失,有点压抑,细小的石蛾在明暗不匀的空间里飞行,像烧焦的纸屑。感觉上这片树林比当初更大了,本身就是人工林,可能拓展过,树也长得更高更密。
我失去了方位,站在原地点了根烟。
她问:“找不到了?”
“有点迷糊了。”我说,“毕竟快有两年过去了。”
“养了多少年的猫?”
“啊,忘记告诉你了,那不是我的猫,是一个同学养的。”
“看来你很喜欢它。”
“他?指猫还是指我同学?”
“当然是猫。”
“也不算很喜欢,这猫活着的时候死样怪气的,既不会抓老鼠也不会讨好主人,于人类而言没有任何贡献。就算想喜欢也喜欢不起来,而且还是个阉猫。阉猫和阉人不一样,历史上的阉人都特别有干劲,能量超出正常人许多倍,司马迁,郑和,魏忠贤,都是这样,但是一只阉猫就完全相反了,能量被彻底封锁,又不可能通过精神和社会层面转移出来,于是就蔫了。”
“有意思。”
“胡诌的。”
“还是没说清楚嘛,为什么给猫来上坟?又不是你的猫,又不喜欢它。”
我想了想,事情太复杂了,而且没有什么逻辑。我把猫的故事大致地说了一下,它神奇的力量使女主人总能在牌局上赢钱,它痛痛快快地吃掉了金花鼠,被送到屠猫人那儿差点送命,之后又很蹊跷地死在了小旅馆的孤独时光中,被我们埋在了树林里。
可是猫的坟又在哪里呢?我在树林里走了一小圈,便明白我是不可能找到猫坟了,当初就只有鞋盒大小的一个土丘,雨水和铁道边的风早已消磨了它,很多圆叶子的小草覆盖着泥土。我微感惘然。圆叶子的小草开了很多蓝色的小花,米粒般大小,细细地铺洒在地面上。但愿钾肥能喜欢这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