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李珍蕙没有和我们同行,先是老星在屋子里和她叨咕,然后他走了出来,对我们说:“走吧。”我们五个人回学校,走到半路,老星便宣告:“我和李珍蕙分手了。”说着,意味深长地拍拍齐娜的肩膀。我沉默,齐娜也沉默。亮亮问:“为什么分手?我觉得她对你很好啊。”
老星没接茬。快走到学校时,我说:“天亮前,你们都睡着了,我睁开眼睛……”
老星说:“我没睡着,我眼睛一直眯着。”
齐娜说:“我也没睡着。”
亮亮说:“嗯,那个仓库确实很鬼气的,不过我太累了,我睡着了。”我拍着亮亮的头说:“因为你心理年龄小嘛。”
鏖战
装修工女孩死了。被大锤子敲在后枕骨,这一下不足以毙命,但听说她倒下的时候,太阳穴砸在厕所铺了瓷砖的台阶上。她在医院里非常顽强地撑了三天,最后还是死了。我对齐娜说,这是本校最富生命力的女孩,换作是我恐怕当场毙命,都不用急救了。这样的女孩死了真是可惜。
溪口镇的那伙人都疯了,亮亮买了一打锤子。分发给众人。青春痘在楼下喝醉了大哭,整夜的哭声搞得我们都有点神经过敏,如果此时抓住凶手,恐怕他的脑袋会被敲成豆腐花。后来保卫科带了人过来,挨门挨户收缴凶器,光我们一幢楼里就搜出了十厘米以上的管制刀具一百多把,榔头二十多根,连螺丝刀都收缴,我们说螺丝刀不能收,堂堂的工学院,螺丝刀是吃饭家伙,这才算网开一面,但是顺便把电炉和热得快全都抄走了。
大学不该死人,因为生活在这里的绝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换而言之,即使是病死的,也应被视为非正常死亡,更何况是凶杀呢。
每一宗死亡事件都像是一道红光穿过眼前,绝不是像街道上的某一个老人那样默默死去,绝对都是以战栗和惨叫收场。每一宗死亡事件都留下一个空床铺,一张挥之不去的脸孔,一个被嵌入虚空的名字。
当天晚上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睡着的,第二天一早,被一阵巨响吵醒,人皆被吓到肝胆俱裂。声源就在我窗外,爬到窗口一看,是北边的Loft开始装修了。
那地方最初是一家奄奄一息的五金加工厂,其中有一个车间就是本地的摇滚演出场所,我邂逅长发女孩的地方。后来工厂整个卖掉,说是要变成非常时髦的创意园区,把建筑设计所和广告公司都搬到这里来,不料两年过去都没什么动静,像一块朽木般渐渐分解腐烂。我经常站在窗口俯瞰它,灰黑色的建筑,被日晒雨淋完全失去了应有的色调,路面支离破碎,树木凋敝。已经结束的年代在安静中充满了未知感。
就在这一天,装修队进场,开足马力将所有的一切重新改造、粉饰。连续好几天,巨大的噪音把我们从梦中惊醒,我们都是睡到自然醒的人物,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吵吵闹闹的,先是有人站在寝室窗口骂,把剩饭剩菜都往墙头那边扔,装修工人也不客气,扔回来的都是砖头。男生寝室里没砖头,但有大量的空啤酒瓶,再扔回去就成了一场名副其实的战争。
双方都有人受伤,学生们主要是被崩出来的窗玻璃溅上,后来我们找了很多瓦楞纸钉在窗户上,这样就没事了,当然,整个寝室因此不见天日。对面的装修工人也都很识趣地戴上了安全帽。
我们的寝室朝北,又是在四楼,正对着围墙外面,因此得以天天和装修工人开战。四楼的战略价值极高,砖头可以扔到创意园纵深五十米,而那边的工人除非是膂力超强者才能把石头扔到四楼。
很不幸的是,他们个个都膂力超强。
刚被杀人犯洗礼过的学校充斥着疯狂的气味。各处宿舍都有人来挑衅、助战、呐喊,简直把它当成了一件正经事来做,既无聊又严肃。女生宿舍也会跑过来很多人观战,趴在窗口跟着我们一起谩骂,发出阵阵尖叫,实乃梦幻场面。
飞砖头的日子里,我过上了一种颠三倒四的生活,窗户不透光,白天黑夜分不清,倒时差一样的神经衰弱,有时睡着睡着忽然听见哪里一声怒骂,炸了锅一样的人群拥进朝北的寝室,推开窗子就往外面扔东西。没几天,我们寝室里能扔的都扔出去了,攒了两年的啤酒瓶子全部消失,热水瓶也不见了,再后来连凳子都飞了出去。不知道哪来的男男女女都坐在我床沿上,打仗的也有,打牌的也有,打Kiss的也有。我缩在更里面,蒙头睡觉,任凭他们胡闹。我的被套床单是著名的娇梦牌,老星和齐娜都眼馋的,被这伙人坐过以后,不但很脏,还沾了备式各样的污渍,菜汤,咖啡斑,唇膏印,还有一次从床单上抖下来一堆碎指甲,女生在那儿铰指甲来着。
有一天,保卫科在楼下贴了一张告示,说扔酒瓶的行为触犯了国家法律,白纸黑字红图章,像沉默的苍蝇拍断然拍死了一群嗡嗡嗡的苍蝇。咋咋呼呼地开战,莫名其妙地又停战了,有点像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场面。
总务科的人到寝室来装玻璃,瓦楞纸揭走了,屋子又亮了起来,没有阳光,尽是冷飕飕的从北边照进来的光。新换上的玻璃异常明亮,透彻到不正常的地步,我趴在窗口看到对面的Loft,破旧的厂房正在脱胎换骨,绝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不但早上睡不好,连晚上也能听到各种类型的噪音,有些是低频的轰轰声,有些是极其尖锐的吱吱声,有些是颇富节奏的巨响,有些铺天盖地像飞机降落,有些时不时来一下像冷枪。
我对亮亮说,还是尽快找份工作吧,这地方不能待了。
不断有人离开,说是找到了工作。剩下的人继续死挺,噪音太大,在寝室里躺着还不如去人才市场逛逛。白天的走廊里看不到什么人,我独自在寝室门口待着,靠着门框,吸了一根又一根的劣质烟。风吹过,地上的纸团啦、罐头啦、烟蒂啦,顺着走廊往前滚,沙沙的或者当当的声音,误以为有一个隐形的人正在走过。
老星去上海找工作那阵子,亮亮也找到了实习单位,是我过去干过的那个电脑公司。他央求我把他介绍过去,我给那边的学长打了个电话,学长说正缺人手呢,来吧,还问我是不是再考虑一下,也回去工作,转正是没问题的,这样在毕业之前户口可以留在T市,不至于被送回麦乡。我自然知道这利害关系,但我还想再玩一阵子,混到六月份再说吧。
于是亮亮扛着铺盖卷,像个犯人一样去电脑公司报道,以后就住在爬满蟑螂的员工宿舍里,反正五月份的蟑螂都还很小,不必太介意。他请我在夜排档吃了一顿饭,捎带上齐娜。我问他:“联防队不搞了?”他很郁闷地说:“被保卫科取缔了。”我说:“专政武器怎么可以由你说了算?正义是有力量的,凡是有力量的东西你都没有资格指挥,你只能作为力量的一部分而存在,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懂吗?”
亮亮走后,寝室里就剩了我一个,只有一个人的寝室仿佛是被抽掉了时针和分针的手表,只剩一根秒针在不停地打转,每一圈固然代表了一分钟的流逝,但具体是在什么时间上,却无从知道。实验型的孤独感充斥并局限在寝室里。
最初几个晚上,我甚至还一厢情愿地等待齐娜,希望她再来一次,睡在亮亮床上和我聊几句。可是她再也没来过(Loft的噪音仍然此起彼伏,她肯睡过来才怪)。
有一天我昏头昏脑在食堂里吃面,远远地看见齐娜和小广东在一起吃饭。我以为自己看错了,爱猫人士齐娜,屠猫者小广东,这两个人就像饺子和馄饨一样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碗中。但那确实是他们,梳着马尾辫的齐娜,穿着西装的小广东。等我端起饭盆站起来时,从一个较高的位置,看到齐娜穿着一件低胸的衣服,就五月的气候而言,多少显得急不可耐了点。
对齐娜,我不存在失望,齐娜虽然是个可爱的女孩,但绝不是女神,她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都无可厚非。可是,猫会怎么想呢?钾肥的灵魂会原谅她吗?
次日齐娜来找我,大白天,我半躺在床上看《酉阳杂俎》,没兴趣和她多说话。齐娜说:“别装蒜了,昨天在食堂里我看见你了,你也看见我了。”我说:“我还看见你的低胸了呢,噢,今天穿高胸衣服了。”齐娜很火爆地把衬衫纽扣解开一颗,说:“想看吗?”我赶紧用《酉阳杂俎》遮住脸,八十年代的老版本,一股霉味钻进鼻子里。我说:“别解扣子了,上次我都看到了,没必要重温细节。”说完这话,书封面上挨了她一掌,打到了我鼻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