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打牌,带赌钱的,赌得虽然不大,但气氛很热烈。那天晚上是齐娜一个人赢钱,老星一个人输钱,两个人都很兴奋,一边打牌一边斗嘴。我再看李珍蕙,她很无趣地坐在一边看书。仓库的灯光很暗,打牌犹可,看书则十分不着调。我想我们这伙人有点没心没肺的,刚才跟着李珍蕙向仓库区走来时,简直把她当成是个救星,这会儿就把她晾在一边了。但我也不可能去和她搭讪,毕竟是老星的女朋友。
齐娜忽然说:“我口渴了。”老星说:“我也口渴了。李珍蕙,帮忙去弄点热水。”李珍蕙便扣下书。快步走了出去。我说:“老星,你也稍微客气点,这好歹是人家的地盘,别以为你跑马圈地就能指使别人干这干那的,客气点。”老星说:“我怎么了?我很客气啊。”
过不多久,李珍蕙端来一个发黑的搪瓷茶缸进来,齐娜端过茶缸,说了声谢谢,朝茶缸里瞅了瞅,没敢下嘴,递给老星。老星也瞅了瞅,闷头喝了一口,摇摇头。剩下的全都被我和亮亮喝掉了。喝了才知道是一杯泡开的浓茶,而且是凉的,这么短的时间当然不可能泡出一杯凉茶,答案应该是:此乃秃头叔叔的茶。想到秃头叔叔在抠脚丫子的情状,不免有点恶心。
喝茶的时候很安静,雨停了,狗也不叫了。偶尔地传来火车开过的咔嚓咔嚓声,非常远,非常微弱。却异常清晰。李珍蕙吁了口气说:“刚才开过的是一辆货车。”
“听得出来?”
“货车的声音比较沉闷,节奏也缓慢。”
我们竖起耳朵听,但火车已去远,只能等下一辆车开过。齐娜一边摸牌一边说:“继续打牌,回头火车来了告诉我们一声。”我很识趣地放下手里的牌,说:“算了,不玩了,结账吧。”但是又觉得这么干坐着听火车有点傻,总得做点什么才不至于睡过去。
李珍蕙说:“你们知道吗,这片仓库以前的保管员就是那个敲头的凶手。”
“什么?”我们差不多一起大喊起来。李珍蕙倒被吓了一跳,说:“你们怎么了?”我说:“猛然间说起这个,有点不舒服。”李珍蕙摇头说:“我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罢了。”
齐娜问李珍蕙:“你见过那个人吗?什么样?”
“见过吧,但是没什么印象了。是个很普通的人,三十多岁的单身汉,文化程度很低,一无所有,三百六十五天就住在那个小屋里。出了事以后,这片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是个凶手。”
“也许在那个人身上发生了某些事吧。”
“那也是有可能的。”李珍蕙说,“我叔叔原先不是管这片的,后来就把他调了过来。”
“仓库值班就一个人?”
“这里是中转仓库,一个人加一门电话就够了,平时也没有人管。住在一个小间里,守着一堆库存品,又不和人打交道,某种程度上是与世隔绝的。诞生出变态杀手其实也很正常。”
我说:“诞生出变态杀手,怎么说都是不正常的。”
李珍蕙说:“你来试试,过这种日子?说到底,每个人都有点不正常。拿你来说就很孤僻,亮亮的心理年龄很小,老星有点神经质,锅仔是个偏执狂。人都有点不正常。”
齐娜说:“你很有洞察力嘛。”
亮亮问:“李珍蕙,我真的心理年龄很小吗?”李珍蕙说:“我随便说说的。”亮亮说:“我觉得我遇到的很多人,心理年龄都很小。”李珍蕙说:“其实就是这样。”
我不想和她争下去,无论如何也应该是老星和她拌嘴。牌是打不下去了,打牌也有气场,气场一散。人皆无心恋战,只能掏钱结账。老星输得很惨,付给齐娜二十块钱,还有五十多块钱只能欠着了,那天我们把钱都花得差不多了。李珍蕙说:“别欠人家钱。”从书包里掏出钱包,替老星结清赌债。那样子好像老星已经和她过了几十年的日子,看得我们都无语。
夜里静极了,过了一会儿,仿佛有火车开过的声音,我们都竖起耳朵听,忽然传来一声惨烈的猫叫,吓得我毛都竖起来了,紧跟着,狗也叫了起来。齐娜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说:“这地方阴气太重了,妈的,变态不止一个啊。”这话显然是说给李珍蕙听的,我转头去看李珍蕙,她微笑着不说话。我想这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两个女的暗地里较劲呢。遗憾的是,老星并没有觉察到,他在一边嘲笑亮亮心理年龄太小。
烟都抽完了,我们干坐着。不多时锅仔在栈板上翻了个身,坐起来,迷迷瞪瞪旁若无人地走到角落里,拉开裤子小便,又走回去,躺在栈板上继续睡。
锅仔引得我们都想上厕所了。李珍蕙带着我们穿过一片空地,走到另一处的走廊里。厕所只有一个小单间,不分男女。李珍蕙和齐娜先进去,随后是男的。其实我并不是很想上厕所,但恐怕半夜里会尿急,一个人出来糁得慌,还是提前放空为妙。秃头叔叔那屋子的灯还亮着。再回到仓库里,只见锅仔兀自躺在栈板上大睡,不知何时从身边捞了两片纸板,一片盖在肚子上,一片盖在脸上。
那是凌晨两点,李珍蕙和齐娜都不再说话,只剩老星在对亮亮唠叨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亮亮没反应了,原来也歪下去睡着了。李珍蕙紧挨着老星,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微微合眼,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声音。只有我精神百倍,那点浓茶起作用了,我对咖啡堿过敏,喝一点就不能睡。我说:“你们睡吧,我来放哨。”齐娜嘟哝道:“开什么玩笑,你这么说,我反而不敢睡了。”老星打了个呵欠,说:“也真奇怪,平时打牌可以几个通宵不睡的,今天不行了。”我说可能是喝过酒的缘故。我站起来在仓库里闲逛,上看下看,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参观敲头杀手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包在纸箱里的瓷砖,垒成平整的立方体,每一个立方体下面垫着栈板,一共垒起三层,通道恰能开过一辆叉车。仓库是坡顶的,用角铁搭起的梁,很多柱子竖着。红砖墙面上刷着白水,又标了数字,应该是货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仓库,尽管在夜里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压抑。
我在仓库里转了一圈,回到原地,他们都睡着了。又一列火车开过,听不出它到底是货车呢还是客车。
我背靠货堆坐下,齐娜忽然挪到我身边,眼睛闭着,近似嘟哝地说:“借个肩膀靠靠。”我说请便,她又说:“你别睡过去了,我有点害怕。”忽然凑到我耳朵边,轻声对我说:“这个李珍蕙真可怕。”随后,我的左肩骤然落下一个沉沉的脑袋,散发着被雨水浇透之后又晾干的独特气味。
我闭上眼睛养神,过了很久很久,睡意何时来临的,我自己竟也不知道,就此丧失了意识。那是个无梦的短寐,仿佛有什么事情令我不安,当意识恢复过来时,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就在黑漆漆的窗户外面,有一个长头发的女人的影子闪过,不,那绝对不是秃头叔叔,而是一个长发女人。我简直怀疑是幻觉在作祟,还没来得及辨清,她竟忽然将脸贴在窗玻璃上,向着里面张望。我看见一张扭曲的脸,长发垂在脸颊两侧,一双紧贴在窗户上瞪大了的眼睛。她看着老星,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我在看她,又将日光移向我。我们隔着窗户对望,僵持了几秒钟,她慢慢移开脸,整个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被这目光震住了,内心的恐惧感尚未弥漫开,也许在这种场合下我很迟钝,也许我对这样的目光已经有过类似的经历。总之我没有喊出声,我下意识地去推身边的齐娜,这才发现她已经不在我旁边。侧过头一看,齐娜歪向了另一边,正靠在老星的右肩上,半个身体都依偎在老星怀里,而本来靠在老星左肩的李珍蕙已然不知去向。
我在窗口看到的难道是李珍蕙?那张扭曲的脸难道是她的?
忽然之间,浓黑的窗户变成了深蓝色,夜晚结束了。
直到最后,我也不能确定那是否就是李珍蕙。天亮后,我悄声走出仓库,秃头叔叔正在院子里喝茶,一条杂种狼狗拴在墙角,看见我就猛叫起来。秃头叔叔告诉我,李珍蕙还在他的屋子里睡觉。
我找了个自来水龙头,洗了把脸,漱漱口,让自己清醒一下。又跑回院子里,找秃头叔叔要了根烟,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冷淡,但对香烟还算慷慨。我抽完这根烟,回到仓库里,将他们一个一个地踢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