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颠簸向前,曹小军与吴细妹相对而坐,中间隔着窗。
二人同时望向窗外,谁也没言语。
连绵群山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再也不见遮天蔽日的浓绿,车窗框起一帧帧的云阔天低,稀稀拉拉的蓬草,沿着铁轨蔓延。
他们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未来又将去向何处,不可预测的余生,逃亡是唯一的确定。
风有些烈,吴细妹轻声咳嗽,曹小军扭头去看她。她垂着眼,只顾去拧那水杯的盖子,太紧,转不开。
“给我。”他伸出手。
她并没给他,而是将杯悄悄放到桌板上,向前一推。他拧开后,也放回桌板,向她推回,重又转头望向窗外。
二人视线在车窗玻璃上交汇,同样疲惫倦怠的面庞,同样惊恐惶惑的眼。
要如何联结两个本不想干的人?
也许是爱,也许是恨,也许是共有的利益,也许是同一份恐惧。
那一夜像是一场噩梦,曹小军回过神来,倪向东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大口喘息。
他环住他,慌**索,想要堵住奔涌的血水,倪向东乜斜着他,抬起只血淋淋的手,挣扎着去扼他的喉。
那只手一点点滑下去,倪向东也一寸寸软下去,可眼中满溢着怨毒,流出血泪。
“我,不会放过你们——”他咬着牙诅咒,“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莫要听。”
吴细妹蹲下来,轻柔地拔出小军手里的刀。
“不过是死人的疯话。”
同样轻柔地,直插进倪向东腹中。
“他不死,咱俩都活不成,没法子。”
她悠悠叹口气,又是一刀,地上的倪向东双目紧闭,没了声息。
“在他之前,睡男人和杀男人,我都不是第一回了。”
吴细妹回头望他,像是寻求宽恕一般,含着泪微笑,卑微,讨好,惯有的顺从,只是苍白的面颊,尚溅着东子的血。
曹小军立在那,也没了声息。
并不是憎恶细妹的残忍,只是他同样也是罪人,手上亦染着兄弟的血,一个恶人要如何赦免另一个恶人,同样身背冤孽,他连宽恕的资格都没有。
如水月夜,他们将他埋在荒山,之后便一路北逃。
对外只说跟东子一起,三人是去了外地打工。
已过了五六个城镇,二人似有默契一般,每到一个地方,他买票,她望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谁也没再提起那晚上的事。
只是,鸭肫难剥,人心难测。皮囊之下,谁也不知对方心里怎么想自己。
他们是同谋,是帮凶,可也是彼此罪孽的起因与见证。
曹小军不知该如何面对吴细妹,就像吴细妹也不知要怎样理解曹小军,二人各自揣摩,一瞬觉得至亲,一瞬又觉得至疏,就这么一路随火车颠簸着,任杂念与思绪飘零。
如今,他们已跨越了三个省,今日也到了最后一程。他们没有制定更远的出路,也许车一停,便是分道扬镳。
曹小军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讲,可终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火车到站,他起身帮她拿下行李,她点点头,算是道谢,也没有开口。
二人一前一后地出站,似是陌路一般,穿行在熙攘热闹的人海。
路过接站揽客的人群,拐进僻静小巷,寻了家老旧的拉面店。
最后的午饭,同样是寂静无声,两人各自盯着面前的碗,吸溜,吞咽。
及着吃完了饭,曹小军又领着她向前走了一段,忽地停住了脚。
“你走吧,这事跟你没关系。”
一贯的平静,他甚至没看她。
“要是出事了,我担着,绝不拖累你。”
吴细妹脸一红,似要争辩,曹小军没理,自顾自往前走。
时值午后,正是最热的时段,他走着走着,却发现柏油路上有两道影。
“你怎么——”
吴细妹站在日头底下,朝肩头挽了挽行李袋。
“只许你走,不许我跟?”
曹小军困惑,挠挠头,他搞不懂她的意思,不知她是生气,还是在暗示什么。
“你不能跟我,”他结结巴巴,“我,我杀过人——”
一抬头,却正撞上她的苦笑。
他懂她的意思。
“一起吧,路那么长,”她望着他,“两个人,总归有个照应。”
曹小军和吴细妹打小都是苦水里泡大的,闲不住的脾气。
虽说手头还有些余钱,但一落脚就各自寻了份合适的活计,眼下也算得上温饱无忧。
他们租了套老房子,却仍像旧时一样,一道帘子,隔出两个空间。
曾经二人间阻着另一个男人,如今则碍着一道冤魂,想越过,总是难。
当然了,人世的事情,本就没几桩是能轻易翻篇的。
她时常噩梦,在深夜尖叫,他赤脚跳下床,也并不刻意靠近,只隔着帘子轻声唤她,待她醒来,情绪随呼吸平稳,再用口哨吹起家乡的小调,直到她重新响起轻鼾,直到东方泛白。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肚皮也一日日涨大了起来。
邻人总以为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两人由着他们误会,并不多言什么,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也会在傍晚时分,相互搀扶着,在林间散步遛弯。
曹小军花了两个多月的工钱,买了一堆小孩子用的零碎,奶粉,尿布,婴儿床,吴细妹蹙眉让他不要乱花,他也不辩,只嘿嘿笑,口里不住说着便宜便宜。
他也在旧书摊淘了几本菜谱,变着花样给她煲汤滋补。
奈何识的字不多,常常只能看着图,边猜边烹,煮出的味道一言难尽。吴细妹却也从不说什么,端过碗,一勺勺喝进嘴里,面上是平静满足的笑,咂咂嘴,不住的夸赞。
没多久,孩子落了地。
二人感慨着自己命不好,所以将希冀安托在男婴身上,给他取名天保,妄图从上苍那里求得一丝怜悯,只求平安长大。
小军扶着婴儿床,粗糙的手指,逗弄着柔软的婴孩。
“倪天保,笑一个,倪天保——”
“哪个说姓倪的?”吴细妹抱起孩子,在怀中轻轻颠着。
“那——”他眨眨眼,“姓吴?这吴天保听上去,不对头哇——”
“曹天保,”吴细妹不看他,只歪头逗弄襁褓里的孩子,“我们叫曹天保,对不对呀?”
孩子咯咯笑起来,肉乎乎的小脸,挤作一团。
曹小军一怔,也跟着嘿嘿笑,笑红了脸,笑出了泪。
一出月子,两人就扯了证。
吴细妹终于得偿所愿,寻到了值得依托的男人,获得了相夫教子的安稳,而曹小军身边也有了伴,不再是孤身一人。
兜兜转转一大圈,两人似是忘记了过往的血污,真心实意地过起寻常夫妻的日子。
可是命运没忘,倪向东不散的阴魂没忘。
他总是在午夜的噩梦中回来,背着身,悬在他们的床头,阴险地笑。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梦境中的倪向东,每每出现,都是背着身诡笑,却似乎一日日地靠近。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曹小军自梦魇中惊醒,身边是同样双目圆睁的吴细妹。
“做梦了?”
“嗯。”
“枕头翻过来睡吧。”
“嗯。”
二人各自翻身,背对背靠着,却想着同一个问题。
他说的总有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天保长到三岁的时候,一日二人抱着孩子,在广场上游玩,老远看到一个男人,笑着迎了上来。
夫妻俩心底咯噔,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曾经一起混的兄弟。
“诶?你俩一起了?”那人熟识般拍拍曹小军,又冲吴细妹??眼。
“唔。”曹小军低声敷衍。
男人牵起天保的小手,上下打量,揶揄的笑。
“这孩子叫什么?”
“曹天保。”
“哦?”那人咧咧嘴,似是玩味一般,“曹天保,我是你李叔叔,跟你爸妈可是老朋友呐。”
他转脸又看吴细妹。
“东子呢?还跟你们一起?”
“不知道,”吴细妹瞥了眼曹小军,“我们离开定安没多久就分开了,再也没见。”
“奇怪了哩,家乡弟兄都说联系不上东子,我还以为你俩准知道呢。”
本是一句客套,在二人听来却像是威胁。
“对了,如今哪里住?”男人自己跳跃了话题,“有空常聚聚哇?”
吴细妹笑着报了个假地址,二人带着孩子,匆匆离去。
第二天,他们便打点行李,给房东多付了半月的租子,悄声搬走了。
一家三口继续往北,每每遇见熟人,便搬一次家。
他们过了淮河,车窗外的景致愈发陌生。
可越是这样,心底便越觉得稳当,似是将倪向东的咒怨,一并留在了遥远的南方。
他们最终落在了琴岛,不敢再动,因为天保的身子撑不住了。
男孩的幼年是在颠沛中完成的,没有熟悉的伙伴,没有长久的回忆,列车的轰鸣是他最好的安眠曲。
长到六岁的时候,他时常高烧不退,窝在吴细妹肩头,一日日的昏睡。
开始他们只当是太过疲惫,或是感染风寒,小孩子身子弱,吓一跳也是容易生病的。
可慢慢就发觉了不对劲,饭不吃,水不喝,只是没日没夜的睡。
曹小军带着往医院跑,大把大把花钱,一整套体检做下来,也查不出个原因。后来有专家说,怀疑是某种罕见病,可以维持,却需要高昂的医药费。
那日,他看着细妹蹲在医院走廊上抹泪,忽地想起了死去的妹子。
若她还活着,如今也该出嫁了吧?
阿妈难产,只留下个女娃。可是阿爸后娶的女人容不得他们,趁阿爸不在家,不给饭吃,非打即骂。他嘴笨,不会告状,更何况说了,阿爸也不信。
再后来,妹妹病死了,他知道,是那女人瞒着阿爸,不让医生来瞧。
他揍了女人的崽,阿爸把他扔出家门,是阿公收留了他。
再后来,阿公也病死了。
在年幼的他理解死亡之前,他只知道,他没有家了,他没有家人可失去了。
而如今,吴细妹和曹天保,就是他自己选的家人。
31岁的曹小军,一夜白头。
他一包接一包的抽,咬着牙给自己鼓劲。
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孩童,如今他有力气,有胆识,有劲头,他会兜住命运的巴掌,将爱的人牢牢护在身后。
他碾灭烟头,暗自发誓,来之不易的家人,他曹小军就算豁出命去,也要留在身边。
老天爷,要收就先收走他的命。
他打三四份工,他每天啃馒头喝白水,他一分钱掰成几掰花。
好在天保也渐渐稳了下来,能走动能出门,也上了小学。虽说留了一级,可终是交到了同龄的朋友,而不是天天在病房对着吊瓶发呆。
工地上过劳的生活让曹小军无梦可做,他忘记了死去的倪向东,只想着尚活着的曹天保。
某一天,他正在搬砖,听见身后一声朦胧的喊叫。
“倪向东。”
他愣住,起身环顾,只见工友们各忙各的,四下嘈杂一片。
自嘲的笑笑,青天白日的,莫不是见了鬼。
刚弯下腰,又是一声,只是更加清晰。
“倪向东,这边。”
这一次,呼唤有了回应。
“来了。”
他懵在原地,看着工头领着那人走来,远远的,逆着光,看不真切。
却是同样的瘦高,同样微弓的背,同样撇着八字步。
曹小军在烈日下面冒起了汗,耳畔是梦魇里的狞笑。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那人一步步靠近,行过他身边,似是无意,乜了他一眼。
扭曲虬结的伤疤,歪斜的眉眼,再下面,是熟悉的刮骨脸,薄片子嘴。
曹小军通体恶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脑仁嗡嗡作响。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工头边走边介绍着什么,那人应和着,却偷着回过头来,盯住他,笑。
曹小军明白,那一天,终于到了。
他回来了。
倪向东自地狱,重又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