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细妹开始躲他。
他进屋她便走,他说话她偏头,他买来吃食想要弥合关系,她便推说不饿,早早上了床,放下花布帘子,将他一人隔在房间的另一端。
尴尬亘在二人之间,但曹小军很快便无心顾及这些,因为几天之后,东子似是惹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端,行迹愈发诡异离奇起来。
他还记那天晚上,月色如水,却闷热无比,他正在竹榻上辗转,挥手驱赶着蚊虫,忽听得院外咚的一声,像是什么撞到了门板,紧接着,嘚嘚嘚,急切的敲门声。
帘子另一侧很快有了动静,吴细妹披衣下床,趿拉着拖鞋迎了出去。
东子回来了,立在院中,遍身烟酒气。手里提着只黑皮包,鼓鼓囊囊。
这只包出门时原没有的。
吴细妹摸着他身上凉冰滑腻的,只当是喝多了,在哪里落了水,及着开了灯,才发现并非是水渍,却是血泥。
出门时只知他是要去大排档喝酒,不知后来又招惹了谁。
“怎么?”
倪向东并不回答,猩红着两只眼,呼哧呼哧的笑,身子亢奋地颤动,不停打摆子。
吴细妹慌忙拴门,打水,唤他冲凉,自己扭头便寻了处角落,烧掉那些不洁净的衣裳。
待洗完之后,倪向东似是自梦里清醒过来,蹲坐在地上,裹着毯子不开口,郁热的室内,他冷得牙齿咯咯颤。
曹小军第一次见东子吓成这样,低声询问,却也没问出什么。吴细妹端过热茶,东子也不接,没看见一般,只顾攥紧被角,勾着眼瞅住地上影子,不住哆嗦。
第二天,曹小军有心在街上打探,可没人知道,那晚上倪向东似是一人去喝的酒。
又过了几日,街头巷尾慢慢传开了,说是前阵子一个姓包的被人捅死在荒郊。
曹小军听完心底一惊,可又觉得无凭无据,不该瞎怀疑。
一来,东子与这包德盛并不认识,无冤无仇,为何杀他呢?更何况,他跟东子二人以前虽也小偷小摸,却从来没干过伤人性命的事,这杀人和打架可不一样,真到了要人性命的时刻,一般人下不去那个手。
但,他转念又想到了那只从未见过的皮包,想起那堆溢出来的、染血的钱,心底咯噔一下。
他朝前挪了几步,更仔细地探听。
其中一人说,警察正在一一排查附近的混混,另一人说,可惜后半夜落了场急雨,现场脚印和指纹都给冲了个干净,没什么可靠的线索,这案子无头无绪,想侦破,难。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曹小军心里当下安稳了许多。虽也可怜那姓包的横死,但又庆幸自己的兄弟命大,到底还没有被逼到绝境。
当天晚上,他本想寻个由头探话,可东子依旧魂不守舍,不住盯着窗口向外窥探。吃着吃着饭,不自觉地停住筷,竖起耳朵,去听门外的动静。
深夜更不必说,他半夜起来放水,看院子里有人影晃动,定睛一瞧,原是东子叼着烟,正一圈圈地绕,边踱边叹气,脚下满是烟蒂。
吴细妹也跟着遭罪,白天要干活,晚上也睡不好,若有谁忽地敲门,她瞬间挺直腰背,比东子还要慌张。连日来,巷子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惶乱难安,眼见着一日比一日的憔悴瘦削。
曹小军忧闷起来,想了许多,甚至想过如果警察找上门来,大不了他替东子去认了这桩罪。再怎么说,细妹肚里有东子的崽,孩子落地不能没有阿爸,而他孑孓一人,无牵无挂。
只要东子今后能收心,能安生跟细妹过好日子,他这也不算白白断送。
然而,又过了几日,外面传来风声,说是凶手锁定,是个姓徐的,早已跑路,包家人正追呢。
曹小军听完喜上眉梢,少有的走过去跟人搭话,探问着个中细节。
只听那人说起包德盛与这徐姓男子在酒局上的争端,又分析二人可能是因夺妻引发的情杀。一圈人讲来讲去,愈发有鼻子有眼,曹小军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又有了理由去相信,自己的弟兄到底不是个太坏的人。
至于那笔来历不明的钱……
他不愿去细想。
倪向东听了这消息也活泛起来,当即喊饿,吃了细妹给做的两大碗米粉,重又梳头刮脸,要她翻找出那包钱,抽了一把揣进裤兜,大摇大摆地出门,一夜未归。
曹小军和吴细妹以为,东子的放浪总归有个时限,以前也散漫,但终没有作得太过火。他们各自忖着,等这笔钱花完,也许他会重新安顿下来。
可万没想到,未来的几个月里,东子做事愈发过分,交往的人也愈发凶险,时常带着血回来。
曹小军苦口劝说,讲二人年纪也不小了,玩也玩够了,总该寻个营生,许细妹一个安稳,倪向东只是衔着烟,不住点头,眼里却是不屑。
后来,倪向东与他渐渐疏远,最近在做什么,跟什么人亲近,并不多谈,只是面上还敷衍着,偶尔开个玩笑,吹个小牛,闲扯几句,匆匆便走。
再后来,二人街头碰着,也只作不认识。曹小军看着倪向东带着一众陌生男女,吆五喝六地招摇过市,或是骑着摩托边飙边叫,张狂放浪,惹得行人仓皇躲避。
他明白,他跟东子到底是选了不同的道。
倪向东逐渐不对头起来。时而精神亢奋,几日几夜的不睡,大叫大笑,打砸家中什物;时而又萎靡不振,十叫九不应,蒙头睡个天昏地暗。
曹小军猜想,他可能沾染了不该沾的东西,已经回不了头。
倪向东开始花钱如流水。虽然以前也好面,但从没有如今这般挥霍。
钱花光了,就来腆着脸问曹小军要,问吴细妹要,后来,便去外面借,借小弟,借熟人,借高利贷。再后来,他大概寻到了另一种挣钱的营生,不仅一夜还清了所有赌债,还登时穿金戴银,公开养了许多个相好。
东子变了,不再意气风发,而是形容枯槁,脸色青黄。他的精神也越发不稳定,满嘴疯话,喜怒无常,有时街头路人一个眼神,便会招致他一顿拳脚。
曹小军知道,那个熟悉的东子消失了,眼前这个男人,是沾过血的兽类,再也回不到曾经的轨道。他也知道吴细妹没有打掉那个崽,可孩子不能降临在这样的家庭,他总得想一个法子,总得在倪向东暴起的那刻,护细妹一个周全。
然而,在他想出法子之前,噩梦先一步发生了。
那晚两点多,倪向东刚刚睡下,电话便响了。他背着人嘀咕了几句,眉头紧锁,翻身穿衣,赤着脚满屋子找钱。眼见他又要出去,吴细妹似有预感一般,起身拦他,死活不让他出门。
倪向东邪火攻心,一把将她推开,正撞翻餐桌,吴细妹捂住肚子在地上呻吟,倪向东这才发现,她肚皮竟又大了起来。
“怎么,不是让你找陈伯搞掉?”他咬着牙,“为什么不去?你什么意思?”
“我想要这个孩子,”吴细妹趴在地上,“东子,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个孩子了,陈伯说——”
他飞起一脚,踹向她的肚皮,“妈的,骗我!你们一个个的都骗我!”
吴细妹尖叫着,蜷缩成一团,护住小腹。
倪向东仍不解气,努着腮,一脚连着一脚,曹小军忽地冲了过来。
他将他一头撞开,就像当年为了他,冲向那个男人一样。
只是他们都知道,如今角色换了。
倪向东趔趄着退后几步,愣住,瞪大了眼。
“小军,你什么意思?”
“我,我……”他本就嘴拙,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倪向东看看红着脸的曹小军,又瞧瞧卧在地上哭的吴细妹,眼睛一眯。
“懂了,懂了,我一日日在外面奔波赚钱,你俩在家里瞎搞是吗?”他歪嘴一笑,左眉上的疤也跟着跳,“孩子是你的吧?”
“不是!”曹小军也火了,“咱俩兄弟一场,你这样想我?”
“兄弟?你当我是兄弟还惦记我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倪向东胀紫脸庞,咆哮,“我说你怎么不寻婆娘,原来你喜欢搞破鞋——”
“你莫这样讲!”
“我就讲,她跟我前就不是什么好货了,你知道她过去吗?你知道她以前嫁过人吗?”
吴细妹停止了哭泣,惊恐地注视着倪向东。因为信任,她**了心底最晦暗的秘密,可没想到那份坦诚,今日竟变成射向自己的毒箭,直刺心窝。
“我他妈实话告诉你,上过她的男人数不清,别以为你多特殊,你不过是个嫖客!”
她望着他,看他的嘴一张一合,那曾经许下山盟海誓的嘴,如今却又如此伤她。
这番话什么意思?是气话?还是真心?
那他俩这些年又算什么?她在他心里算什么?
一个消遣?一个佣人?一个不花钱的妓?
倪向东对吴细妹的悲愤毫无察觉,仍一个劲地挑衅着曹小军。
“姓曹的,你就是我身边一条狗,对了,母狗配你,刚好——”
话没说完,曹小军便冲了上去,二人厮打成一团,锅碗瓢盆,尽数摔在地上。曹小军终究下不了狠手,转眼被倪向东按在身下,倪伸手就要去摸刀。
“老子手上沾过血,早晚挨枪子,不多你一个——”
可倪向东顿了一下,脸色突变,下一秒便捂住腰,哀嚎着滚落。
曹小军看见吴细妹站在那里,两手攥刀,刀尖上染着血。
她瑟瑟发抖,忽地回过神来,仓朗一声,刀扔到地上,扑过去扶他。
“东子,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我——”
倪向东一脚踹翻,反手卡住她脖子,吴细妹涨红了脸,两脚乱蹬,纤细的胳膊在半空中乱舞。
“干,狗男女!”他俯下身子,使出全身力气,“杀了你,再杀了他,老子没在怕的!搞我,让你俩合伙搞我!干!”
“小军——”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小军…救我……”
曹小军愣在那。
眼前厮杀的是他最爱的两个人,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日竟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狂怒的男人还在咆哮,女人的声音却渐渐弱下去,只剩两条腿一下一下地蹬地。
泪升起来,眼前开始模糊,曹小军忽地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少年站在海边,笑着冲他招手。
“走,小军。”
他们相依为命,他给了他许多照拂,他教他如何使刀。
少年说,心要硬,不要犹豫,胆小的那个必输。
曹小军恍惚着,拨出刀,踉跄着走向那个男人。
少年说,用刀,得狠,一进一出,干脆利落。
曹小军举起刀,大力刺入男人的背,眼前的男人,惊恐地回头。
少年说,既然动了刀,那便做绝,不要给对手反扑的机会。
曹小军按照少年的教导,扳过男人的肩,一刀,一刀,机械般插入,血溅满脸。
是这样吗?
他记得年幼的自己,每比划一下,都要询问少年。
是这样吗?
许多年过去了,他已经愈发熟练,知道捅哪些地方会痛,但又不至于出人命。
可他仍习惯寻求少年的意见。
东子,我动作对吗?
东子,你看是这样吗?
东子——
他猛地清醒过来,记忆中少年的身影,渐渐与眼前血泊中的男人相交叠。
那个教他使刀的人,最终倒在了他的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