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人的底气。
他蔫了。
刚来的几天,眼见的新鲜着实让他兴奋。
川流的车,不灭的灯,生吃的洋菜,唇瓣鲜红的女子,乃至穿着衣服招摇过市的宠物狗。
一切的一切,真真现在眼前,让他啧啧称奇,对这座城满意极了,似乎配得上他的奔赴。
可过了几天,繁华的城,倒衬出他的不足来了。
眼界,见识,穿衣,谈吐,为人处事,就连口音都不对头,成了惹人招笑的把柄。
多读的那几本书足以让他在村里耀武扬威,可城里并不缺这些。
初中生,高中生,甚至大学生,遍地都是。
体面的工作是寻不到的,老师自然再做不成,就算是幼儿园,也不会要一个初中肄业的男子。
兜兜转转了半个月,一份像样的工作都没找见,随身的钱也花得三三两两,他一下子失了自信,散了底气。
宝珍倒混得比他好些。
人俏,嘴甜,话也说得漂亮,加上肯吃苦,一来二去,混成了服装厂车间里的小主管。业余时间还报了什么补习班,听说铁了心要谋个文凭。
朋友也比他多,很快扎住了脚,学她们的样子,散开头发,抹白脸皮,穿高跟,搽香水,耳朵上短坠子多得不重样,跟城里女子并无二致。
他后来的工作还是田宝珍给托人介绍的。
在橡胶厂做配料工,住宿舍,管吃饭,除了累点、苦点、无聊点,其他都让他满意,至少挣得是比家乡多的。
想起家中祖辈靠种橡胶树谋生,而他靠橡胶加工混口饭吃,终是子承了父业,没逃出这个圈子。
但多少高级了些,有技术含量,他总是这么安慰自己。
忍吧,只要忍得够久,终会有出头之日。
再个,忍耐是他的长处,他最是知道该怎么忍的。
憨厚地笑,帮别人顶班,从不跟人拌嘴,聚餐时第一个结账,日久天长,人人都开始称道他老实、义气,身边的哥们儿、朋友也多了起来。
至多两年下来,混个小组长是不成问题的,他如此忖着。
只是宝珍越来越难约。
打电话总推说忙,声音也懒懒的,他只以为她是备考累了,也并不多想。
休班时就跟着工友们去喝酒、上网、打游戏,当然,也是去过几次按摩房的,他不想的,推不过工友们热情,半推半就,也就成了。
再后来,听说宝珍如愿考上了成人大学,他欢喜极了。
是时候结亲了,他将要娶个大学生,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这是光耀门楣的事,显得他极有本事,这么多年的隐忍也算是有了回报。
说起宝珍,这几年两人并没什么逾矩的,在外人面前也只说是同乡,相互照应,从未以其他身份相称。
他知道,她那是害羞。
如今他也攒够了钱,足以回乡盖间新屋子,娶她,生一堆孩子。
等回乡以后,他摇身一变又是那个受人尊敬的老师,不仅如此,他还亲眼见识过大山外面的花花世界,这足以为他的身份更添上几分金贵。
想到这里,他欢欣鼓舞,买了一屉肉包子,骑上电动车,直奔宝珍宿舍楼下。
宝珍听说他要来,早早在楼下等着,一袭吊带连衣裙,两条膀子露在外面,光洁如玉,卷发散在肩头,人逢喜事,更是媚眼含春。
他一下子怂了,忸怩着,半天不知如何开口,倒是田宝珍先开了腔。
“我也正有事要跟阿哥说哩,”她甜甜地笑,“我寻着爱人了,马上订亲了。”
这招倒是新鲜,想不到宝珍如此有情调,竟先撩拨起他来。
“阿哥你不仅认识,还熟悉的很呢。”
他心潮澎湃,强忍下激动,想继续这恋爱游戏,故意顺着她追问。
“哦?是谁?”
她拨开发丝,笑得天真无邪。
“包德盛。”
他愣住。
包德盛他是知道的,之前吃过几次饭。
他极不喜欢这人,好酒,好吹牛,当然,他是有吹牛的资本的。
家里承包了一整片甘蔗林,还有个叔叔在定城里开厂子,一家人嚣张跋扈,字不识得几个,钱却挣得不少。
“他这人俗得很,”他急得转圈,嘴上却不肯露怯,“你喜欢他?”
“重要吗?”
宝珍歪头,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这单纯劲倒给他问住了。
“怎么不重要?怎么能跟个全不爱的——”
“感情总可以培养的,”她哼一声,“之前劝女子结婚时,不都这么说?现在又反口?”
他张张嘴,却全无活气,像砧板上等死的鱼。
“阿哥,你是比我明白的,结婚好比合伙开买卖,讲好价格,规矩,底线,然后各负其责,那这桩生意就总能做得下去,单凭爱?”
她收起笑,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你看看那些一心谋爱的,几个好下场?”
“田宝珍,你怎么能这么想?世俗,势利,你读书就学了这个?简直掉进钱眼儿去了!”
“那我来问你,若是厂长女儿跟我同时追求你,你要谁?”
“自然是——”
“不许扯谎,天打雷劈!”
他丧气了,因不知这天上是否真有神灵,不敢违背心意赌咒发誓,只得败了阵一般弯腰驼背,讷讷不语。
“你想可以,怎么到我这就不行了?只怕到那时候,你又是另一套大道理,反过来劝我了。”
她将碎发挽回耳后,露出削尖的下颏。
“阿哥,结亲只求爱的女子,才是真赌徒。爱这玩意,远比真金白银还珍贵、奢侈,就算今日有,明日也不一定在,谁又能够保证得了一辈子呢?
“若我只求爱,他日男人变了心,我又找谁哭去?”
“我可以保证,我赌咒发誓,一辈子待你好——”
他急切地想要揽住她,可田宝珍退后一步,望向他。
“你连明日落不落雨都说不准,怎么敢在这儿拍胸脯说一辈子的事呢?”她笑笑,“再说了,我也不能保证一辈子爱你呀。”
“这是哪门子荒唐话——”
“爱本就是两个人的事,女人也有变心的权利呀。”
“宝珍啊宝珍,”他摇摇头,“你到底是跟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了。”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她气极反笑。
“我为自己筹谋打算就是坏?非得白白付出无所图才算好?若天底下到处都是这种舍己为人的好女人,那你肯定乐开了花,反正便宜和好处都是你的。”
她略略提高嗓门儿,全然不顾往来张望的人。
“人本就是动物,今天爱这个,明天稀罕那个,新鲜劲人人都有,权衡利弊也是本能,你用不着解释,就算你选厂长女儿,我也理解,全理解——”
她抬手打断他的争辩。
“没贬损你的意思,人人都有私欲,谁的道德也不是天生的。但我也想跟你撂句实话,不只是你这样,我也这样,男男女女都这样,都有私欲的。”
她脸上挂着几分无奈。
“世间肯定有伴侣能做到情比金坚,可咱俩人都做不到。承认吧,真的,要么你对我从一而终,你做不到,也别来要求我,总得一视同仁。”
“你这些歪理邪说哪有个好女人的样子,简直是——”
后半句他咽了回去,自以为给她留足了面子,愿她见好就收。
“简直是什么?说呀。”
她一笑,两个浅浅的梨涡。
“好女人?我告诉你,许多女人一生就困在个‘好’字上了。
“活得比谁都累,付出比谁都多,上上下下操劳一大家子,还怨不得,恨不得,只能咬牙切齿地挨日子,挨,生挨,挨到死。
“死了旁人夸句贤良、贞洁、温顺,就算蒙了大恩,得了大赦,获了大嘉奖,仿佛抵了一辈子的愁苦。
“我不行,我可不想为了‘好女人’这不疼不痒的三个字,耽误了一辈子的热闹。”
“田宝珍,我瞎眼看上了你!”他红了眼,“你等着,你等着被人戳脊梁骨吧!这样胡闹,就不怕人嚼舌根?不怕后世唾弃?”
“有种到我面前讲,我自有我的道理。”她昂起头,毫不畏惧地瞪回去,“至于死了,碑上刻些什么字,我又看不见,管他做什么?”
他见说不过她,又重想起自己的法宝——忍,便强压着怒火,假意去拉她的手,作出一副和好的样子。
可田宝珍不吃这一套,甩开他的手。
“这么多年,我可是一点对不起你的地方也没有,能帮的也都帮了,给你的也足够了。
“至于你背着我,嘀咕、算计些什么,又做过什么腌臜事,要我在这扯明吗?”
“我做了什么?你讲清楚,别瞎扣帽子!”
他强撑面子,赌她不知道。
“呵,用不着什么厂长千金勾你,一个按摩女就足够收你了。”
他彻底败了。
红着眼眶,垂下头去,不再争辩什么。
田宝珍也静了下来,看见他手里的包子,看见他额上滴下的汗,看见他沁湿的汗衫,心也软了。
“阿哥,我问你一句,若我不打算做个围着你转的好女人,你还会娶我吗?”
他苦兮兮地耷拉着眼,不做声。
“不能就别说了,以后也别再见了。”
田宝珍扭过身,重往宿舍楼走去。
身后忽地有谁叫住她,声里沾着泪。
“宝珍,那我怎么办?”他攥紧包子,“我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她立住脚,重新打量起这个男人,从头至脚。
曾经动过心,可恨只恨他自己不争气,不上进,成日里只惦记着裤裆里那点子事——他在外面胡搞的事情,她是知道的。
他许是个软弱的好人,可她不是,也不愿做,她自小有主见,很知道自己要些什么。
她田宝珍这辈子要的,他给不了,包德盛也不见得给的全,都是跳板,都是台阶,都是向上爬的路。
她宁愿舍了好字招牌,只图活个痛快,只想成全自个儿。
是了,他俩本不是一路人,同行一程,已是缘分。如今二人已渐行渐远,剩下的路只能各奔东西,她也不愿再耽搁他的人生,不可强行挽留了。
因而田宝珍硬下心来,勾起嘴角,露出个顶漂亮的笑。
“你的幸福,为什么要问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