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面的,你们也知道了。”
吴细妹扭头看向窗外,两三只麻雀立在枝上,相互倚靠,避着北风。
“我踹了倪向东,跟小军好了。我们一路往北走,一路打零工。
“只要给钱、合法,什么活都接。脏的,累的,丢人现眼的,接,都接。
“体面和讲究是给有钱人的,我们不要脸,只要钱,为了天保,多一分钱,他就多活一秒。”
她住了嘴,探身朝病房张了张,枯黄色的曹天保裹在医疗仪器的塑胶管里,紧闭双目,像颗茧。
“曹小军为人怎样?”孟朝递过张纸巾,“这些年跟谁结过仇吗?”
“小军是个好男人,说的少,做得多,疼人,顾家,这么些年,也没招惹过谁,男的,女的,都不招惹。”
她揩去腮上的泪。
“对天保也好,当自己的崽那么疼,跟我也扯了证,给了我们娘俩一个家。”
“那倪向东是什么时候找上门的?”
她揉搓着湿漉漉的卫生纸,团成个球,再展开,皱巴巴的。
“大概,大概是两年前,20年的时候。他俩突然在工地上碰见了,回家说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
“你和曹小军是19年到的琴岛?”
“对,19年来的,”她倚靠在走廊的瓷砖墙,仰着头,仿佛望向过去,“他白天在工地,我就去附近托管班帮忙,也干保洁的活。”
“倪向东呢?”童浩在笔记本上画画写写,“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吗?”
“好像也是19年。”
“追着你们来的?”
“不知道,他说是巧合,”吴细妹鼻子哼一声,“谁知道呢。”
“你们没想过搬家吗?”童浩抻长脑袋,“你们仨这关系——”
“啃——”
孟朝清了清嗓子,童浩赶忙换了风向。
“之前一路往北走不就为了躲开吗?”他盯住吴细妹,“这次怎么没走呢?”
“想过,没走成。”
吴细妹继续搓着纸球。
“我俩商议好之前,他先寻上门来,脸上笑嘻嘻的,不像是要报复的样子。
“每天有事没事就来找小军,兄弟长兄弟短的,全不提我的事情。
“男人嘛,都要面子,小军这人重情义,最怕人讲他重色轻友,再个,看倪向东也没那个意思,俩人慢慢也就缓和了。”
“你怎么想的?”
“我自然别扭,但小军告诉我,有旧日情分在,怎么的面上也得好好处,毕竟,”她顿了顿,“我们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
“之后你们三人关系怎样?”
“开始也别扭,后来慢慢的,也就那样了。奇怪,像是以前的日子又回来了,只是掉了个个儿。”吴细妹自嘲地笑笑,“哼,倪向东他有什么好不满的,别人替他养儿子。”
“什么时候闹翻的?”
“今年,哦,去年了,”讲到这里,她第一次蹙起眉头,“21年说起儿子的事,非说天保是他的,不知道在外面听谁说的,我从来没提过,反正发邪风,忽然闹着要跟我好。”
“曹小军知道吗?”
“我没敢说,害怕他生事。”
“怕谁?曹小军?”
吴细妹摇摇头。
“怕倪向东,他这人,心眼多,下手黑,以前还——”
“什么?”
吴细妹却没有顺着说下去,而是自顾自地另开了一枝话。
“后来瞒不过,小军也知道了,然后就吵起来了。你们说的对,去年十一的时候,两人在家喝过顿酒,打起来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我没想着他真能干,我以为他不会再杀——”
又一次戛然而止。
像戏台上突然中断的锣鼓,留一段引人入胜的空白,是**的引子,好戏的开端,台下的观众都知道,角儿要上场了。
孟朝遂了她的意,顺水推舟。
“你的意思是,倪向东以前犯过事?”
窗外风吹云走,遮住了日,吴细妹的侧脸逆着光,隐在暗中。
“算了,如今没什么可瞒的,我全告诉你们。”
那是十多年前,南洋省某个潮湿闷热的深夜。
吴细妹从睡梦中惊醒,披衣坐起,听见院子里隆隆声响。
月光下,她看见倪向东跌跌撞撞地进门,身上喷着酒气,湿漉漉的,像是披了一层夜色。
他笑着推开她搀扶的手,把一只皮革手提包朝地上一丢,咚的一声。
咚的一声,泼天富贵。
满满一包钱,沾着血。
吴细妹这才看清他身上浸湿的不是露水,而是腥气的血。
他让她拴好门,又打来水,洗净之后将钱藏起,不要跟任何人提及此事。
又过了三四天,镇上沸沸扬扬传说出了劫财案,一个姓包的被人杀死在荒郊。
吴细妹心底起疑,但又不敢细问,只见着倪向东少有的定了性,一天天地猫在家里不出去。
后来又过了几日,说是凶手锁定了,一个姓徐的。
吴细妹悬着的心这才落地,倪向东也重新活泛起来,当夜就揣着钞票出去了,一夜未归。
陡然而富后,倪向东骨子里的道德枷锁掉落,做事愈发出格,交往的人也越来越凶险,一撮人行踪不定,常常消失几天后,突然又在镇上出现,大把花钱胡闹。
倪向东也完全变了个人,性情乖戾,脾气火爆,醉酒后常在家摔摔打打,直叫曹小军也看不下去,三人最终分道扬镳。
待吴细妹讲完后,窗外落了雨,星星点点飘在玻璃上。
走廊荒凉无声,只有苍白的白炽灯,闪烁着,在头顶嗞啦作响。
“我总觉的,他身上不止一条人命。”
吴细妹望着对过儿,成排的蓝塑料板凳空****的。
孟朝抬眼,“为什么?”
“这种事情,停不了的,”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只要杀了第一个,后面就简单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一个和一百个没有区别的,结局不过是一颗枪子,都一样。”
她打断童浩的反驳,笑了笑。
“我算是活明白了,这每个人的人生,就是小孩手抟的元宵,有的个大,有的个小,没有道理可讲,全凭心情。
“抟的时候也不洗手,连着手里灰一起裹进去,哪里有白,哪里有黑,最后不都是灰突突的一个球?谁就敢拍胸脯保证自己的干干净净,经得住掰开揉碎的查看?”
孟朝一言不发,只是听着。
“甜是真甜,脏也是真脏。”她起身,抚平屁股后面的褶子,“不说了,我得给天保打饭去了。”
她走了两步,忽又立住了脚。
“你们有倪向东的消息了吗?”
孟朝自然不会给她回答。
“不好找的,他太会藏了。”
她继续往前走,径直走进漫天风雨中。
“等你们找到时,他早就死透了。”
当然,这后半句话谁都没有听见。
雨水打湿她的肩,吴细妹却再也没有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