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质子的人,便该有质子的自觉。
魏国和夏国关系处在天平两边,平衡得小心翼翼,摇摇欲倒。
归根到底,是李皎来夏国做质子,她不可能如在魏国时有那般天然尊贵;且李明雪对李皎来说,不甚重要。至少没有重要到李皎乍听消息,当即和赫连乔撕破脸。政治之间,不存在泾渭分明、不由分说之事。皆看对方的底线在哪里。
不光赫连乔这么认为,江唯言也这么认为。李明雪太不重要了,李皎待这个堂妹,一直淡淡的;赫连乔当她可杀,麻烦不大,只要瞒住李皎几日。赫连乔行踪匆忙,将这个女子扔在府上。他抱着可有可无的心,他在乎的是李皎如何,而不是李明雪如何。
大约只有江唯言最在乎李明雪的生死吧。
他并不知李明雪被赫连乔带走的真正原因,并不知李明雪已经被赫连乔贴上了“必死”标签。他以为赫连乔带走人,和色字当头差不多。他心中疑虑重重,不安至极。当他闯入赫连乔府中,当他与府上扈从动武,他心中惨然,觉自己再次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寒霜覆落,天地净白。
青年提着剑,混在人潮中。人潮汹涌,他逆流而上,踩着一地血尸,面容淡淡。他一步步迎上去,与扈从们战于一处。他武功甚高,面容沾着几点血迹,而他眼神冷淡。这样漫不经心的风采,更让人心悸。
剑在地上刺啦擦过。
江唯言再向前走。
他想无所谓了。李皎没那么在意,可是他很在意。李皎可以拖延到明日后、几日后再救人,江唯言一时一刻都不能等候。他闭上眼,满脑纷乱,皆是女孩儿无助哭泣的模样。他心中骤痛,而面对王府的扈从,铁心石又更冷酷。
怎么有人敢在夏国皇子的府邸这样大打出手?!
若此人武功高如此,这些年,赫连乔如何就敢一次次侮辱他?
王府扈从们脸色难看,他们的人不多,而可信的人,都被赫连乔带走。王府剩下的扈从不及江唯言,被江唯言逼得步步后退。他们当即有人偷偷溜出去,想追去找赫连乔通报。
王府的人,见不到赫连乔。
宫门已关。
赫连乔与国舅于深宫中开始悄无声息的宫变,将消息完全封锁,不让宫外人知道。他带走了最为信任的人,领着大批军队入宫。夏国皇帝在深梦中睡得不踏实,脸上被冰冷的东西拍一拍,他睁开眼,惊恐地看到长子身着战铠,坐在床头,手中的剑,贴着他的面。
夏国皇帝:“你、你……”
他看到一殿的军士,冷肃如杀,铁甲寒冷,黑沉沉的站在灯火阑珊处,目盯着自己。
他倏而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脸孔涨红,眼睛瞪大,他憋着一口气,颤声:“……逆子!”
赫连乔无所谓地一笑。
走到他这一步,一切都是预料中的事。他武力赫赫,威风八面,然在自己老子心中,始终比不上那个小妇养的小崽子。他看上去嚣张,看上去张狂,可是一颗毒蛇般的嫉恨心,在他心中埋了二十年。
赫连乔道:“陛下,跟你商量下,这个皇位,给我坐坐呗。”
“放肆!”
赫连乔沉着脸,阴阴笑:“怎么,还等着你的老小子回来救你?我不怕告诉你,他回不来了!我要他死在阴北,要他被乱箭射死,死无葬身之地!我早就安排兵马埋伏……你是给了你的老小子兵,想提防我是吧?呵呵,赫连平不会有那个机会的。”
“我忍了这么多年……我本来只想把他扔到魏国去自生自灭。是那个小崽子不听话,非要回来跟我抢。我一次次忍耐他,我还去给你求药……可是你依然向着他!我对你不够好么,不够忍让么?明明是我的皇储位子,凭什么要多个人跟我争?!”
皇宫灯火达旦。
王府中,江唯言一脚踢开客房的门。屋中的火光跳起,他一眼看到靠着墙、额头渗血的昏迷女郎。他看到她奄奄一息的模样,身上皆是鞭痕。他的大脑在眨眼间变得空白,心跳猛停。他提着剑上前,耳边有老嬷嬷惊恐大喊,鞭子挥来,被他一手扯断。
江唯言跪在地上,小心地将女孩儿拥入怀。
他喃声:“明雪……”
他将她抱入怀,轻轻呼唤她。热意涌上眼睛,他看到她身上的伤势,大脑始终空着。他不敢去碰她的鼻息,他只盯着她额头上流下的血。心神彷徨,四处无家。而他轻声:“别怕,明雪,江哥哥来救你了。”
“江哥哥再不会丢你一个人了。”
屋外火光照天,短短时间,江唯言闯入客房,而王府的扈从已经从外包围了这里。府上调动人手,在迟迟等不来宫中赫连乔回应的现在,王府中扈从自行集聚,包围了客房四周。他们在外面调兵,擡头,看到青年抱着女郎,从客房走出。
客房中没有声音,那几个嬷嬷被江唯言捏破了喉咙,已经奄奄一息。临死前,她们惶恐地瞪直眼,没见过有人杀人如切菜,如此淡然,面不改色。
客房外,猎风吹来空气中的血腥味。双方对峙。
青年身形挺拔修长,在一地血泊中,他如此漫不经心。目光轻慢地扫过周围人,每个被他扫到的人,心头都一阵悸动,涌上强烈的不安感。这些夏国的武士们不知,江唯言出身魏国夜阁。夜阁是大魏有名的杀手楼,而江唯言又是夜阁最厉害的那拨杀手。
江唯言不做杀手很多年。
他入了朝廷后,一时效力于这个,一时效力于那个。他在洗自己身上过去的痕迹,他作为大魏长安江氏嫡系子孙,夜阁杀手的出身,并不光彩。
大约很多年,很多人,没见过江唯言真正出手了。
他杀过多少年,结过多少仇,在夏国这里,变成了过去。没有人来寻仇,江唯言也不主动出手。赫连乔他们只知李皎的驸马郁明武功极好,他们不明白都已经有了郁明,江唯言这个扈从,在李皎身边能有什么用。
而今晚他们将知道。
江唯言面容肃杀,心头涌上滔天杀意。夜色深浓,火光四伏。他抱着女孩儿,一步步向外走。扈从们包围住他,将路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警惕着江唯言,却又心悸于对方的武艺——
“杀!”
江唯言低头,淡淡地看着怀中的女孩儿。
他要么走不出去,与她一道埋骨此地;要么走了出去,带她远走天涯。
无所谓了。
江唯言低声:“明雪,别怕,哥哥带你走。”
“谁碰你,哥哥就去杀了他。”
江唯言将女孩儿转个身,将她背在后背上。女孩儿的手无力地从肩头垂落,他的脸擡起,眼睛看向前方,猛地跃起,掠入敌人的杀阵中。江唯言势如破竹,他刻意尘封多年的杀意,在此时解封——
杀意解封,久违的杀人快感,向他袭来。
他不再拘泥于武器,于他来说,所有的武器都只是冰冷的器物,他可用可不用。他平时腰间戴剑,手指常年搭在剑鞘上。冰凉的剑鞘封着他的精神,当他手搭在剑鞘上,他就能冷静下来,去想值不值。
而今已经没有值不值了。
青年的眼睛染上血红色,暴虐般的情绪在他胸臆间汩汩流淌,传遍四肢百骸。他伸手卡住一人喉咙,直接捏碎;他将手伸入敌人胸膛,一颗尚且跳动的人被挖了出来。掏心、挖眼,这些下三滥的招数,于习武人来说是大忌。习武人不愿意用,然而没关系,江唯言是杀手。
他始终没有对武学的那份敬意。他一直随波逐流,走到哪算哪。他不去想久远的事情,不去规划未来。他本以为再不用如杀手般见不得天日,他到了夏国,没人认识他,他只要跟着李皎。
江唯言只要跟着李皎混到李皎回大魏的那天,就能解放了。
而今他才知道不行。
世间逼他。
他不杀人,他们就会伤害他的人;他静立不动,他们以为他好欺负。明雪知道什么?明雪能有什么错?他们竟那般对明雪……
一夜短暂,又很漫长。
在不同的地方,杀戮皆在发生。改天换日在夜中发生,有人临死前才知长子的真面目,有人到爱人遇难时,才露出自己的真面容。而李皎对这些统统不知。统万被笼入灰蒙蒙的血腥气中,郊外山上,李皎刚刚与山中隐士完成最后一次手谈。
天刚蒙蒙亮,李皎与高人告别。侍女们已经采集好了露水,山下有马车相候,十几个扈从立在车边,整晚都在等着长公主下山。天露鱼肚白,李皎带上山中隐士所送的茶叶,坐回了马车。马车辚辚,悠悠赶回统万。女郎靠着车壁闭眼假寐,她闻着山中清新空气,心上浮着一层轻飘飘的畅意。
李皎在马车剧烈的颠簸一下时,被震醒。
窗外侍女说:“殿下,我们已经到城门口了。今日守城门的卫士好多啊,婢子去跟他们说一说,让我们的马车先行。”
李皎应了声后,撩开车帘,看了窗外一会儿。她果然看到城门口人流众多,好些人急着进城。但卫士们起码比平时多两倍,他们慢条斯理地排查,根本不管这些赶早市做生意的小贩多么着急,且看他们硬生生把时间错过。
公主府上的侍女跑去卫士身边,跟对方说了几句话,又伸手来指这边的马车。
那边卫士向这边看来,愣一瞬,含糊应对了一句,转身走了。一会儿,他们的长官被请了过来,李皎的侍女把方才说的话,不厌其烦地重新说了一遍。长官顺着侍女的手指,盯着马车的方向。隔着不远距离,他与掀开帘子一角的车中女郎对上视线。
长官脸色有些奇怪,但他什么都没说,侧过了头,躲开车中公主直白的目光。长官低头,随意挥挥手,示意其他人给公主回城的马车让道。侍女欢喜道了谢,回来时,停滞不前的马车终于能够走动开来。
李皎心中微动,放下了帘子。她素来多心,城门口卫士长官那个略古怪的神情,被她记到了心里,暗自猜测对方为何这样看自己。因为城门口这一个打岔,李皎再无睡意。她坐在车中,微微摇晃着,马车缓慢回府。
行一段路,在转巷时,马车与前方行来的一辆马车对上。车外侍女问了话后,说:“殿下,是娜迦公主的马车。娜迦公主要进宫,好大的阵势啊。”
李皎说:“既然是娜迦公主,又急着进宫,那我们让路好了。”
马车互通,双方沟通后,李皎这边的马车往外驾,让出了过路。帘子飞起,李皎看到擦肩而过的马车。马车两边皆是将士、扈从领路,那些人把车围得严密,一丝缝也不露。
李皎沉吟:这不像是护送,倒有些像是……押送?
既城门口所遇后,李皎再次心头一顿。
然擦肩时,两丈之外的马车帘子忽然被掀开,娜迦公主千娇百媚的面孔露了出来。娜迦公主问:“殿下你从哪里来?怎么天这么早,居然不在府上?”
李皎说:“我去城外采早露。”
她报了一座山名。
娜迦定定望着她,慢慢说:“可惜了。那里风光极好,殿下错过了看日出的时辰,又错过了山中早上的斋饭。这么急着回来,我真替殿下你遗憾。”
李皎说:“改日吧。”
娜迦公主那边帘子放下,马车走远,将士们紧跟,那位公主与李皎的寥寥几句对话,就此结束。然李皎心中被挖了一个坑,再次忍不住多想。李皎怀疑是否是自己太多心,为何她总觉得娜迦公主话里有话?
那意思……明着听是遗憾她没在城外多呆一会儿看日出,暗着听,倒是在说她不该回来。
李皎沉思:不该回来?
唔……
这些细枝末节,浮光掠影般,勾起了李皎心里的不安感。没有郁明和郁鹿父子二人打岔,李皎独自一人时,能更冷静地观察四周情况。马车一路回府,李皎掀开车帘,静悄悄地从暗处观察情况。风平浪静,素无异常,只有街上卫士多了些,却也没特别显眼。
这份不解压在心中,到马车入巷,李皎平安回府。
下车入府门,李皎抱着那包茶叶,往自己院中走出。她不紧不慢地走着,推开院门,低头仍在想事。忽听身后侍女一声压抑的吸气声,李皎擡头,看到了站在院中浑身是血的青年。
他背着一个同样血迹淋淋的女郎,挺拔立于李皎面前。他脸上的血已经遮住了原本相貌,站在院中,显得阴森可怖。身后侍女吓得直吸气,而李皎定目,盯着对方,认出了这是江唯言。
李皎转过脸,看一眼身后侍女。侍女们收到李皎的眼神,忙去院门口守着。她们满心惶惑,想江扈从和小翁主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李皎想:走的时候还脸红害臊,说要告白。结果这告白告得当真见了血,也是别具一格。
李皎比侍女们冷静很多。江唯言满身煞气地站在她面前,风带着血味拂来,李皎仍面不改色。不管她心中如何想,李皎面上只淡淡问:“怎么了?”
江唯言看着李皎,心想:她果然无论何时,都不慌张。她见到我这个样子,我完全不能从她的眉眼中看出她在想什么。
江唯言低下眼,他跪下,给李皎磕了一个头。
李皎漠然看他,没说话。
江唯言开口,声音沙哑:“我对不起殿下,我误了殿下的大事。赫连乔抓了明雪,我气不过……”他语气平平,站在自己的角度,木然无比地将自己看到的说了一遍。他从王府杀了出来,而他知道随着天亮,随着赫连乔回府,满城都会通缉他,捉他。
赫连乔很快会派兵来包围李皎这里吧。
没关系。
江唯言想,只要我走,赫连乔就不会对殿下出手。
他心中苦涩,心中已茫然无比,还带着对李皎的愧疚。他愧疚于自己终究辜负了李皎在夏国的苦心,终究没有忍下去。李皎质子的身份,让她行事受制良多。自己不帮她,还给她帮倒忙。
但他没办法。
李明雪靠墙闭眼的画面,定格在他的世界中。他不能不管她,他的整个世界……都在围着她。他已经围着她转了这么多年,不管他爱不爱她,他都无法抛弃她。李明雪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小心翼翼地守着她,他不能让她被欺负,被玷污。
李皎平静听着江唯言的故事。
面色微微变化,极其细微。
江唯言低头,再次给李皎磕了头。他起身时,李明雪仍被背在他背上,他转过头,只觉心中苦顿干涩,如这满园冬景。而为了李皎好,他必须走,必须不连累李皎。
江唯言转过身。
他的手腕被身后的女郎抓住,身子僵了下。
李皎声音平淡:“江扈从,事情有变,非你所想。先别急着和我撇清关系,我还得靠你呢。”
江唯言:“……”
他蓦地扭头,与李皎的视线对上。
他看到公主眼中波涛激荡的剧烈情感变化。
而李皎抓着他手腕,低声:“城中恐有变,赫连乔恐要捉拿我,制住我。这里没法呆了,他开始防我了……遭了,做戏做全套,行大事不能等观众,恐怕郁郎那里也要有变动了!”
“出城,快!”
江唯言与李皎立于院中,面面相对。江唯言忽而心神凛然,他跟不上李皎的思路,眼前却忽地开阔,好像他并没有真的害了李皎——
此时,院外侍女跑来,被守着院门的侍女拦住。外面侍女进不来,只能擡高声音跟院中公主喊道:“殿下,赫连大皇子邀请殿下去宫中吃早膳。他说路上碰到娜迦公主,娜迦公主提到殿下刚回城,大皇子亲来咱们府上,想请殿下与他入宫去。”
根本没提江唯言大闹王府之事。赫连乔仍打着风平浪静的旗头,想哄骗李皎。
李皎与江唯言四目相对。
心照不宣。
李皎果断道:“走!”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拼智力的时候只能靠我皎。老江都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皎皎已经猜的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