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江唯言和李明雪已经到了北冥山下,稍微休息整顿一晚,明日便可登山。他们带了胡饼做干粮,李明雪吃得恹恹。盖因几日以来都是如此,胡饼又硬又无味,吃得实在令人生厌。但她乖巧,不给人找事,并不说自己不喜。
江唯言却看了出来,他搭起了火架,将胡饼架在了火上翻转,准备烤饼子给李明雪吃。李明雪欢呼一声,凑过来:“江哥哥真好!”
她凑得离江唯言很近,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江唯言的侧脸。女孩儿花蝴蝶般扑来的架势,让江唯言心头猛跳,手里翻转的胡饼一个不小心,跌入了火中。
江唯言老脸燥红,赧然地想:她又要像对待小孩子般,得到奖励就凑过来亲我了吧!怎么能这样呢?不能乱亲啊。
江唯言慌乱地想:我要告诉她不能这么对别的郎君!
李明雪眼睛发直地盯着掉进火里的胡饼,急呼:“哥哥,我的饼!我的饼!”
江唯言一边强作镇定地红着耳根,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抢救饼子。待他手脚飞快地把饼子从篝火里捞起,身边蹲着的女孩儿鼓着腮帮心疼无比,拼命地给饼子吹起。热火烤得李明雪的刘海掀起,映着她冰雪与黑石相融的眼睛,而她明净如湖水的眼睛里,只剩下了胡饼。
江唯言绷着脸把烤好的饼子递给她,女孩儿烂然一笑,珍惜地接过,又递给江唯言咬一口:“哥哥你先吃!”
江唯言怅然地吃了那口,他看李明雪高兴地吃烤饼,这会儿已经完全忘掉了她之前准备亲他脸的事。那种说不出什么滋味的感觉卡在心中,不上不下,陌生无比。
江唯言望向滚滚黄河水,不承认自己心头涌现的那一丝失望感。
他强自把感情抽走,任劳任怨地安顿李明雪吃饭。他们就在黄河边,等吃了饭,他陪明雪玩一会儿水,就带明雪去邻近村子借宿。
傍晚红霞如沙如绸,铺染天穹,色泽清亮而妩媚。好似下方皆是琉璃镜,映着天上的风光。波涛汹涌的黄河水在石头上哗哗淌过,声如撞马,气势磅礴。李明雪吃完了胡饼,蹲在水边托腮帮,看天上落霞铺陈在黄河水上,这般风景世间少有。
江唯言取过帕子,扣着李明雪的肩让她转过头,用帕子给她擦嘴角的渣痕。他与她对视,目光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颊畔。畔如桃花,明眸似水,冰肌玉骨。
江唯言渐渐能欣赏到李明雪身上这种通透而晶莹的美感,纤尘不染,清澈见底。他的眼睛落在她花瓣一样柔软而娇艳唇上,那唇如捣碎了的花汁般,颜色浅红鲜妍,看着便觉十分软。
味道一定……一定……
江唯言的手停留在李明雪的唇边,他克制不住地手指僵硬,无法动作。他燥热无比,心头出了汗,周身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他看着她的唇,脑中纷乱,有些迷瞪,大脑昏沉沉的,意识难以自控。
而李明雪安静地仰脸看他。
江唯言想到:有什么关系?我都毁了她的清白了,我必然要对她负责的。我一定要对明雪负责的……所以没关系……
江唯言二十多年的人生,动感情向来婆婆妈妈,前思后想,想来想去,等他想得差不多了,他的感情就淡了,就结束了。到最后,他什么也没得到。
眼下短暂的失神,于江唯言这种人来说,太不容易。太不容易,就容易受其控制。
江唯言眸子变黑,眼神幽邃。他猛地擡手,将对面的李明雪捞到了怀中。女孩儿纤细一把的腰肢让他心中一荡,想李明雪什么时候竟长成了女孩儿最迷人的样子。他脸若火烧,俯下脸,目标对着李明雪的唇……
一寸之距,即将碰触。
黄水边,他们听到了响亮的幼儿哇哇哭声。那声音响亮,撕心裂肺,强行插入,让江唯言做贼心虚,一下子推开李明雪,别过了脸。
李明雪完全没明白江唯言在做什么,她只心中暗暗记下,强迫自己低弱的记忆能够记住,以后一定要学会,要懂得。眼下被江唯言推开,李明雪的注意力轻而易举地被转移。她坐在地上,忽然手指一跃而来的大马:“江哥哥,你看他是不是北冥弟子啊?我记得他们都是穿这种白衣服的!”
一骑本欲擦肩而过,听到李明雪的说话声,马上少侠一勒马缰。高头大马扬起长蹄,口中喷气,停了下来。这位北冥少侠怀中的幼儿哭泣声,便听得更清晰更响亮了!
少侠认出了两人:“原是翁主和江大侠!你们怎会在山下?”
江唯言站了起来,沉着而简洁道:“有事寻殿下。”
天地幽黑,李明雪仰头:“呦呦!”
北冥少侠怀里夹着的一岁多的幼童,正是郁鹿小朋友。郁鹿小朋友专心致志地啼哭,哭得小脸通红污脏,几要晕厥过去。他骤然听到熟悉的女声唤他“呦呦”,哭声戛然而止,郁呦呦从少侠怀里探出脑袋,乌黑水润的眼睛里含着一汪热泪。他一边哭得打嗝,一边伸手讨抱。
这么可爱的小孩儿要抱,李明雪立刻张手接住了。
江唯言的眼睛看过来。
北冥少侠下了马,非常感慨地看着郁鹿哭哭啼啼地抱住了李明雪的脖颈。少侠尴尬地跟江唯言道:“我可没有欺负呦呦。是你们来晚了,我大师兄和长公主殿下几天前就已经离开北冥,去河西那片了。他们临走前,把呦呦留下来托我们照顾。”
“但是呦呦没有以前好带了。他大概认得了我大师兄和长公主殿下,开头一两天找不见人,呦呦还乐呵呵地自己玩得挺好。后来就开始哭了,喊着要他阿父阿母。我们被闹得精神憔悴,他倒越哭越精神了。”
北冥少侠伸指,在哭哼着的郁呦呦小朋友的后脑勺上轻轻敲了一下,非常无奈道:“掌教也管不了呦呦,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听呦呦那哭丧嗓门,旁人还得以为我们怎么虐待我大师兄的儿子了呢!掌教便做了主张,让我带呦呦下山,去河西给我大师兄夫妻把孩子送过去。”
“他们俩的儿子,还是自己带吧。”
李明雪听故事已经听得心疼无比了,她对郁呦呦的遭遇颇有认同感,与郁鹿小朋友同仇敌忾道:“怎么能不要呦呦呢!呦呦多听话多可爱!”
郁鹿小朋友打个小嗝,挂着一串眼泪,抱紧了这个姨姨的脖子。
他眨着水一样的眼睛看大人们,颇为机灵地算计着利弊。看江唯言沉吟不语,郁鹿张大嘴,又要开嚎——
北冥少侠好气无比:“看看看!不知道跟谁学的,越说他越喘!真奇怪,我大师兄的儿子怎么是这样呢,和我师兄一点都不像。”
不像郁明这个父亲,那自然是像另一个母亲。但是北冥少侠只敢嘀咕一下“大师兄”,不敢编排长公主殿下。况且他也不理解,长公主殿下身份那么尊贵,怎么可能有这种特别识人眼色的性情呢。
呦呦大概是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吧。
北冥少侠在和江唯言说话,郁鹿一边哭,一边还竖长耳朵听。大人们说的话和他心意,呦呦就哭声小一点;说的不和他心意,他就擡高声音嚎一嗓子。
江唯言无言以对,看着郁鹿。
一大一小的人儿,皆泪眼汪汪地回望他。郁鹿哭的稀里哗啦,李明雪被真情实感所感染,泪水不见得比郁鹿少多少。李明雪本来就是个哭包,现在再加上一个比她更能哭的郁鹿,两人凑在一起落眼泪,一唱一和。
江唯言:“……”
他看李明雪:“你哭什么?”
李明雪抹眼泪:“呦呦太可怜了,我想帮呦呦找父母。”
江唯言和北冥少侠对望一眼,江唯言开口:“我和翁主本就要寻长公主殿下夫妻。他们既然去了河西,我们少不得要跟去。阁下如果放心,不妨把呦呦交给我二人,我定竭尽所能,将郁鹿送到长公主身边。”
江唯言羞赧地想,他想要恢复昔日武功。如今内力被封,武功只使得出三成,太不方便。但是李皎怎么可能全无理由地帮他恢复武功呢?况且那药,还是陛下用来罚他的。然而如果他把郁鹿平安地带过去,李皎会不会看在郁鹿的面子上,帮他跟陛下求情呢?
北冥少侠倒没有不信这两人,李明雪还和李皎是一家人呢,又没有那个智力陷害长公主。少侠迟疑的是,郁鹿是个一岁多的小孩子,就这么把人交出去,自己是不是不太好跟掌教交代?
江唯言提议道:“这样,我每日会传书回来汇报呦呦情况。我自会拼尽全力护佑呦呦,呦呦若是出一点儿意外,我绝不茍活。阁下可以信任我么?”
江唯言此人的复杂和反复性,北冥这些江湖弟子是不知道的。他们认识江唯言的时候,江唯言就是护着郁鹿来北冥的。最初的良好印象,让北冥派弟子对江唯言充满好感,疑心并不重。
那桐刚当上北冥派的掌教,不管是山内的派系还是山外的江湖人士,都需要好好谋划一番。北冥派也很忙碌,少侠急于回去帮助掌教巩固地位。既然江唯言主动提出带走郁鹿,少侠踟蹰片刻后,嘱咐对方一定要日日来信,才恋恋不舍地把郁鹿小朋友交了出去。
郁鹿很高兴,比起有些陌生的北冥弟子,他其实更熟悉李明雪。李明雪总是和他在一起玩,他心里把李明雪当成了自己人。听李明雪他们也要去找他父母,郁鹿立刻紧巴巴地扒住了李明雪。
郁鹿小朋友哭得头晕,他哭不动了,就委顿地趴在李明雪怀里,委屈无比。他如何知道阿母说“我要离开几天,不要闹”的意思,就是说要这么长时间见不到面呢?之前那个阿翁再没出现过了,阿父阿母也没出现过了,只剩下一个时而现身的那桐。
郁鹿分外惶恐,他怕阿父阿母和那个阿翁一样再不出现了。他幼小的生命中,已经非常喜欢他的阿父阿母。阿父会任他闹,任他玩;阿母会亲他抱他。血脉相连的亲情深入骨髓,哪怕郁鹿这么小,也忘不掉。
北冥弟子邀请江唯言二人上山,跟他们的掌教说一声带走郁鹿的事。那桐的权威,江唯言思忖一下,便决定尊重。他二人在在北冥山上逗留了一日,就匆匆告别,往河西赶去。
郁鹿本性活泼,一岁多又是闹腾的时候,李明雪再不能像几个月前那样抱他了。因为小人儿窝一会儿,就想踢腿蹬脚,就想走路。可真让郁鹿走路,过片刻,郁鹿还会哭唧唧地喊累。
简直是越走越慢,越慢越哀怨。
李明雪着急:“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要丢下呦呦!”
江唯言想:这么皮的小子,他只会自己走丢吧?
最后为了方便这一大一小两个哭包,江唯言做了一个竹篓。竹篓空间亮堂,正好能把郁鹿小朋友抱进去。这就方便了,随便郁鹿小朋友如何折腾,在竹篓里,他又能坐,又能站,还能小范围地活动。
江唯言撒了一把糖进竹篓里,郁呦呦开心地塞入口中,坐在竹篓里不动了。
李明雪捧脸小声:“呦呦小小一只,好有意思。”她好羡慕堂姊,儿子这般可爱,李皎的人生一定充满乐趣吧?
如愿以偿,李明雪背起了竹篓,被江唯言牵着手抱上马。他们策马扬鞭,踏上了河西之行。
李皎的人生充满了乐趣,不光因为郁鹿,最主要是因为郁明。这会儿的郁明和李皎,并不知道他们儿子哭哭啼啼地要找他们。李皎素有决断,一旦决定做什么时,心再不舍,也会割弃。她以为郁鹿那般年纪,未必多在乎她和郁明。何况她儿子跟他父亲一样,心大。
心大的人,特别容易遗忘。
李皎以为郁鹿会如前几个月一般,忘了父母是谁。
只要呦呦平安,郁明跟在身边,李皎就能顺利地说服自己,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李皎和郁明绕过了河西之地,那边正在打仗,他二人直接乔装打扮,从山路上绕进了夏国的领土。
占据高处,眼观四方,李皎判断着如何去统万。郁明跟在她身边,被老婆的大胆弄得分外无语。他抓狂道:“你就打算这么一路偷渡过去么?遇到夏国官兵,你没有身份,人家会抓你砍你啊!”
李皎沉吟:“身份自然还是要弄的……不过问题不大,我这样的相貌,有没有身份都不重要,没人会来盘问我。”
她气质高渺出尘,神仙之姿,放在哪里,都像是身份尊贵的。这样的人,很少会有人来找麻烦。
郁明跟着她走路,兴致缺缺道:“那我也不用乔装了对吧?别人问我,我就说是你夫君好了。”
李皎偏头瞧他:“你不太像我夫君……你倒是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江湖人。为了避免生事,你还是说你是我的扈从好了。”
郁明:“……我谢谢你还保留我扈从身份哦!”
他心里生怒:他怎么就不像她夫君了?!他明明就是她夫君,偏偏还要在外人面前扮个小扈从。凭什么?
李皎:“你都不会说夏国话,当个扈从就顶天了,还想如何?”
李皎:“好啦好啦,别生气了。白天你我扮主仆,晚上我给你睡,随便睡,好不好?”
青山葱郁,流水淙淙。李皎追过去两步,抱住青年的手臂,讨好郁明道:“还不行么?那这样好了,我们扮作一对私奔的女郎和扈从好了。私奔的话,旁人一般不会对过去的事太过好奇,注意力会放到你我二人的感情上。这样你我还是一对,就是从夫妻的状态退回情人了,好不好呀?”
郁明停住了脚步,站在山巅,“嘘”一声,小声:“皎皎别闹。我听到了些声音。”
郁明内力之强,李皎素来信任。郁明一开口,李皎便屏住了呼吸。李皎看眼夫君英俊侧脸,再往下看,山道纵横交错,丛林掩映,一片片日头白光刺过,什么也看不清。
郁明淡声:“有人在打斗,有人在喊救命。”
打斗?
在夏国和大魏的交界处?
李皎扬眉,迅速进入了状态:“情郎,揍他!”
她话一落,郁明忽地跳起,他拔地而起,一纵数丈,向下飞跃而去,身形掠入了丛林中。李皎抿唇,看清他的身形,判断方位后,提起裙裾,小跑着跟下了山。
人算不如天算,李皎想身份想了那么久,她和郁明都没想到,刚入夏国,尚未进入夏国国都统万,就会遇到故人。
这位故人,来头不小,乃是昔日去大魏准备和亲的——娜迦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请假的话,我每天都会更新。晋江有时候会抽,比如昨天,好多姑娘都以为我没更,还伤心来着。其实我更了,每天早上十点。这几天大概会比十点早,因为在外旅游,起得早……反正最迟十点,不请假就是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