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当空,晴光正好。俊俏白衣郎君等候在诏狱外,因心有纠结而左右踱步。他皱着眉,时不时往有小吏看守的诏狱门口扫一眼。当他等得几多忐忑、几多不耐时,诏狱门悠悠开了,一个穿粗服的细腰女郎从中步出。身后小吏跟女郎说了几句话,女郎点头称是,诏狱门便在她身后重新关上了。
杨婴站在诏狱大门外,此街是廷尉办公街,闲杂人等极少。她立在门口,眯着眼,沐浴着难得的日光。偶有马车经过,帘子掀开,充满疑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个贵族女郎着粗服,从诏狱出来,没有一个家中仆从相迎,放在哪里都是值得人乐此不疲道一道的。
杨婴对异样目光熟视无睹。她暗暗琢磨着回杨府看看能不能进去找两件换洗衣服,冷不丁听到身前一把男声:“杨三娘子!”
她眸子微扬,看到林白一脸惊喜地向她迎来。林姓小白容貌出色,当他笑起来时,仿若华树之放,满满的少年盛气。而林白当然早已不是少年人了,他的乍然惊喜表情没有做出多久,走到杨婴面前时,就换上了客套的礼貌笑容:“你出来了啊。”
刚出诏狱便被一个俊俏如许的郎君迎接,这种感觉,压过了那些失落不适感。杨婴看到林白后,心情很愉快,向他欠身行了一礼:“多谢林郎与我二哥对我的救命之恩。”
林白四处奔波托人放她出狱,博成君代她入狱受罚,杨婴是知道的。她现今无办法,若有机会,她必然愿意偿还兄长的恩情。
林白尴尬了一下,他倒真没有多奔走。是李皎找人跟他说,杨婴身份有些意思,让他把杨婴带走,观察杨婴是否有别的心思。这种小忙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且现在天下都是李玉兄妹的了,他与李玉兄妹简单地修复一下旧日关系,对他和他身后的北冥都有好处。林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不过走个过场,真担不起杨婴的道谢。
林白咳嗽一声:“如今出了狱,娘子也不是戴罪之身了。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杨婴静静望着他。
林白:“……?”
杨婴惊诧道:“难道郎君在这里等我,意思不是让我跟你走么?我日后不应该是跟在郎君你身边吗?”
林白:“……”
他更尴尬了:“娘子真聪慧啊。省了我一番口舌。”
杨婴弯眸,她容貌温婉,眼中的笑却十分真实。阳光落在她清如湖水的眸中,波光流转,昭示她的心情非常不错。杨婴道:“你放心,我知道朝廷的意思。像我们杨家做的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我能活着就烧高香了。我也确实日日烧高香,希望自己能活着……林郎,我跟你说实话,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好好活着。只要我能活着,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出的。”
林白声音淡了:“踩着别人尸骨、不择手段地活,未必比光明正大地死,多值得称颂。”
杨婴笑了笑,没有出口反对。林白自是光华无比,当年受了李玉兄妹那般大辱还能涅槃重生,且没有不平的心,她是不能比的。
林白背过身,看着太阳半天,也不再继续那个有关个人价值的问题了:“那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去呗。”
杨婴说:“郎君去哪我便去哪。郎君当我是婢女使唤就好了。”
天有鸿雁飞过,片羽惊云,风驰电掣,掠入层云中消失不见。林白仰头看半晌,心中忽涌起豪情万丈,又忽然想念北冥。他充满豪气地挥手,高声道:“好!那我们便回八百里秦川吧!”
“嗯。”
秦中自古帝王州。秦川八百里,南倚秦岭,北界北山,中有山名北冥。过滚滚黄沙,那土地富饶之地,北冥派坐拥其中,西临长安,东近洛阳,当是难得风水宝地。
离山数月,林白已非常想念山中师兄妹们。郁明离开四年尚不回去,而既然杨婴没意见,林白快马加鞭,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返回山中!
风雨兼程,日转星移!
杨婴的离去,在长安中,只给尚关在牢中、代替妹妹受过的博成君几成安慰。长安近日关于杨家谋反的讨论已经不多了,众人讨论更多的,是夏国、凉国。原因是十一月上旬,凉国来使终于到了长安,拜见大魏皇帝。
如此,夏国使臣、凉国使臣都在长安,还都被安排在大鸿胪寺中。两国使臣整日擡头不见低头见,几乎每日都会闹出些纠纷。之后夏国王子赫连平与娜迦公主就会来找自己在大魏的大后台长公主殿下李皎告状;凉国使臣在大魏没有后台,他们身上还背着可能刺杀大魏长公主的罪名呢,于是他们天天跑未央宫外哭,闹得魏国臣子们一阵无语。
凉国使臣来魏的原因,倒也简单。之前因为李皎行路遇难,几次三番跟凉国刺客有关,大魏派人去凉国问话。问了好几个月了,到了十一月,凉国的使臣带着大批赔罪之物来长安,称凉国绝无与大魏为敌之心。
凉国居于西域,皇帝是前朝张楚的后人。张楚一脉一直对大魏虎视眈眈,认为现在的魏国本该是他们的,凉国该入主中原,而非偏居一隅。他们多次往大魏派刺客,派细作,小动作不断,凉国若不想大开战,大魏就只能忍着。如今凉国使臣来长安赔罪,魏国大臣们明明不高兴,却因为不想打仗,又想昭显大国君子之风,便给凉国使臣弄了大宴。
李玉最为厌烦凉国、夏国的这些小动作。
大魏太.祖收复中原领土,建立魏国;先皇南征北战,平定大魏中的内乱,统一南北。李玉是大魏的第三朝皇帝,到他这一代,承前启后,该解决世家名门遗留的历史难题,并提高民生。然凉国和夏国的小动作,削弱了长安的地理优势。
李玉如果不想开战,他更希望的解决问题方式,是迁都洛阳。
然大臣们不同意。
长安风水龙脉之地,朝臣与长安名门,都不愿意放弃长安。朝臣们并不理解,大魏并不是不能打仗,凉国和夏国小打小闹可以忍,若是不想忍的话,打回去就行了,为什么非要迁都?
李玉有苦难言,无法告知朝臣他撑不住一场战争,也没有留足给下一任帝王撑下去的时间。只有迁都洛阳,李玉才能给下一任帝王缓冲时间……然而,李玉连下一任帝王的影子都还没想到。
他白日上朝时听臣子奏事,闲时不动声色地转移兵力、百姓、财力去洛阳,即使休息时,也时不时处理下臣子报上来的纠纷。如此日夜操劳,煎熬数日后,李玉病倒了。
臣子们心慌慌,意识到他们气病了陛下,就没有人为他们主持公务了。臣子们纷纷打听陛下的病情,听说只是风寒后放下心。众人乖了两日后,见陛下到这时候都不罢朝、还每日带病上朝,他们感动之余,又把矛头对准皇后洛女:这是如何照顾的陛下?
洛家这个女儿,怎么还不自请一封休书啊?长公主都怀孕了,他们陛下的龙嗣却还在天边飘着呢!
臣子们心塞。
陛下成婚后,皇后洛女简直没有一处让他们满意的!
偏偏废后也是大事,皇帝不废,臣子们只能指责指责再指责。
闹得洛家闭门谢客,不敢上朝。洛家送消息给宫中,问洛女这是怎么回事。
洛女不知道,因为自九月底的宫宴后,她整日心神惶惶怕自己的秘密暴露。她一听到“陛下”这两个字就惶恐,她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李玉。并且和以前不同,这一次,李玉不宣她,她都不敢找借口去寻陛下。
因凉国使臣来魏,要在月中办宴相迎。李皎怀胎五月,已慢慢显怀,进出宫闱不太方便了;太皇太后不肯让她操劳,亲自挣扎着残老病体,出来主持大宴。佛堂无人,太皇太后吩咐洛女每日来佛堂敬香拜佛。洛女如今乖巧,听从太皇太后的安排,太皇太后对她满意了两分。太皇太后甚至想,若洛女一直这样听话下去,那皇后重新持凤印,也是可以考虑的。
洛女不敢想什么凤印的事,她跪在佛堂前的蒲团上。烟雾缭绕,檀香气息笼罩小殿。菩萨在上垂坐莲台,下方女郎双手合十,闭眼祈祷着自己心中的念想能不为人知。她从漫天神佛的慈悲相中得到心灵慰藉,只有跪在这里,她才能心神平静。
吱呀一声门开,门露出一条小缝后,重新关上。
洛女的念念有词被打断,她不悦道:“不是说过不许人进来打扰么?!”
男声笑道:“知道知道。但别人不能打扰你,孤也不行吗?”
那熟悉的声音!
洛女猛地一震,她仓促跳起回头,看到肥胖臃肿的身体向她走来。这是太皇太后宫旁边的佛堂!离长乐宫极近!他怎么敢闯进来?!洛女慌张后退,张口要喊人,可她又捂住嘴,不敢喊。她一步步往后退,靠到了佛龛上,再摔到了地上。
她心中的恶魔,在她惊怕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弯下腰,叹口气。
晋王伸手,擦去洛女面上的泪痕,怜惜无比地道:“哭什么呢?一个月不见,你倒是知道往长乐宫躲,让孤一阵为难。”晋王面上浮现一丝略有略无的笑,张开手臂将挣扎的美人揽入怀中,低头一亲芳泽,他笑道,“但你似乎忘了,太皇太后是我母亲。自从先太子被诛、孤被流放后,她最想念的便是孤。她才不会对孤设防。”
洛女眼中噙着的泪怔怔落下。
她的颊畔被吻,男人的手缓慢地摸着她的脖颈。他的呼吸滚烫,沿着她的衣领往下探去。洛女浑身僵硬,她唇瓣发白,颤了几下后,哀求道:“晋王殿下!放、放过我吧……若陛下知道了,我会死的……”
晋王轻笑:“他怎么会知道?你少糊弄孤,我那侄儿,根本就不理你。孤在长安待了一个月,可算看懂你们夫妻的关系了……皇后殿下,你何苦呢?”他的手指抚着她细嫩的面颊,他贴着她的面孔,轻轻吮吻她,口上漫不经心道:“你这样的美人,在宫里蹉跎年华。你看你从十几岁的小丫头,长成双十岁的倾国佳人,我那侄儿都没碰过你……他莫非有毛病吧?你莫非从不想男人?”
洛女发着抖,擡起泪眼蒙蒙的眼睛,看向晋王。她的泪眼削弱了对方的肥胖,对方的面孔,确实好看。她从这面相中,看不出多少皇帝陛下的影子。然她的心却因他的话微微一动,一汪春池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满池绉纱动。
晋王低头解她的衣襟,呼吸沉重起来。他耐着性子,想要说服洛女。自那晚强了她后,他便对洛女日夜遐想,常常想得口干舌燥。皇室成员向来胆大妄为,许多事普通人难以接受,晋王却轻而易举就能说服自己。不就是强了自己的侄媳妇么?不就是想与皇后通女干么?唔,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啊。
他猴急地推开她的双腿,迫不及待地要进入芳草间。
“不、不、不行……”洛女趴在地上,膝盖磕在地砖上,拼尽全力往外爬。
晋王看着她逃,笑一下:“你那天的宫女,被你杀了?”
洛女:“……!”
晋王与女人耍心机耍得十分轻松:“一连死了两个宫女,相隔不过数天。未央宫里的两个主子都不喜欢你,我侄儿忙着政务、不耐烦理会后宫这些小事。但我母亲掌管后宫之事,你弄死了两个宫女,你以为你能瞒过谁呢?”
洛女骤得回身,看向坐在地上的晋王。她眼中的一滴泪落下,面色变得更加苍白。
晋王眼尾带着笑,戏谑道:“幸而孤为你遮掩,为你说情。你道你这两日被赶来佛堂,就没有原因么?我母亲在罚你啊。若不是孤,你的皇后宝座,还能保住么?”
洛女:“你、你、你……”
晋王叹口气,温柔道:“怕什么呢?凡事有孤,你还有个不喜欢理你的夫君。只要你乖乖听孤的话,照孤的吩咐行事,你日后,还是皇后。你会一直是皇后。”
“你会一直是皇后”。
这话意味深长,洛女擡眼,倏地想起那晚自己听到的晋王与他随从的话。
他有不臣之心……他有不臣之心……
洛女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垂下头,轻声:“你要我做什么?”
晋王张开手臂,懒懒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孤现在,就请你过来,替孤脱衣,服侍孤。你做得到吗?”
两人不远不近地对望着。
一丈之隔。晋王心不在焉地坐着,被与皇后通女干的兴奋感刺得双目赤红,目有贪恋之色;洛女衣衫不整地跪坐着,露出一小节洁白的脚踝。很长时间,两人都不说话,像进行着一场拉锯战,在道德和欲.望之间拔河。
时间过去了,尘埃在空中飘舞。晋王渐渐等得不耐烦了,他心里一声嗤笑。不过一个女人,唯一的可取之处是她是李玉的女人。上了她,让晋王有报复李玉的快感。但此女冥顽不灵,晋王也懒得浪费时间了。
他起身便欲走。
洛女误会他要去李玉面前告发她,她心脏如被黑暗大洞吞噬,瞬时喘不上气。皇后!皇后!这两个字成为了她的魔障!她这半生,好像都被这两个字束缚住一样!她是风光的皇后!她之前那些说不想做皇后的话都是气话!如果李玉真的废了她,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洛女从地上跃起,扑过去。她从后抱住那个男人,她忍着羞辱,流着泪,却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解对方的腰带。
她哽咽问:“是这样吗?”
晋王怔立片刻,转过身来。他面无表情地俯视洛女:“想清楚了?”
洛女点头。
晋王欣喜若狂,立刻将她抱入怀中。他不住地亲吻她,将她放倒在地,他口不择言:“心肝儿,你可算点头了。日后可莫躲着孤了。”“孤那侄儿不解风情,孤可与他不一样……这情.爱之事乃男女天性,宝贝儿,你会喜欢的。”“咱们以后都要在一处儿!咱们要长久地在一处!”
洛女躺在地上,衣衫薄了下去。男人的手揉.捏,对她又掐又搓。她闭着眼,感觉自己离李玉的距离更远了。她心知她会和李玉的距离越来越远,李玉再不可能属于她了。当她主动放弃,当她选择这么一条路,她便走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她踩着脚下尖刀,她被扎得鲜血淋淋。她心中屈辱,她心中不甘。但她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中,她已经没办法了……
洛女哭着想:若是李玉爱我一点就好了。
若是他爱我一点,我就敢去他面前求情;我就敢赌他冲冠一怒为红颜,敢去与他说我的害怕。
但是我不敢赌。
我怕他不选择我。
我怕他为了蒙蔽家丑,要除掉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这么死……
明明我这么喜欢他,我在这段夫妻生涯中努力了这么多年,我拼命地走向他。我望着山,然而望山跑马。我走得越近,他退得越远。我们夫妻,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呢?
洛女的不归路,就此开始。除却欣喜无比的晋王,未央宫中好像没有别人探查洛女心情一样。时到了十一月中旬,大宴开始,凉国、夏国使臣皆来入席。洛女同样盛装出席,时隔月余,她再见到李玉。前一夜,洛女辗转难眠了一夜。她想见到李玉,又怕见到李玉。她心脏狂跳,想了一晚上再见李玉,她该如何向陛下请安,又如何在陛下眼皮下,掩藏住自己的心事,不让陛下怀疑自己和晋王的私.情。
洛女忧心了一晚上,她见到李玉后,很快发现她想多了。
李玉着君王玄黑上衣,朱红下裳,仪容庄重,给足了两国使臣面子。然坐在高处,李玉手撑着额头,额前十二旒晃动,遮掩住了李玉的眼神。众臣在下拜见陛下,只见陛下威严如往日,只有坐在李玉身边的皇后洛女,能看出李玉苍白的面色,青黑的眼圈。
他看似手扶额头、坐姿慵懒又有帝王之威,洛女却觉得他疲惫至极,几到了强弩之末。
洛女看到李玉的面色,才想起近日关于李玉生病了的传闻。她一直以为只是小病,现在看,李玉病得很重啊。
洛女担忧问:“陛下,您还好吗?”
李玉漠声:“你若一直不停看朕,谁都会知道朕的病情了。”
洛女闭了嘴,低下眼睛。她放在膝上的手轻微发抖,双眸湿润。旁人难以想象,她会因为李玉对她平声静气的一句话,而感动得想要落泪。也许李玉是身体太不舒服了吧,竟然没有对她如往日那般不待见至极。
隔不远,太皇太后、长公主李皎、晋王等一众皇室宗亲,也都出了席。他们距离皇帝稍远些,更不会知道李玉的情况。
旌旗飞扬,群臣入座。李皎初初入席,看到大宴进行得井井有序,心中微畅。凉国使臣入场,郑重拜见李玉。一般情况下,邻国来访,皇帝都会说些客气话。然这一次没有。凉国使臣洋洋洒洒说了不少话,李玉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李皎:“……”
她招来明珠:“去问问我皇兄怎么了?”
管弦乐奏起,筵席上菜,宫女们进进出出。明珠的身形离开得不引人注意,再回来时,报告李玉并无不妥,只是风寒还没好全。李皎心中念及不妥,微微皱眉。她没来得及再次吩咐明珠做什么,因为那个凉国使臣再次入席。他站在场中,大肆说了一通,李皎看到译者的面色微变。
李皎蹙眉:“他说什么?莫非又是想求亲?求娶我大魏的公主?”
译者翻译这使臣的话:“陛下,凉国使臣说,他此来,带来了西域武功第一的高手。那高手在西域无一敌手,他想请大魏彰显国威,让我们大魏的壮士们,与那第一高手比试比试。”
李玉:“唔,比吧。”
译者看一眼那个使臣,仗着使臣听不懂大魏话,他快速告诉陛下:“臣见过那个西域第一高手,他身高九尺,身材魁梧若座大山,在西域无一敌手。恕臣直言,这比试,恐有些欺辱我们。”
李皎微微眯眼。
作者有话要说:我明下章回归!与皎皎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