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莳与郁明是旧识,郁明与李皎是旧识,李皎又与雁莳是旧识。郁明此前不知雁莳认识李皎,李皎也不知郁明认识雁莳。这段比较绕的关系,其实便是雁莳分别在不同阶段结识朋友,却并不知道这两个朋友曾暗通款曲,狼狈为奸。
若三人能开诚布公地谈一番,便会知道,四年前,信阳公主和博成君结盟联姻,郁明离开长安,之后碰上的人,便是雁莳。
彼时走出长安城门,郁明身心俱惫,遍体鳞伤,每走一步都神志昏昏。他意志消沉,既无处可寻,也无途可归。郁明一头跌入黄河中,没能从滚滚江涛中浮出水面。凑巧同一路,雁莳小将军刚与家族决裂,离开平阳,正百无聊赖地在关东附近晃悠。她听说关东刚经过一场战事,便绕路过来,看有没有什么漏可以让自己捡。雁小将军没有捡到漏,她捡到了一个大活人。
黄土无际,浊水荡荡,小将军咬紧牙关,从黄河边捡回一个血肉模糊的郎君。她喂他吃、给他穿,带他就医,并一路把他背去了大漠、敦煌,至河西。到她的地盘上,郎君的伤势好了些,雁小将军才啧啧啧认出这是位非常俊俏的男郎。
比她此前见过的所有郎君都生得俏。
当日蹲在帐篷中给人灌水,雁莳眯眼笑:“生这么俊,伤还那么重?莫非是二女抢一男,不巧把这个一男给打伤了?”
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郎君闭着眼,没有听清楚她的疯言疯语。他伤势反复,刚过冷雨,又遭高温,夜里便发起了高烧。模模糊糊中,他感觉到有浊酒一遍遍浇到自己身上帮自己降温。那凉意散发后,烈酒引起的灼热感又从心口烧起,烧得四肢百骸全都涨红。没有被烧死,算他命大。他想躲避,全身关节被定住,任由那个女将军想怎么治就怎么治。
那时的郁明,第一次感受到沦为小白鼠、求天告地无回应的凄楚。
大漠没什么过往医工,雁小将军无所谓地用自己那粗糙的方式照顾病人。治得好就活,治不好就死,反正她尽力了。
次日郁明清醒。唇角皲裂破皮的俊美郎君睁开眼,恢复了点儿力气,第一件做的事,就是与雁莳这个卖狗皮膏药、误人性命的假医工打了一架。
而不打不相识。
非男女之情,乃君子之交。雁莳小将军有侠义心肠,对自己无意中救的这个郎君十分照顾,照顾了郁明四年之久。甚至郁明后来跑江湖赚钱,生意都是雁莳介绍的。
长达四年的时间,郁明跟随雁莳,帮她打仗,为她跑路,来偿还人情。
雁莳小将军英姿飒飒,郁家郎君又威武悍勇,在河西领域,多少将士们都跟着他们一起蹲在沙漠中候过敌人,打过野味。
当日来蓝田探查匪贼之事,便是雁莳见郁明缺钱,于是拿着官府通缉告示,介绍郁明去一趟。郁明只不知,此一行,不光他遇到了李皎,且没过多长时间,雁莳也来到了蓝田。几人同路,都是要去长安。这去的方式,郁明却未必跟他们一样。
郁明心中感激雁莳对自己的恩情,一日不敢忘,日后她若有求,他必以性命相报。
然眼下,无性命危难之事,此行雁莳还似乎另有缘故,郁明就懒得跟她叙旧相认了。同理于雁莳,她没想到郁明居然还在蓝田,没想到郁明和李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然雁莳和郁明,认不认的,叙不叙旧的,其实也无大碍。
雁莳驻兵蓝田,帮李皎做事。有李皎的命令,女将军很快问出了蓝田的事因。当今天下,有夏国、凉国、大魏。大魏乃他们故土,蓝田自然也是大魏的领土。夏国在北,凉国在西。“凉”乃前朝皇室宗族逃亡西域后,纠集西域几方小国所建。凉国念念不忘复国,时时想要收复现今的大魏。
大魏信阳长公主李皎难得出京,便是他们的一个好选择。
他们想请这位公主殿下去西域凉国做客,最不济,也要杀了这位公主。
雁莳将审问出的宗卷交给李皎看,李皎奇怪问:“我出京一事,尚没告诉我皇兄。我皇兄都不知,他们怎知道的这样清楚?”
雁莳诧异满满:“啊?在圣上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您就要远去和亲啦?您打算回京后给圣上一个措手不及的马后炮?让他想阻拦也失去了先机?”她脑中一下子就蹦出了那个坐在高位、脸上神情寡凉的天子,如噩梦般挥不散。打个哆嗦,雁莳往门口方向退一退,头皮发麻地干笑一声,“殿下……您真是女中豪杰,我敬佩您!”
李皎才不在意雁莳怎么想,她想做什么,向来只独自筹谋,不管他人如何。
眼下自己行踪被泄露的事,让她怀疑自己公主府上有内应。
李皎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当时大洪至官寺,官寺牢门无故打开,那帮和官吏相通、借住在陈氏园林的匪贼们跑了,至今还没抓捕归案?”
这事发生时雁莳不在,她倒是不知的。
门外进来两个人,乃是明珠和江唯言。针对公主的问话,明珠解释了一番,江唯言才简单道:“属下无能,未能查到他们踪迹。”
李皎神色淡淡地瞥一眼江唯言,心中微诧。她最是清楚江唯言出身,信任江唯言的武功。江扈从轻功最出众,擅长伏击。他这样的高手,居然说查不到那些贼子的踪迹?
江唯言淡淡然,任由殿下怀疑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明珠急声:“殿下,江扈从之前在陈氏园林里被迫服用‘软筋散’,之后跟着殿下东奔西跑,一直没来得及解毒。这并非他之过。再者,那些贼子来自凉国,一路扮的是江湖人,走的是江湖道,身上必然有些他们自己才知道的手段。江扈从并不是江湖人,他摸不到对方行踪,也情有可原啊。”
“殿下若真急迫的话,咱们这里不是有了个江湖人吗?那位郁大侠整天无所事事的,您请他帮忙追查下匪贼,不比让江扈从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更好些吗?”
李皎神色再为诧异地看眼明珠,视线回到江唯言脸上,说:“其他倒无妨,我也没有追究江扈从过错之意。不过江扈从也是出身江湖,明珠你不必为他洗白了。”
明珠:“……!”
明珠与江唯言退出去后,只记得李皎说她再重新安排,务必要把那些贼子引出来。侍女头脑昏昏然,脑中不停地转着公主说江扈从曾出身江湖的话。出了屋子,江唯言转身便走,明珠追上去,好奇十分:“江湖人?你不是长安江家大郎,江武卫吗?什么时候成了江湖人?江扈从,你身世离奇啊!”
江唯言不耐烦理她,也不想回答明珠。他忽视身后喋喋不休试探他的侍女,到了自己住处,关上门,隔绝了外头消息。
清凉冷夜,烛火不点,拍门声渐渐停歇,问不出话的侍女不高兴地离开。月光浮下来一片霜白色,屋外树木枝叶影子在霜白色中漂浮,光影如水影般荡漾,一波又一波,照在青年冷硬的面孔上。江唯言神色漠然地站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不知想了些什么,才去洗漱上床。
他闭上眼,脑中有清晰无比的认知:他与公主殿下之间出现了裂缝。
随着郁明的回归。
江唯言翻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郁明自是不理会他们那些弯弯肠子,他丝毫没有加入其中的意思。雁莳等人日日听李皎的吩咐忙前忙后,李皎请不动郁明,郁明也不往跟前凑。不往跟前凑,郁明又拿不到钱财。算下来,郁明已经有四五日未见到李皎了。
郁明在蓝田转悠,给自己找点活,赚点小钱。
他无意中帮一家富商赶走了地痞流氓,对方千恩万谢,给了丰厚酬劳。郁明掂了掂钱袋子,便上酒肆去买酒快活。他选了雅舍,在其中漫不经心地饮酒时,天突然降大雨。听到外头哗啦啦的水声和民众的喧哗声,郁明想到前几日蓝田的洪水。洪水刚过,天再降雨,郁明担心这雨水又引来灾患,便手支在窗上,探身往外看雨势。
雨水不大,牛毛细雨,天地间若有烟霞升起,丝丝缕缕,罩起一片雾蒙蒙的世界。
街上行人左奔右跑地躲雨,前方行来三个人。侍女和扈从随后,前方女郎再窈窕也如落汤鸡。侍女寻找着躲雨之地,那位娘子擡头,沾水的睫毛下眸子被清水洗过般乌黑,看向探窗撑下巴的青年。
看到她,郁明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拿开撑窗杆,啪嗒一声将窗关上。
过了一会儿,酒肆楼梯处传来上楼声。小二敲了门后进来,身后领着半身湿漉的女郎。小二看舍中青年冷冰冰地看着他,心中尴尬地不停弓腰道歉。那女郎倒是无所谓,还对那坐在窗下喝酒的青年扬了下眉:“嗳,我进来躲雨,奈何外面都坐满了。”
她眉目清润,礼貌无比:“旧情郎,能拼个桌,容我躲雨不?”
郁明淡着脸看她。
他喝口酒:“不行哦,旧情人。”
李皎:“……”
李皎用眼神示意比她还窘迫的小二出去,关上舍门。她无视郁明的拒绝,走了进来,坐于案边,自行低头整理微潮的衣袂。
郁明:“……”
所以无论他拒不拒绝,她都要进来坐。
作者有话要说:恋爱恋爱!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