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五月,玉纤阿清晨打开窗出神时,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十七了。
不过她是在心中默默想。
她原本没有具体的出生日月,后来认回了成家,湖阳夫人告诉她说她是在五月出生的。现在就到了五月。
玉纤阿十七了。
但是也没人在意一个女郎的十七岁如何过。
唯一在意的那个人如今诸事缠身,也不可能记挂。
玉纤阿站在窗前立了一会儿,雨丝从外飘入,拂在她面上。玉纤阿睫毛颤一颤后,她将窗子重新关上。
——
丹凤台确实比较枯燥、清寒,环境又很潮湿,连日下雨。
玉纤阿以前就听范翕说过。
现在住在这里,她不觉得厌烦,反而有一种眷恋感——就如同她在重新感受范翕曾经感受过的,她在走他曾经走过的路。
这种感觉充满了慰藉。
姜女却抱怨不已:“我昨夜半夜又是被雨声吵醒的,早上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屋舍墙根长了蕈(蘑菇)。是真的蕈!这里的雨也下得太多了。我也是江南女,我就没见过这么多的雨!”
玉纤阿刚收下的小厮梓竹跪坐在案头前,认认真真地提着笔学写字,闻言梓竹擡头,张口想好奇姜女的身世。
梓竹的额头却被对面的女郎敲了下。他擡头不服气地看去,对上女郎那仙子般的容颜,他心神被晃得恍惚了一下,乖乖地重新低下头去学自己该学的东西了。
玉纤阿反而高兴地对姜女柔声:“雨下得多,植被自然也长得快。我们三月时种的树和草,说不定今年就能看到繁茂状了。一会儿我们再去山谷转转,叫上成渝,继续种树去。”
姜女哀嚎:“还要种树啊?”
她趴在案上崩溃道:“玉女,这里总共就我们几个人,常日也没人来看我们。稍微应付应付就过去了,何必对丹凤台这么上心?”
玉纤阿手中捧着一卷竹简看,低头时声音依然婉婉:“不光种树种草种花,我们还要种菜种药。被囚于此,旁人对我们自然不上心,食物初时供应,之后多多少少都会出些问题。再说你也知这里环境潮湿,我们身体恐怕不能适应,在山上种些药草也是应该的。”
姜女悻悻点了头。
门被风吹开,成渝冒着雨进来,怀中用油布包着一卷竹简。成渝淋成了个落汤鸡,姜女歪头好奇地看着他。玉纤阿咳嗽一声,姜女才起身去关门,关心成渝:“雨又下大了?你拿的什么?”
姜女好吃懒做,向来没什么侍女该有的样子。换作范翕在时,她会勤勉地装个样子。但是现在丹凤台就只有他们几个人,玉纤阿脾气那么好,姜女恢复本性,就整日懒洋洋的。一个侍女,架子端得比女公子也不差多少。
玉纤阿还教她读书。只是姜女懒、自嘲笨,只一心呵护自己的美貌,并不想读书,玉纤阿就懒得管她了。
成渝告诉玉女说是外面送来的食材到了,但楚国推脱说外面发了大水,给的食材坏了很多。上面不管不问,楚国也苛待他们。姜女立时说没关系,玉女打算自己种菜种药了,哪怕楚国真断了共粮,他们也饿不死。
成渝惊讶地看向玉纤阿——自己种菜?
他跟公子在丹凤台住了那么多年,虞夫人可从来没自己种菜过。
顶多是外面给的吃食少了,他们就节俭些吃。
成渝心情复杂道:“你和夫人真的很不一样。”
他又很欣慰:“也许只有你这样的,才能照顾好公子吧。”
玉纤阿含笑:“收起你的春秋大梦吧。你家公子远在天边,你这般时时刻刻地念叨他他也不会来夸你记挂他。”
成渝:“……”
玉女刻薄,嘴毒。
还丝毫没有一副思春少女该有的样子。
成渝被她气得不想说话了——
他努力时时提起公子,好让玉女不要忘了公子。他错了么?
看看玉女现在的态度,他真的担心得多了么?
他真的每日看着玉女这副冷清寡欲的模样,都深深怀疑三年后玉女会忘掉公子,抛弃公子。
玉纤阿不喜欢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不喜欢多说没用的话。这一点总是让人不能理解。
喜爱一个人,不就应该日日挂在嘴边么?
为何玉女就从来不提?旁人提她还会戏谑?
……公子怎喜欢这般冷血的小女子!
——
雨停后的一个白日,玉纤阿带着几个仆从,去山间继续种树种草。
丹凤台昔日繁茂的植被已经被烧没,那些说着重建丹凤台的匠工们只建好了房子,就离开了这里。丹凤台上百年的繁盛植被在烧得一干二净后,玉纤阿带着几个人想将其一点点补回来。
她希望三年后,丹凤台即便无法恢复往日的模样,满山苍翠、郁郁葱葱之状,也应该是差不多的。
新来的梓竹见识到玉纤阿极强的忍耐力和韧力。
白日她拉着他们劳作种树,晚上仆从们睡了,玉纤阿还要读书。漫长的三年时间,玉纤阿不放过一时一刻。
她知自己心机从来不比旁人少,她少的是见识、眼界,少的是书读得太少。她要用这三年时间,让自己蜕变,让自己成为一个足以和范翕并肩的人。
夜里姜女都去睡了,玉纤阿仍点着一盏灯在看书。她心中有密密麻麻的严格的对自己的规划,她如实执行,却不会对旁人多提一个字。
正是秉烛夜读之时,窗子忽吹来了一阵风。玉纤阿起身步到窗口,她手拿着木杆正要关窗,忽然一愣。
夜风如潮呼啸,风极速灌入。
窗棂边伸出了一只秀白的手,挡住了玉纤阿关窗。
阁楼三层高,这人跳了上来,一腿踩在窗上,歪头看向她。
初见到有人从窗口出现,玉纤阿心“咚咚”地剧烈跳动两下,血液沸腾,几乎以为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来了。但是看清了面前人的样子,她亮灿夺目的目光平静下来,轻声:“原是公主。”
在窗口的人,不是郎君,而是女郎。女郎眉尾细长,眼底神色略带几分高傲。她生就一张明丽英气的面容,凌厉如剑,直击人心。而她本人也好强英勇,为人刚硬至极。
这正是曾经楚国的唯一王女,楚宁晰。
不过现在就不好说了。
新的楚王分封了,新的楚国公主们很多。楚宁晰在其中的地位变得尴尬,楚王着急将她嫁出去。
而今,这位传说中处境很尴尬的楚宁晰出现在了丹凤台。
她穿着贵女们才会穿的窄袖骑装,一腿踩着窗子跳入了屋舍内。玉纤阿持着灯烛立在窗边,楚宁晰擡目观望一下玉纤阿所住的环境,皱了下眉:“看来我想的不错,这丹凤台大火后重建,环境还是很简陋。”
楚宁晰背着手,在她这屋中转了一圈,先是皱眉一个个找毛病,然后她眉头忽而舒朗,回头道:“没事。有我在,不会让你亏的。明日我的人就送来吃食被褥这些常用的东西给你。”
楚宁晰回头,与仍立在窗下观察她的玉纤阿对视。她慢慢向玉纤阿伸了手,语气温和了些:“我忙了几个月,如今才闲下来过来看你,你别见怪。玉女……你还好么?公子翕……他还好么?”
玉纤阿看到楚宁晰向她伸出的手,微有些恍惚。
她记得她十三岁左右想逃出薄家的时候,正是楚宁晰从旁相助。楚宁晰天生瞧不起弱者偏又同情弱者,从前和以后都不变。
玉纤阿走上前,若有所思:“你忙完了?”
楚宁晰眸子微微一闪,她淡淡的:“嗯。”
玉纤阿观察着她,缓缓道:“我还好,公子也还好。只是中间发生了些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
楚宁晰却道:“正好我有很多时间听你说。说来话长,你就慢慢说。我想知道你们在洛邑发生的事,我还想知道范翕为什么当王了,却不来找我。”
玉纤阿扬眉。
楚宁晰脸微红一下,却强硬道:“我说错了么?若有可能,他最想成为的,应该是楚王,而不是现在的什么燕王啊!我还以为他若是当王,会来楚国和我争……但是他现在去了燕国。”
楚宁晰皱眉:“楚国虽被中原不重视,但到底国土辽阔,物源丰富。那燕国有什么?除了冷还是冷。他身体那么差,他受得了么他?他被封去燕国……可见他还是让天子猜忌。”
玉纤阿认真听半晌后微笑:“看来你我他,现在混得都不太好。”
楚宁晰想反驳“你我他”的这个说法,但是目光迎上玉纤阿看透一切的温润眸子,楚宁晰一顿后,略有些泄气。玉纤阿向来如此聪明,她说再多的解释,听着倒像是狡辩——楚宁晰笑了笑,她坐在了窗台上,屈膝道:“那正好,我们互相说一说,将近一年了,我们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
月悬空,光如水。
二女坐在月光下,窗子开着,一人屈膝坐在窗台上,一人跪坐于窗下凭几旁。
月光蒙蒙地照着二人。
玉纤阿缓缓说起洛邑发生的事,声音柔婉低醇。
楚宁晰静静听着,瞳眸静黑。
她安静地听着玉纤阿所说,并时而漫不经心地走着神,想着自己的事。
玉纤阿看出来了,却没有多说。
——
月寒照千里。
千里之外的燕国王陵地宫,范翕黑袍凛然,面无表情地踩着地上的尸骨走过。
吕归就持剑跟在他后方,剑尖上向下,一路逶迤滴着血。血在脚下开出细碎的花,那花叶追随着范翕,就如他们周边包围着他们的军队,拿着武器警惕地跟着二人移动。
这里半夜前刚刚发生一场战斗。
是龙宿军内部的背叛问题。范翕大刀阔斧,直接将不服气的人杀掉,一个辩解的机会都没给人。
王陵地宫中军队死伤半数,新封的燕王范翕行在地宫中,眸子冷戾,面沉如墨。他身上那股上位者不可忤逆的汹涌澎湃之势,让持剑对着他的军队都有些畏缩。
看着郎君高瘦修长背影,军队中一人喊道:“周王朝已经没了!你要求我们效命本就不妥!我等——啊!”
他话没说完,背对着他的范翕手一挥,他的长袖甩动,一柄小刀从袖中飞出,直插那人的咽喉。
那人僵硬着瞪直眼倒地,旁边军人骇然而无法忍,深怒范翕的冷血。军队中哗然,有人带头领路包围而上,范翕擡手,一块铜牌握在他手中。
军队稍静。
然后乱了:“这是号龙令!”
“号龙令出,天下龙宿军莫敢不从!”
又有人悲愤道:“你与我们斗了数月,你既有号龙令,却为何从不明示?你刻意杀戮么?!”
范翕回身,面对着他们。
他回头时,目光漠漠地看去,军队中的骚乱就一滞后平息了。范翕目光倒不如何狠厉,反而透着一分漫不经心:“号龙令在我手中,我想如何收服你们就如何收服。用得着问你们?”
军队中还有人不服,却是为首者沉步步出,向那高高在上的公子翕行礼:“属下东君,带领燕国所属的龙宿军,向东皇太一效命。愿追随公子,平我河山,复我家国!”
军队肃然。
首领带着他们臣服……东皇太一!
东皇太一,昔日周天子在龙宿军中的别号!那即是承认……范翕的身份。
范翕只悠悠地笑了一下,眼底仍清寒十分:“东君?看来在龙宿军中职位不低。”
毕竟龙宿军的将领,都以神明来令。
军队被人领了下去,范翕仍立在地宫中。东君去平下属的怒火,范翕低头端详着地上的尸体和血流,他不知出神了多久,那已经远去的东君重新回来了。
东君向范翕拱手而敬,语气中微有愧意:“燕国龙宿军在天子薨后,分崩离析,属下无能,不能让其统一。多亏主君亲自出手,这批军队才肯听属下的话,效命于主君。”
两个月前,范翕和吕归第一次夜探燕国王陵的时候,就遇到了东君。这两个月,范翕折腾王陵军队,面上冷血好杀,实际上都在杀那些蠢蠢欲动欲叛出龙宿军的人。
范翕当了那个恶人,东君反成了好人。
吕归收了剑后,立在范翕旁边,啧啧而慨叹:“东君,你这有些不够意思啊。坏事都是公子做,抚慰下属反而你来做?”
东君面露不安。
他初时提出这样的主意,也有试探范翕、欺范翕年少的原因。但是范翕一路将人杀下来,范翕越是面无表情,东君就越怕……他越来越从范翕身上看到昔日周天子的影子。
杀人如切菜,毫不手软,如此嗜杀如狂……东君惧怕昔日的周天子,现在也慢慢开始对范翕生起了惧怕心。
范翕却漠然看他一眼:“无妨,些微小事,东君日后听我吩咐就行。”
以前他会想扮演温润如玉的形象去体恤下士,让人人爱戴他。现在范翕已经懒得作出那副辛苦的样子,他就愿意这般弑杀下去,让人人都怕他。
血滴在手上,他一点不觉得恐惧,反而从骨子里生出丝丝战栗和兴奋感。心中阴狠扭曲被放大,只有不断的杀戮才能平息心中之不平。他有时杀红了眼,看谁都是障碍……有时杀得恍神了,觉得世人皆可杀。
而这时,他心中会微微动摇一下,想到自己的母亲,他心头一顿,就将自己的嗜血弑杀向回收一收。
他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在变成父王那样的人。
可是他不能停。他停下来,就无法复仇。他失去了齐国那般大的助力,他想尽快报仇,就要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得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父王。
只有父王那般对谁都不在意、那般冷血无情,才适合做王者,适合被人追随。天下人奉神敬神,只有神自己不怕自己。龙宿军早走存在,但东君告诉范翕,是周天子才开始用神名来命名龙宿军。
父王用神的名字来为龙宿军命名,范翕越来越能理解父王骨子里的桀骜和蔑视。
所有人都怕他。
所有人都敬他。
如此才能坐稳天子的位置,如此才能灭杀了整整一个楚国,也无人敢质疑天子。
范翕就在走向他的父王。
他清楚而悲哀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必然的,他要温润如玉,就不可能让人怕他;他不能让人怕他,那些人凭什么跟随他?靠他伟大的自身魅力么?
别开玩笑了。
这种东西,待夺了天下后才有存在的必要。打天下时,太温情,反而是障碍。
范翕垂在身侧的手颤抖。
他并不怕走这样一条路,他只是有时候会觉得悲凉——
三年后,不人不鬼的范翕,玉纤阿还会爱他么?
……所以他初时,就惧怕三年的分离啊。
然若是不分离,让玉纤阿眼睁睁看着自己现在什么模样,范翕亦心中不愿。
——
左难右难。
不如让自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溃烂,发霉。
范翕自欺欺人地想着,只要玉儿看不见就好,只要故人看不见就好。
——
楚宁晰没有逗玉纤阿。
第二日,就有卫士登上丹凤台,为玉纤阿他们送来了很多粮食被褥。姜女等人感激而激动,楚宁晰倒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范翕不在,她自应该照顾玉纤阿——
可惜,她也照顾不了了。
再在丹凤台多留了三日,楚宁晰就向玉纤阿辞行。玉纤阿一贯冷心冷肺,都不问她要去哪里。楚宁晰现在倒很喜欢玉女不多问的习惯。
夜里乘风,楚宁晰负手而行,缓缓向丹凤台外停靠的船只步去。
骤然间,楚宁晰感觉到四方的风声不对。她擡头凝望半空,袖中手按出,在腰间佩戴的剑上弹了弹。楚宁晰嗤笑:“出来吧,丹凤台现在都没有树了,你们想藏身,也藏不住啊。”
说话间,四方立时有卫士从天而降,包围向楚宁晰。同一时间,楚宁晰身后自己的卫士也突得拔刀,齐刷刷地将刀朝向四方包围他们的人。
楚宁晰寒目如冰雪。
四方卫士向她拱手:“大王请公主回去,大王为公主备下了红妆,请公主嫁去晋国。”
楚宁晰冷笑,她说:“楚国和晋国从不相邻,就算把我嫁去晋国,中原之地,你们的王也别想涉足!我不会嫁的。”
四方卫士巍然不动:“这是大王的意思。公主一介女流之辈懂什么,公主年龄已经很大了,生为王室成员,自该为楚国牺牲。难道先楚王就放任公主这般任性,从来不曾教过公主为国谋的道理么?”
楚宁晰眼底布上了红血丝——竟提先楚王!提她父王!
楚宁晰闭了闭眼,沉声:“这里是丹凤台,我不愿在这里和你们动刀戈。我出去见大王,和大王亲自议婚事。”
卫士不为所动:“大王嘱我们,他已和你无话可说。只请公主穿上嫁衣直接去边境!先楚王……”
先楚王!又是先楚王!
楚宁晰怒而拔身起,刺一声将腰间所佩的长刀拔了出来。她高喝着从半空中拧身,俯向这些卫士:“不要提我父王!我父王在我出生时就死了……他从来没有教导过我如何做一公主!”
“啊——”惨叫声中,被她击中的卫士倒地。
楚宁晰手中的长刀缓缓向下滴着血,楚宁晰目光发寒地盯着四方人:“我父王从没教过我用嫁人去联姻无用的人。我不认同你们的王,我不会嫁!”
周围包围着她的卫士们收缩包围圈,冷声:“那就怪不得属下以下犯上了——杀!”
楚宁晰同时振臂:“儿郎们,随我杀!”
她回头,遥望向不远处那灯火通明的阁楼,看到有人影绰约立在窗口。
楚宁晰惨然一笑——
我本也不想在丹凤台开杀戒。
但是……说不得我要死在这里了。
——
一灯如星,玉纤阿立在窗口,听成渝汇报说外面打得厉害。
成渝急声:“对方集整个楚国的兵力,若是公主不从,必然要包围丹凤台。怎么办,我们该帮谁?”
玉纤阿淡声:“你说呢?”
成渝看着玉纤阿的如雪侧脸,再想到她的冷血。成渝心中一涩,缓缓垮肩:“……帮楚国对吧?”
玉纤阿勃然怒,转身斥:“……自是帮楚宁晰!你这个蠢货!”
——
楚宁晰和卫士们厮杀。
玉纤阿隔窗而观。
遥遥的,湖面风清雾起,有三三两两的船只向丹凤台靠拢。
月明星稀,气氛凝重!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