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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爱美人纤阿 囚玉篇 第125章

所属书籍: 更爱美人纤阿

    玉纤阿跪在青石砖上,两手相拱,长袖络绎,腰肢挺得笔直。

    冬日辉光从她身后斜斜照入,落在她的云鬓上、衣襟上。而范翕立在殿门口,如痴了一般,怔怔看着那背对他的女郎——

    以心为囚,以身为牢,甘愿自囚于丹凤台,三年为限。

    王后本淡垂着眼,宗亲们本愤愤不平,卫天子本满心烦躁。当女郎清婉的声音绕梁,响彻于大殿中时,所有人的情绪都被打断,都看向玉纤阿:

    甘愿……自囚么?

    范翕闭目,他神思恍惚,依稀记得这一幕如此眼熟。

    很早之前,他还在吴宫时,玉纤阿为了避免被献给吴王,就不等他开口,玉纤阿长跪吴王与王后,说自愿被献给周天子。而今,又是这样。

    玉纤阿不等他说什么,她又长跪卫天子与王后。

    然而这一次,她是为了他……她是为了他!

    范翕身子轻轻摇晃,他张口想说什么,但是这满殿没有他说话的机遇。他向后退了两步,单薄的身子拢在长袍中,他面容发白,然而身边人并没有注意到,卫天子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个麻烦的小女子所牵引,完全没注意到范翕的反常。

    范翕眸中滚烫,胸腔中一口滚烫热液涌上喉咙。

    他强行咽下去。

    玉纤阿回头,看了他如霜如雪的面容一眼。

    正是这一眼,让范翕肝肠寸断,让他心间大恸——

    她是为了他。

    是为了平他的心。

    ——

    王宫中玉纤阿所引发的事,已经没什么好看。且在外人眼中,公子翕除了当初曾带玉纤阿来洛,两人当无太多关系。当卫天子和王后商量着要给宗亲一个交代时,范翕就退下了。

    范翕出了宫。

    成渝牵来马,又想向公子汇报自己最新查到的一些讯息。范翕擡手,阻止了成渝的话。

    范翕不骑马,就那般走着出了王城,一路行在街上。

    他骨肉体瘦,步伐沧桑趔趄,走得十分艰难。冬日暖阳照在他身上,不见暖意,成渝反而看出范翕的一身寒霜。

    成渝不放心地跟上范翕。

    范翕绷着脸,眸底渗红,眼眸幽静暗黑。长长的青白色发带被风吹得拂到面颊上,缠到唇边。范翕只沉着眼,脑子里的弦又在崩断一般。

    想着玉纤阿跪在大殿上的模样,想到她回来看他的那一眼。

    是他不好。

    是他无能。

    是他疑心重,是他不能很好地爱护她。

    她猜出了三年之期,她根本不怕什么宗亲的为难,她不过是用这个来安范翕的心。

    范翕闭目,心中悲怆——

    得女若此,他又何求?

    范翕缓缓开口:“成渝。”

    成渝就跟在他身后,自然应道:“公子。”

    范翕轻声而疲惫:“我最近状态不好,对你责难多,说了很多不好的话。违心也罢,真话也罢。我知你是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看在我身体不好的份上,在忍受、等待……”

    成渝连忙道:“公子——”

    范翕打断他:“听我说完。”

    范翕自嘲一笑:“自从泉安死后,我就越来越不像以前的我了。你不如泉安机敏,你我皆知。我因太怀念泉安,才迁怒于你身上。我现在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恐你留在我身边,我每看你一眼,就要想起泉安一次。我日夜为此煎熬,日夜为此呕血。是以你向我请辞,我准了。”

    成渝默然。

    他目底微发红,多年情谊,他待公子之心,又岂比泉安少?

    他沉声:“之前是我考虑不周,才向公子请辞。我如今已经想通,公子需要我……”

    范翕淡道:“不必如此。我已打算启用吕归,他武功远胜于你,能更好地为我做事。但你也不必恐慌,若你愿意彻底离开我,我赠你金银,放你归于四野。若你只是与我生了罅隙,暂时无法服侍我,我想将你派去玉儿身边。”

    成渝猛地擡目,怔忡。

    他颤声:“……公子还愿意派我去玉女身边?”

    范翕说:“先前是我多疑,我错怪了你。”

    范翕慢慢道:“玉儿要去丹凤台三年。我要让姜女服侍她的日常起居,你保卫她的平安。常日向我汇报她的消息。三年为期。三年后,若你还愿意跟随我,我自召你回来。”

    成渝双目赤红,若非公子不信任他,他又岂愿离开公子?他自来就是公子的人,一生志愿皆是公子。但凡公子有用到他的时候,他又岂甘心离开?

    君臣之谊,主仆之情,谁又能轻易割舍!

    成渝立时跪下,沉声:“我听公子的嘱咐!愿去玉女身边服侍!公子放心,玉女既是未来主母,属下绝不犯上。若违了此誓,属下愿以死谢罪!”

    范翕淡淡点了下头,他垂目,泛红的眼眸看了成渝一眼。

    成渝见他目中冷厉,却几分凄楚。可见公子心中之煎熬。

    成渝便又犹豫:“公子现今状况……属下真的应该离去么?”

    范翕闭目,轻声:“离去吧。我现今状况,已不愿旧人为我所累,为我所苦。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他的煎熬狼狈,他要自己来扛。

    不麻烦成渝受罪了。

    也不麻烦玉纤阿为他伤心担忧了。

    ——

    成家很快得知了玉纤阿所做的决定。

    湖阳夫人被惊动,成容风匆匆回府去接母亲。成容风接母亲和后父一同进宫,因天子和王后要治罪玉纤阿,总是要问过成家。

    成容风惊怒:“玉儿那般娴雅柔静,平时连话都不多说,她怎会得罪那个宗亲公主?定是那些人有意诬陷她。”

    湖阳夫人坐于车中,却不言语。

    忽夫人掀开车帘,看到马车缓缓擦过街巷中缓步行走的一个人影。

    湖阳夫人撩目看去,微怔了一下,因看出那人是公子翕。

    范翕形单影只,孤零零一人。连马车与他擦过,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湖阳夫人若有所觉,放下了帘子。

    ——

    湖阳夫人如今已经不是昔日周王朝的湖阳长公主了,她对卫天子的影响力,早已不如昔日。

    而成容风据理力争,王后只疲惫地说这是玉纤阿的意思,无人逼玉纤阿。

    成容风要再争取时,反是湖阳夫人打断了二子的焦灼:“玉儿自甘愿被囚,以平宗亲之怒。我们自然支持她,亦不愿让天子和殿下更加为难。”

    王后赞许地点了头。

    但她看成家所有人都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顿一顿后,王后作出心有不忍状,道:“这样罢,让玉女留在洛邑过了冬节诞日。待来年三月开春破冬,再送玉女去丹凤台也无妨。”

    湖阳夫人代一家人谢过王后的宽容。

    王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双方没有再说什么,但是玉女被囚,显然玉女和公子湛的婚事不会再继续了。然而王后不愿在这时打压成家,立时和成家解除婚姻。如此未免显得她太过势力。

    卫王后不急着解除婚约,只打算这么先拖着……三年之期,三年时间,会发生的事可太多了。

    只是同时,王后于静淞心中却并不痛快,并且为此起疑。

    姜湛才说了要和玉女退亲,被她拒绝后,玉女就出了这档子事?这是不是……玉女故意的?

    若是玉纤阿有这般心机……卫王后警惕,觉得此女不可不防。

    卫天子将宗亲们带走去平定他们的怒火,玉纤阿留在卫王后的宫中,等待成家人来领走。王后让人送玉纤阿离开时,福至心灵,王后特意见了玉纤阿一面。

    日落西山,宫灯初上。

    整整折腾了一日,将此事定下,王后再见玉纤阿,见此女分外静美,除却面色白了些,王后并未从玉女身上看到太多情绪。

    王后问玉纤阿:“你为何自愿被囚三年?为何是三年?”

    玉纤阿讶然而慌张道:“妾身只是随口说的……妾身不通文墨,不识字,随口一说……可是三年之期,有什么讲究么?若是这时间选的不对……那,五年也可?”

    目不识丁这个借口,想来玉纤阿可以拿来用一辈子。

    卫王后寒目盯着玉纤阿,判断着玉纤阿话中真假。

    王后没有从玉纤阿这里看出太多来,便慢慢露出一丝生疏客气的笑:“三年已经够了。”

    成家人等在外面接玉女回去,王后怎么会再加两年囚禁?这不是和成家结仇么?

    王后却又问:“那你为何要自愿被囚于丹凤台?丹凤台有什么?”

    为什么独独是丹凤台呢?

    玉纤阿面红,羞愧答:“因妾身不识字,昔年在民间时,只听过大名鼎鼎的丹凤台,说那里囚了什么夫人。之后妾身被薄家要求,请公子翕带妾身来洛邑交际,因公子翕的缘故,妾身又听了很多遍‘丹凤台’。心中便只记得这个了。若是不妥,但凭殿下处置。”

    玉纤阿惶惶地擡起美丽的眼睛,她眼中雾蒙蒙的,神色清纯如山野麋鹿。玉纤阿茫然问:“可是丹凤台有什么,妾身不该选那里?”

    卫王后慢慢道:“无妨。丹凤台就丹凤台,没什么的。”

    丹凤台已经被毁了。

    整座湖中山谷都被烧尽了,高台楼榭尽被摧毁。

    玉纤阿选丹凤台,卫王后疑心这和公子翕有什么缘故……但是玉女表现如此,丹凤台又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卫王后便压下心中的疑虑,想可能只是巧合而已。

    一座丹凤台而已,玉女愿意去那座废墟被囚三年。

    卫王后自不会多话。

    只是一个弱女子,能翻出什么浪来?

    王后挥挥手,让侍女送玉女出宫门了。

    ——

    玉纤阿自愿被囚丹凤台。

    得知消息的公子湛怔住,姜湛心知玉纤阿和公子翕的关系,那丹凤台对公子翕的意味,不言而喻。玉女选择丹凤台为囚,显然还是为了公子翕。

    姜湛心生涩意,颓然而坐,喃声:“三年为期……三年是很长的……是否我还有机会呢?”

    而已经收拾行李、打算离开卫王都的于幸兰也听说了玉女的被囚丹凤台。

    于幸兰听到侍女报告后,一愕后惊起,再坐了下去。她目中复杂,觉得可笑,又自觉可悲。想原来——

    玉女竟愿意为范翕这样做!

    那她自己可真是从头到尾的笑话啊!

    于幸兰愤愤不平,吩咐侍从收拾行装更快些。她要回去齐国,她要向父母告状哭诉!范翕耍弄她至此……齐国绝不和他结盟!

    于幸兰等着看范翕离开了齐国的庇护,他如何在卫天下翻出浪来!

    是否会和周王朝的其他公子一样被囚禁!

    于幸兰等着看!

    她充满怨气和绝望:“离开我,你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不是——!”

    “你总有一日会知道你到底丢弃了什么!”

    ——

    然范翕既然放弃了齐国,哪怕选了一条更难的路,也会走下去。

    卫天子解决了宗亲的怒火后,面对九夷的挑拨,心情也很烦。在天子看来,天下初定,也许是随便一个山贼不小心没认出九夷队伍,抢了九夷。九夷回来告状,卫天子没有找出那帮贼人,但已打算随便给一伙山贼扣上罪名去交给九夷惩处。

    九夷却还挑拨宗亲和卫天子的关系!

    还为此囚了玉女!

    卫天子心情烦闷,他虽得不到玉女,但日日看着也好……如今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却一下子被囚去了楚国丹凤台!他稍有表示丹凤台已成废墟、楚国太远,卫王后就迫不及待地下令,让匠工去修复丹凤台。王后好似唯恐卫天子要把玉女留下。

    卫天子更怒。

    为王后的处处挟持自己,与自己作对!

    自己这个天子还得看王后的脸色,当得何其憋屈!昔日周王朝还在的时候,卫王每年上朝为贺,可从来没见过周王后敢对周天子指手画脚。

    然这正是卫天子依靠齐国得了天下而不得不做的退让。

    如此当卫天子抱怨九夷时,范翕对九夷作出愤懑之状,便让卫天子心中一动。

    卫天子问:“你厌九夷?”

    范翕答:“九夷摧我山河,陛下为了国土不得不退让,他们却得寸进尺,此次更是挑拨陛下和宗亲关系。而昔日,九夷和我大哥的战争,我亦深恶痛疾……我知大卫和九夷联姻,是求百年和平。我心中对九夷之仇不平,还请陛下见谅。”

    卫天子沉默一会儿,道:“若有选择,谁愿意和蛮人结亲?”

    如果不是为了得到周天下……为了得到周天下,齐卫联手,成家背叛,九夷入攻……三管齐下,才杀了周天子,窃取了天下!

    卫天子叹道:“这天下之主,可真不好做。”

    范翕再苦笑:“陛下有陛下的难处,臣也身不由己。自于幸兰回去齐国,朝中齐国臣子,对臣一直挑错。陛下不如将臣也囚去府中反省,臣现在觉得,大哥那样的日子也不错……”

    卫天子沉默许久。

    他慢慢说道:“公子翕,齐国是和你不虞的,范氏已无法指望。你若想活下去,势必得依附寡人才是。此次正是寡人保你,你才能平安和幸兰退亲。”

    范翕心里冷笑,面上却称是。

    卫天子便再道:“寡人若是封你为王,让你去燕国,你觉得如何?燕国在东北境地,和九夷接壤,旁侧便是齐国。寡人对九夷已不耐至极,而齐国麻……既然挨得那么近,你偶尔探出一些齐国的消息,告知寡人,可否?”

    范翕缓缓擡目。

    燕国是贫瘠蛮荒之地,虽不如九夷那般荒僻,但在大卫国土中,已属于没有王室愿意去分封的荒土。燕国不得王朝重视,哪怕燕国和九夷接壤,但是抵御九夷,王朝昔日一直靠的是齐卫二国,从未考虑过燕国。

    卫天子却要将他派去燕国。

    一为九夷,二为与燕国相挨的齐国。

    三,也是为了给天下一个交代,让天下人看看,卫天子并未杀尽周王室的血脉。只要人尽可用,卫天子宽容,自是愿意启用昔日忠诚于周王室的那些遗民旧臣的。

    这是卫天子的招安之法。

    卫天子派范翕去燕国,可说是根本不对范翕报什么希望。没有人能在燕国那么偏远的地方折腾出什么来,卫天子说什么九夷什么齐国,不过是说得好听,让范翕觉得自己是有用的。

    其实卫天子将范翕当一枚棋子,任意扔掉,还要拿他这个棋子做表率。

    短短一瞬间,范翕就想清楚了卫天子在想什么。

    范翕唇角含一丝笑——

    这个机会对其他人来说,和流放无异。

    然对他来说,卫天子肯放他离开洛邑,甚至封他为燕王,已经是范翕想象中很不错的结果了。

    毕竟范翕尚未弱冠,他想要正经分封在自己父王时代都要等两年,而今不用等两年就成为王。哪怕是燕国,哪怕是任何王子公子都嫌弃不愿去的燕国……为了能够斗倒齐卫二国,范翕愿受数年之辱。

    范翕当即俯身拱手而拜:“臣定不负陛下使命!”

    卫天子满意点头。

    君臣相视一笑。

    一时间,倒像是二人心照不宣达成某种共识一般。

    ——

    范翕被封为燕王,年后离洛的消息,玉纤阿是在成府中,听侍女闲聊时说起的。

    因为得罪了宗亲,成容风怕那些宗亲又拿玉纤阿做什么文章,便不让玉纤阿出府。又因自囚丹凤台,很明显是为了范翕,成容风心中有怒,也不许范翕登上他们府门再见玉纤阿。

    玉纤阿倒是很平静。

    范翕偷偷给她写过一张字条,托人传给她。字条中说他最近忙碌政务,成府卫士看得严,他很难入府。

    玉纤阿笑一笑,并不在意。

    而侍女用复杂语调说范翕要封王离洛,就要走了时……玉纤阿裁剪花枝的手顿了一顿,她算了算时间,只感叹般说:“那他比我还要走得早啊。”

    侍女看她面色平静,便也不说什么了。

    ——

    范翕偷偷见了自己的大兄,请范启放心,说自己一定会救范启出府。

    范翕为麻痹卫天子,一直在跟着天子忙碌政务,务必使天子相信自己是站在天子那一方的。为此,卫王后颇有些冷落范翕,这反而让天子满意。

    而范翕演戏演得太投入,处理政务太积极,竟给累得病倒了。

    冬日元旦日时,满朝文武百官共贺,范翕却在府上养病,让卫天子深深感慨范翕身体之差。因为天子最近重用范翕,有忠臣提出该提防范翕,毕竟公子翕是前朝王室血脉。卫天子不以为然:“其他人寡人提防也罢,但公子翕你们也看到了。他整日病歪歪的,三天两头地请假养病。这么一个人,寡人有什么好提防的?”

    卫天子道:“寡人还要重用范翕!让周王朝那些现在还不肯归顺寡人的旧臣愚臣们看看!寡人如此重用范翕,岂会亏待他们?天下能臣,都该归顺寡人。”

    臣子见公子翕那般病弱,便也觉得天子说的有理,是以不制止卫天子厚待范翕。

    二月初,龙擡头。

    前日下了一整日的雪,雪停后,来贺的诸侯王室纷纷离洛。卫天子便也在问候了范翕身体后,让范翕去往燕国。

    当日夜,曾先生等人都在范翕的府邸,和卫天子派来的朝臣交接公文。王宫送来了许多贺礼,曾先生等门客带着人一一清点。吕归离府,和吴国九公主奚妍告别。奚妍目中含泪,答应自己先回吴国,待改日有缘,再和吕归相见。

    一番告别,弄得吕归伤感十分。

    回范翕府邸时,因前院被卫天子所派的宦官臣子堵着路,吕归不愿与那些人多打交代,便从后院翻墙而入。吕归翻墙时,立在墙头长叹一口气,想日后自己就要跟着范翕建功立业了。希望这位总是跟人演戏的公子翕,真的有些本事,不要像他看起来那般虚弱……

    吕归眸子却猛地一凝。

    视线中看到了范翕。

    范翕面如霜雪,出现在了后院墙下。他目色阴阴的,一擡眼,就看到了正要翻墙而入的吕归。吕归一噎,差点被突然冒出来的范翕吓得滑下墙去。范翕不应该正在前院听卫天子派来的那些人冗长的汇报么?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范翕淡声:“跟我出府。”

    吕归手指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范翕嘲讽道:“不是,我在跟墙说话。”

    吕归:“……”

    现在阴沉沉的范翕、动不动冷嘲热讽的范翕,和以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翕判若两人,真是让人好不适应。

    ——

    成府夜已深。

    玉纤阿的院落中,大部分侍女已经退下,只姜女留在玉纤阿身边。

    成容风终于将姜女放了出来,送回到了玉纤阿身边。成容风无法斩断玉纤阿和过去的联系,而妹妹又要很快离开,成容风便黯然失色地,派去妹妹最熟悉的姜女去服侍玉纤阿。

    夜半三更,玉纤阿立在窗前捡一丛腊梅。

    姜女困顿无比,打了三四个哈欠。她趴在案上盯着玉女的背影发呆:“玉女,这么晚了,我们睡吧?”

    玉纤阿柔声:“再等等。”

    姜女道:“我听成二郎说,公子翕府邸现在被王宫派去的宦官围得水泄不通,公子翕分身乏术,根本不可能——”

    她突然住口,美目瞪起,因为关着的门突然从外被礼貌地敲了两下。屋中二女未说话,姜女惊讶在这样的深夜,怎么会有人敲女郎的门。而那敲门的人等了两刻,将本就未关紧的门推开了。

    范翕一身清霜,立在屋门口。

    姜女瞪直了眼。

    玉纤阿手中铜剪刀轻轻颤了下,她看向范翕。

    而院中骚乱起。

    众卫士闯了进来:“好大胆子,竟敢闯成宅——”

    卫士手中的刀剑没有追上范翕,因他们要向范翕杀来时,先被一道凛冽人影擦过而压。这人武功极强,以一己之力,抽刀挡在了他们面前。一把刀,就拦住了所有人的去向。

    吕归朗声而笑:“要拿下公子,先与我过过招吧——”

    吕归回头,看范翕仍站在门口,和窗前的美人只顾着看、却不说话。吕归着急,高声:“公子还等什么?!公子不会真指望我为公子挡一晚上的兵吧?”

    范翕回神。

    他踏入了屋舍,一把拽住玉纤阿的手,将她扯入怀中。他拉着她向外:“走。”

    玉纤阿完全不拒绝他。

    而姜女:“呃……”

    她才向外迈了一步,范翕回头瞥她一眼,姜女身子发抖,又默默缩了回去。她鼓起勇气干笑:“奴婢的意思是,外面那么冷,公子不为女郎带一件斗篷么?”

    范翕一顿:“取斗篷来。”

    姜女连忙殷勤取了一兔毛斗篷交过去,范翕扯过斗篷将怀中女郎包住,仍向外走。姜女不敢追,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范翕带着玉纤阿推门而出,跃墙而走。

    姜女长吐一口气,心中也觉得有些怪——

    原来玉女这么晚了不肯睡,是在等范翕。

    玉纤阿原来知道范翕会来找她。

    或者说她相信,他一定会来找她。

    ——

    出了成府,将后面的烂摊子丢给吕归扛着,范翕为玉纤阿系好斗篷,抱着她骑上一匹马。

    他让她坐在自己身前,将她抱在马上,一声长喝:“驾——”

    深夜浓雾,雪地清寒,俊男美女公乘一骑,在罕无人烟的街巷中打马而过。

    范翕抱紧怀中的美人。

    他御马时,低头用脸贴玉纤阿面颊,问她:“冷不冷?”

    玉纤阿摇头。

    范翕轻声:“你本该在睡觉,我不该吵你出来。”

    玉纤阿一笑,颇为不以为然。

    他看她仍是以前那副冷心冷肺的样子,不知为何,范翕心中的阴郁戾气反而因她这样而缓了下去。范翕目中光便温柔了下来,他搂紧她腰肢,贴着她面颊柔声:“玉儿,我带你一夜游尽洛邑如何?”

    “自你来到洛邑,我一直不曾带你好好玩过。而今你我都要走了,走之前,总是要看一看的。”

    玉纤阿仰头,与他垂下的星辰般的眼眸对视。

    她伸手拂过他面颊,轻轻点了下头。

    ——

    夜浓雪清,于是范翕带着玉纤阿御马长行!

    范翕将自己昔日生活过的这座古城,一一指给玉纤阿看——

    “玉儿,我们所在的这条街,是铜驼大街。它西畔正是洛河,我们如今正是沿着洛河在走。你看街边植了许多柳树,待明年春日,草长莺飞之时,这里风景才是最好。”

    “那边是龙潭池。古诗云,台高风气肃,龙卧水华磬。池清花磬,葱树高悬,说的便是龙潭池。龙池中养了很多锦鲤,不知你可有去看过?”

    “那是瀍河!河水过邙山,山沟中植满含桃(樱桃)。含桃形成一沟,沟岔纵横,春日时粉红雪白交织一片,极为好看。”

    “玉儿,那是……”

    他声音清朗,骑马一路前行,又出了城,将他脑海中所记的风景都介绍给玉纤阿听。但他说的都是以后有多美,而现在玉纤阿看来,四处白茫茫,天灰沉沉,并没有他所说的美景。

    但范翕情绪难得激荡,玉纤阿纵是心中难受,也不忍打断他。

    而范翕带玉纤阿出了城,将马留在山下,带她登上了大石山。范翕牵着玉纤阿,玉纤阿本有些疲累时,见他突然不走了。她擡目,见到了让自己震撼的一幕——

    苍雪无边,浩烟滚滚。伊阙之东,石林耸立。

    石林耸立在浩浩大雪之中,没有人来破坏,大自然的辉煌壮丽,使人震撼。

    风清之夜,玉纤阿和范翕并立在山巅,望着这一片茫茫白雪覆下的建筑。只觉景观静谧,冰雪雕琢,犹如仙山琼宇,凡人不能到达。

    玉纤阿喃声:“这是什么?”

    范翕答:“石林雪霁。”

    范翕松开玉纤阿的手走向前,清风纵着他的雪白衣袍,看他身影单薄,即将融于雪光中。玉纤阿向前追一步,听范翕微笑:“这是唯一冬日雪后,你能与我于此时此刻,所共观的洛邑美景了。”

    范翕回头,望向她,目光眷恋:“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玉纤阿心脏揪起,看他站在山巅,看他离她数丈之远。她忽然心生恐惧,唯恐他就此不见。

    玉纤阿高声:“飞卿——回来!”

    范翕微微一笑:“你怕什么?你以为我要跳崖,要与你殉情?才不是呢。”

    他忽然拔下自己发间玉簪,一绺青丝擦下,拂在他冰凉面颊上。而范翕抽出一柄刀,刷一下,刀法极快,他砍下了自己一绺发丝,握在了手中。

    范翕长袍飞扬,他握着那绺青丝,跪了下去。

    并不是向玉纤阿下跪,而是向浩大天地、向石林雪霁下跪。

    他背对着玉纤阿,手握着自己砍下的那绺发丝,长跪而朗声:“天地为证,日月可鉴,范翕于此起誓,愿与玉纤阿结为结发夫妻!生生世世,永不相弃,死生不离——”

    “范翕于此起誓,玉纤阿日后与我如结发妻子一般。我生她生,我死,亦求她生!天地共鉴,此志磐石不移!”

    玉纤阿目子瞠起,她眼波如清水流动,静静地看着范翕跪在那浩瀚雪林前。

    他的声音,飘荡在天地间——

    “生生世世,永不相弃,死生不离!”

    那声音飘在她心中,飘在她魂魄中。

    玉纤阿盯着他,长长久久地盯着范翕长跪的背影。

    她脑海中浮现许多画面。

    幼时在薄家为奴,被打手心,偷偷跟着女公子学琴,不敢和人说话。流浪民间,东躲西藏。舞坊中管教极严,那些客人十分恶心。她和男人们周旋,她和女子们斗心眼。她弄伤了人,她和官府捉迷藏。她被老伯所救。她怕连累他人,只好再逃……

    而那些画面,在记忆中如退潮前一点点散去。

    留下最后的定格。

    她狼狈地坐在雪地中,斗篷和金链子扬起,她擡头,看到光风霁月、丰神俊朗的公子下马,一步步向她走来。

    如命运一般。

    他走入她的生命。

    缓缓的,玉纤阿向前而走。

    她站到了范翕身侧。

    玉纤阿袖中藏着匕首,她抽出了自己袖中的匕首。范翕擡头看她,见她学他那般,拔下了自己发间的一根簪子。一绺青丝落肩,玉纤阿跪了下来,将那绺发丝割下。

    玉纤阿与范翕并肩而跪,面朝雪林,面朝天地,她朗声:“玉女纤阿在此立誓。天地为证,日月可鉴。玉女纤阿愿与公子范翕共结连理,结为夫妻。生生世世,永不背弃!”

    “若有违此誓,愿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永不见天日。”

    范翕侧头,望着她。

    玉纤阿转过脸来。

    二人目中水光浮动,缓缓的一片雪花,落在二人的长睫上。

    莹雪穿云,浓雾渐渐散去。天依然灰蒙蒙的,但天边亮起了一道微弱白光。

    天即将亮了,雪却重新下了起来。

    范翕伸手握住玉纤阿的手,二人手相握,范翕从玉纤阿手中取过她的那绺发丝。他低头,将二人的发丝缠在一起,他细致地低头,将发丝收入了一个荷包中。

    范翕擡头望着玉纤阿轻声:“我十分爱你,恐不见你,日夜难寐。你将这结发留给我做个念想,好不好?”

    玉纤阿目中凝泪。

    却含笑:“好。”

    她伸手抚他面颊:“公子,我心中是有你的,你别怕。”

    范翕伸臂抱住她。

    久久而不语。

    ——

    二人下山时,静默中,听到了人马声。向前方看去,见是两方人马都来找他们了。

    天地大雪,成府的人是成容风亲自带队,在雪地崎岖中艰难行走,看到玉纤阿时,成容风微微松了口气。

    而范翕那边跟来的人,是曾先生、成渝等一些亲近之人。看到范翕果然和玉纤阿在一起,众人意料之中松口气,又齐齐叹一口气。

    范翕对玉纤阿低声:“我走了。”

    玉纤阿轻轻地:“嗯。”

    范翕松开她的手,走向那大部队中。雪花在他身后肆虐,他的长袍被风卷起。雪花迷了玉纤阿的眼,玉纤阿盯着范翕的背影,看他步步远离她,看他沉静走向那三年之约——

    玉纤阿上前一步,在众人意外中朗声:“燕主!”

    范翕后背一顿,却没有回头。

    玉纤阿声婉而清,高声朗道:“祝燕君延寿万岁,长保燕国!四海咸乘,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她长袖相拱,向下而跪,再次高声重复:“妾身祝燕君延寿万岁,长保燕国!四海咸乘,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范翕回头,目中清盈,水光潋滟。他强忍着自己汹涌的情绪,盯着那跪下的女郎,长久地凝望。

    而后忍泪转身,不忍多看。

    回首间,雪与衣相织,郎君衣如鹤羽,云飞风起。天地大雪,他彷如云中君般高贵清冽。

    玉纤阿跪在原地,望着他走远。她睫毛上沾着雪雾,这么多的人,她只看到范翕一人背她而去——

    美好的公子即使背对她离去,依然是美好的。

    第四卷终卷:春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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