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苑明明许多人,然一派沉寂,无人说话,只闻几声微弱的咳嗽。
差不多去了半条命的姜女趴伏在地上,手捂着自己被掐的喉咙艰难地咳嗽流泪;无意中撞破了门的侍女瑟瑟发抖跪地,她与众人一样以为公子与姜女在舍内浓情蜜意,哪知道现实如此。
而明显是公子翕下属的陌生男子倒是理所当然而立,只手指玉纤阿,向公子示意。
公子翕心中沉沉,又带几分忐忑。他做惯了世人眼中的温善郎君,在玉纤阿面前一贯那个做派,如今被玉纤阿发现自己的真面目……真是难办啊。不过她居然和人说她是自己的情人,这是自救,然她当是对他有几分意思,不然为何她不说是奚礼的情人呢……范翕且忧且喜间,他隐晦地向跪在地上的玉纤阿瞄去几眼。
玉纤阿面色白如雪,身子轻轻颤。
她今日遭遇可真是……先被杀,后看到公子翕杀人。公子翕颠覆了一贯在她心中的印象,她有几分接受不了。又紧接着更加害怕……撞见了别人秘密的人,焉能独活?
而什么姜女,即便在一旁喘着气小声呼救,玉纤阿目光直直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地砖,也没有将姜女考虑到自己的计划中。自身难保,管他人做什么?
玉纤阿将自己情绪放大,将心中的七八分怕,放大成十分。她指望范翕看在她羸弱可怜的面上不要杀她……这样想着,不自禁的,她的泪珠断线,一滴滴滚落眼眶。
她擡头,凄然地望向范翕。
范翕看到她满颊噙泪的模样,微微一震。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美人含泪而泣,娇弱凄美。他不自觉的,手指尖都战战栗栗的,起了一层麻意。大脑空白,他自己未想分明的时候,人已经俯下身,手扶住她手腕。
容止端雅的少年公子目若点漆,柔声:“莫哭。”
玉纤阿扬起泪莹莹的眸子。
范翕轻声道;“不是说你是我的情人?纵是有天大的麻烦,情郎也能帮你兜住呀。不都是这样么?”
玉纤阿美目波光流转,被他托着手扶起,又听他这样说,她破涕为笑。泪水还挂在粉腮上,人已经笑了起来,又惧又嗔地望来一眼。任何男子被这样看一眼,魂儿都要酥了吧?
范翕含笑以望。
拉着她绕过书舍,进厢房去。
二人都觉暂时稳住了对方。
只是经过姜女身畔时,姜女抓住一线生机,猛爬起捉住玉纤阿的裙裾。她吓了玉纤阿一跳,玉纤阿身子不由倾倒向后,被范翕在后扶了一下。范翕目光冰凉地看一眼姜女,姜女吓得半死,更是抱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求助:“玉女,救救我,救救我。公子翕要杀我……”
玉纤阿心想蠢货。
你在他的地盘叫嚷着他要杀你,除了惹怒他,你能得到什么呢?
但玉纤阿要维持自己白莲一般善良纯美的形象。她在心中思忖,她若是对姜女不屑一顾,范翕恐在心里想她凉薄冷血;她若是哭着非要救姜女不可,范翕一个公子,他有自己的职责和考虑,恐接受不了一个太过单纯良善的女郎。最关键的是,在救不救姜女之前……玉纤阿得确保自己无事啊!
左右都难把握尺度,于是玉纤阿不吭气,只作出被姜女吓到的样子,发着抖往后退。跌入范翕怀中,她又受惊般移开。范翕心中生怜,手扶在她肩上,俯眼望一眼姜女:“先将她带下去。”
范翕扶着玉纤阿进自己的屋舍。
那领玉纤阿过来的男子微愕,追上前一步:“公子,她……”
他指玉纤阿,意思是玉纤阿身上有问题,不能留。
范翕回头,温柔而清晰地说:“你且好好审问姜女,玉女的事,我自有分寸。”
男子:“……”
公子也偏心得太明显了吧?
——
殊不知,范翕也是满心惆怅。
玉纤阿如同他的克星一般……他的什么秘密都要被她撞上,巧合得他都要以为有人故意针对他了。她次次撞上他不想被人知道的事,他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当然应该杀了她。
可想到她的一颦一笑,想到她的机灵柔情,想到她瑟瑟落泪的模样……
这可怎么办呀?
面色温柔、心思凉薄的公子翕,为难坏了。范翕头痛地想,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扶玉女回了自己的屋舍,发现她手上出了汗,当是吓的。他悄悄看她,见她面色那样透白,唇抿着,睫毛飞快地抖……范翕叹息一声。
金炉紫烟,翠幕珠帘。窗子关着,几束花枝映在窗上,纵横如藻影。舍内,玉纤阿跪于氆毯上的坐榻上,仍然满心惶惶。玉纤阿心中悔极,反省自己还是地位卑微,不知他们大人物之间的博弈,才胆子太大了些。她这次若是能活下去,定要再再小心,不要卷入他们大人物之间的争斗。
可是,她如何才能活下去啊……玉纤阿心中一动,想公子翕不是一直对她有若有若无的好感么?她几次拒了他,若是这一次应了他……他是否就放下戒心,留她一命呢?
范翕见她低着头,他蹲下身,手探向她,想为她拭泪。
他修长白净的手伸过来,玉纤阿眼皮直跳,不受控地想到方才见到的他掐住姜女脖颈、眼中噙笑的模样。她不自觉地向后一躲,不敢让他手碰到自己。范翕一怔,手停在她脸前三寸。
他心里猜到她在怕他了。
玉纤阿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暗恼自己还是不够沉稳,她擡眼怯怯看他,见范翕失落地一笑,将手移开,只在她肩上拍了下。
范翕柔声宽慰她:“今日发生太多事,吓着你了。我知你现在见谁都怕,我不为难你,你且独自坐一会儿,我让侍女给你送茶,好不好?”
玉纤阿作出感激又不安模样。
范翕起身,对她一笑,转身出去了。范翕一走,玉纤阿装模作样的害怕表情便消失了。她快速从坐榻上爬起,探查这间屋舍该不会又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同时,玉纤阿脑子飞快转动,想一会儿范翕回来了,自己该如何自救……玉纤阿在屋中想法子的时候,忽听到细微的不明显的说话声。
她犹豫了下,走到窗口,将窗子轻轻支开一点,透过缝隙,看到三五丈外的廊庑下,黑袍宽袖的公子翕,与方才带自己来的男子在低声说话。说话声轻微断续,隔着一方净池飘飘渺渺地传来——
范翕道:“成渝,你如何想?”
那叫“成渝”的武士大:“属下在姜女屋舍中找过,姜女确实没留下痕迹,告诉人她撞见了不该看到的。公子既然将姜女带到了身边,杀不杀其实危害不大,反正她离不开公子的视线。但是那位玉女,咳咳,即公子的情人。属下觉得该杀。她在吴宫自由出入,得知这样的事情,说出去了怎么办?”
范翕迟疑道:“……既是我的情人,与我在一条船上,当不会多话吧?”
成渝再次:“公子三思!此女机敏,恐不如姜女那般好控制。”
范翕犹犹豫豫的:“可是玉女爱我呀……”
他是故意这般说,他当然知道玉女不爱他。果然他这么一说,成渝也沉默了。
范翕与自己的下属说着话,眸子轻轻往侧后方瞥。看到方才悄悄开了一缝的窗子,这时重新合上了。一盏灯烛,美人的影子映在窗上,良久未动。范翕唇角含笑,想那偷听自己和成渝说话的某人,应该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吧?该明白他是想保下她的吧?
他就爱玉女柔情似水的同时,又不蠢笨啊。
——
范翕做完戏回到屋舍时,见到玉纤阿还在跪坐着,垂着眼似在想什么。他坐于她对面,她惊了般擡起莹黑眼珠,看向他。玉纤阿声音柔婉:“公子。”
范翕敛目,看到她面前几案上的茶水,她完全没动。
范翕自怜道:“你为何连茶也不动?莫非你觉得我会在茶里下毒害你?我在你眼中,那样坏么?”
其实玉纤阿心中就是觉得他说不定会下毒来杀自己,所以她滴水不沾。
可是玉纤阿不承认,她说不是。范翕望来时,她面还红了一下,踟蹰道:“只是不方便饮茶。”
范翕手撑着下巴,下巴微扬,漆黑眼珠盯她,他奇了:“如何不方便?”
玉纤阿支支吾吾,半晌不答。
范翕叹气,怨恼地盯她,怪她道:“玉纤阿,你还是不信我。”
他说的像是与她多恩爱,她多不该提防他似的。范翕第一次完整地喊她“玉纤阿”,声音低柔缱绻,勾人魂魄……玉纤阿红着腮,连说不是。在他再三逼问下,她好似害羞得没法,又好似破罐子破摔,小声说道:“我咬坏了舌,不能喝热茶的。”
范翕心里惊疑,他不信。他说:“当真?”
玉纤阿睫毛颤抖,嗔怨看他一眼。美人在他面前闭上了眼,灯火照在面上,玉白墨黑。她张开了红唇,羞涩地,舌尖向外探一点,让他看到她舌尖上的伤——
美人在面前伸舌,纯净圣洁又勾人魂魄,这般可怜可爱,而她不自知。
范翕怔怔而望,浑身发热,手脚发麻——
她在男子面前伸舌!
这、这……让他怎么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