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微微笑,“他不是跟钟九首定了协议,用自己的魂魄来为沈夜书下咒吗?我也可以用我的魂魄和钟九首定协议,谁不会呢?鬼差不都是和鬼界协约,有一定期限么?这个期限,我放弃。我永生永世放弃轮回,一直做一名鬼差陪伴在沈夜书身边。无论他转世为何人,我都会在。每一次,我可以为他杀掉对方,破解对方的诅咒。”
加上鬼差,那个第一世的死敌、沈夜书、鬼差,三人正好组成了一个永不破解的循环圆。沈夜书一出生,怨灵开始出现,准备杀掉沈夜书,鬼差开始躲在暗处,随时准备杀掉怨灵。当沈夜书死,或者怨灵死的一瞬,这一世的诅咒破解。下一世,请继续。
朱碧微震撼地望着鬼差,这样的感情,让她放弃生生世世,躲在暗处,平静等待着可能出现的危险。甚至在这一次次的过程中,沈夜书永远不会知道她的存在,她也没办法告诉他。
她心里很爱他,很欢喜他,他是否知道呢?
对鬼差来说,她的感情,她的相伴,不需要他知道。她唯一想要的,就是他一生平顺,不起波澜。
“生生世世,我曾经是他的爱人、亲人、朋友,我扮演着他生命中的任意一个角色,我一直能遇到他,一直能看着他死在我之前。这种折磨,我再不想有了。我宁可做一名鬼差,来保护他。而不是每一次和他相遇,就是为了旁观他走向死亡。”
鬼差讥讽一笑,“我和他一直能相遇,却一直不能相守。这种折磨,我受够了。”
朱碧喃喃,“……如此协议,以人命为代价,多少无辜者被卷入其中。钟九首居然会同意这样的协议。”
她心中有微弱的失望,神啊,这就是神,强大而无情。明明对方做的是杀人取命的邪恶之事,让沈夜书和沈夜书身边的每个人都痛苦不堪,钟九首却依然允许这个协议的存在。
宇宙洪荒,天地玄黄,人类的性命对于神是那样的弱小。
钟九首可能根本理解不了生命的意义吧?人出生,长大,成熟,死亡,慢慢几十载生命,可在钟九首的眼中,只是短短一瞬。殊不知,即使是这短短一瞬,也需要生命静静走过。
在他眼中,人就算死了,也会有魂魄,还有下一世,即使没有了下一世,也是魂魄之力彻底消亡,或有不得已的原因。
他日日看着不断的生死轮回,不断的悲欢离合,看了百年,千年,万年。
宇宙洪荒,天地玄黄,他早已习惯人类的弱小。
他不明白,即使在他眼中弱小的人类,死亡对于人来说,也是需要慢慢等待的。那瞬间的惊恐,身为神,是永远不会理解的。
那晚鬼差跟他们说了许多,天亮后告别。清晨,坐在湖边风口,林风荡漾,湖中弥漫浓雾,浓雾中,花影横斜,露珠晶莹。一阵凉风吹过,朱碧颤了颤。
谢起扶住她肩头,“太阳要出来了。”
朱碧点头,站起来和谢起一同回去。接着,她看到静女和谢休正说说笑笑地朝这个方向走来。
看到她和谢起,少年少女很欢喜地招招手,“咦,你们也会在白天时出来呀,真巧,我们正要出去玩儿呢。”
谢起点头,余光看到朱碧面色微僵,抓着他袖子的手紧紧握着。他心中一凛,盯着她。朱碧很快反应过来,对他宽慰一笑,两人便告别了静女和谢休,走向院子里。
这一路走来,沈府下人们三三两两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朱碧的脸色一直很白,且越来越白。
谢起起了疑心,带着她快步走,到了房间,把门一关,就抱她坐到怀中,低头问她,“有什么问题?”
朱碧擡头,神情阴郁,“静女和阿休心脏处,雨曼陀已经盛开了。刚才一路走来,沈府下人身上,我都看到了雨曼陀开花……好像一夜之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这次,她没有再想办法拔掉花,即使拔掉,花还会继续生长。
她盯着谢起胸口,发现前天刚拔掉的雨曼陀,又重新开放了,比之前的时间要快得多,花也鲜艳得多。
朱碧再不敢随意碰雨曼陀了。
谢起眉眼微低,察觉她的神情,若有所悟,“你这个表情……我心脏处的雨曼陀,也开了?”
“嗯。”她靠着他,应得沉闷,颇有一种对未知的无力感。
谢起拍着她的后背,半晌道,“是昨天那场雨的问题吧?鬼节将至,大雨下,雨曼陀的生命力,要比以往更快。”
朱碧苦笑,她也是这么觉得。那场雨,将阴气带到了琼州,很适合雨曼陀生长。如果再来一场雨,雨曼陀真的会遍布琼州。虽然现在没事,可以后难以明说。毕竟鬼节将至,在万鬼进入人间狂欢的时候,雨曼陀会把琼州带向什么样的命运呢?
谢起沉吟,“你说,雨曼陀的出现,会不会是为了取走沈夜书的性命?”
朱碧无奈,“我是不知道沈夜书他身上有没有雨曼陀,可是现在,所有人身上都有了雨曼陀。这一次,就算又是为了沈夜书身上的诅咒,催得雨曼陀盛开,但这次牵扯的无辜人命,未免太多。”
谢起赞同,笑一笑,“所以,如果这次死的人多了,钟九首一定会插手的。”
朱碧勉强一笑,不置可否。会么?或许会,也或许不会。神对人命有多珍惜,她已经糊涂了。成为艳鬼的日子越长,她越感觉到人类的脆弱。神会对生命敬畏么?她不知道。
谢起眸光幽深,推推她,“你去沈夜书书房,或者他卧室找找看,能不能寻到他那个前妻的蛛丝马迹。由爱故生怨,由怨故生恨,雨曼陀不是人间之物,出现在这里,说不定和他的那个妻子有关……”
朱碧抿唇,她正有此意。几乎可以确信,雨曼陀的出现和沈夜书有关。她也相信,当爱到一定程度后,会产生毁灭的怨恨,如当初的月刹。她点头后,推门要出去时,看到谢起一动不动,便问,“你不和我一起么?”
谢起秀气的眉棱骨一扬,进里间取了黑斗篷给她披上,温柔道,“我去干什么呢?我一个凡人,什么也不会,只会给你添乱。这种危险又麻烦的事,当然是交给阿碧妹妹你呀。快去吧,不然太阳出来了,你连门都出不了。”
朱碧默默望着他含笑的面容,无奈地穿上斗篷,尽量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她心中知道谢起在记恨自己去酆都不肯妥协的事,拿话刺自己。可那都是前天的事儿了呀……谢起的心眼,确实够小的。
不过,这就是她认识的谢起,从未变过。
因为沈夜书很少沾家,对朱碧的寻找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她一整天都坐在沈夜书的书房里翻东西,找资料。她其实也觉得这种行为不太道德,可是人命关天……事后再道歉吧。沈夜书的书房很大,但明显,沈夜书已经很多年没在这里呆过了。可朱碧翻找时,发现他以前也是经常看书、经常写字做批注,似乎是从八年前,沈夜书的字迹,就在书房里很难找到了。
朱碧敛神:八年前么?
她将寻找的时间段集中在这段时间。
少女坐在地上,专心找八年前的各种信件资料,眉头越挑越高:八年前沈府出过事,大批下人换走,从那时候开始,沈府每隔几年就换一批下人。
朱碧翻到一本书,翻页中,其中夹着一张纸,她将纸拿出,目光顿住。是一张画像,寥寥几笔,传神无比。
春雨绵绵中,一紫衣女子撑着一把烟蓝色雕花竹伞,款款而来,衣袂随风飞扬。背影是留白,她身上是清清浅浅的紫,从上而下,清雅端庄。女子擡手挽发,侧脸秀丽,眼眸细长含笑,悠远而淡然。
左下是批字,笔势恍如飞鸿戏海,疏瘦劲练,清秀俊朗:月容小照。
朱碧定定地望着画像,才知道沈夜书的妻子叫月容,和那个叫阿容的花娘,都有个“容”字。
很多年过去了,纸有些发黄,却并没有年代陈旧的尘土气息。那张纸折叠夹在书中,很柔软。朱碧知道,这张纸,是被人经常拿出来看,才会保存得这样好。
她看着自己身前身后一堆书和信件,手中这本书,却被压在最下面。如果要把这本书取出,把书中夹着的纸取出,势必要一次次辛苦地把一叠又一叠的书搬走,才能找到书架最里头的东西。
她能够想象,沈夜书在这间书房,是怎样一次次把画像藏在最深处,他想忘记她。可他又从来不能忘掉她,又一次次把书搬开,把画像取出来看。
自她走后,他再不为人作画,再不批字。
这间书房,随着她的离开而埋没。曾经那些红袖添香的温馨,齐眉举案的相陪,到底全都过去了。
朱碧静静地合上书,想把所有东西放回去。这是沈夜书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没有资格看。但朱碧目光瞥到掉出来的信,她好奇拿起,看完后,才知道这又是一封关于沈夜书妻子过去的信。
那信,只写了一半,是沈夜书在妻子离世后,写给自己的。朱碧方知,沈夜书的妻子,姓秦,名月容,曾是某地有名的才女。秦月容离开家乡,追随沈夜书一路。后来,沈夜书娶了她。再后来,她离世,跟他说“好好活下去”。秦家有很多个优秀的女儿,并不在乎秦月容一个。即使在秦月容死后,秦家也没有过问一声。
朱碧离开书房后,外面已是月中天。她靠着门,仰头看着空中一轮皎月,心中难过万分。
似看到当年的那场烟雨,美丽的女子执伞噙笑,房中的青年撑开窗子,为她作画。又心中赧然,不让她知道画像的存在。他把画像夹在书中,装作是看书,实际上是看她。她只不知,从来不知。
信上说,吾妻月容,爱吾至深,吾亦然。自卿去,余察生无所恋,凡尘末路。吾爱之思之,魂魄却未曾一日入梦。恐相随,卿恼之。恐不随,卿念之。随与不随,吾之罪。
“他日日坐在酒楼里喝酒,日日醉生梦死,糟蹋自己的身体……他是想念她,想疯魔了吧。”
朱碧叹息,离去。她和谢起想错了,若沈夜书的妻子是秦月容,这样的女子,她为了沈夜书独自离家,放弃自己尊贵的出身和在故乡的名望,她为了沈夜书活下去,用匕首结束了自己。这样的女子,在死后,是不会用雨曼陀报复自己夫君的。她有一颗温柔又坚定的心,她心里那样喜爱沈夜书,舍不得伤害他一分。
推开门,一室清冷。
朱碧沉默,转头抓住一个丫鬟,“谢起呢?”
“谢公子被谢小公子、静女姑娘拖着一同逛夜市去了。”
“哦。”
朱碧关上门,并没有多想。刚知道了沈夜书和秦月容的故事,她心情低落,要想一会儿。
她靠在门上,想着想着,蓦地想到一件事。
明日,就是鬼节了。
而他们去逛夜市?!
今晚鬼门便会开,鬼市也会出现,他们身上有雨曼陀,如果碰上鬼市……
朱碧并没有立刻奔出去,她依然靠着门,恍惚想着:她要不要去找他们?如果出事,她要不要救他们呢?
死亡,未必是坏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