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沈夜书来说,曼砂是个合格的小师妹,如果以后没有出现意外,师妹说要嫁他,他并不反对。正是因为曼砂表现的很合格,他把她当未来的小妻子看待,所以才纵容她、宠溺她。
可是这不是爱。
爱是没有理由的。
它让朱碧死活拖着谢起不放手,让月刹沉沦鬼城杀人取命,让有狐跨越时光去找曾经的故人,让曼砂放弃所有跟着一个男人远走他乡……它绝对不是沈夜书这样条条框框筛选出来的,不是因为合适、所以才存在,而是因为存在、才有后面的种种故事。
“你曾经娶妻,可从来没跟任何人谈起过她。沈夜书,这才是你的爱吧?”撑着伞,朱碧轻声询问。
她侧头,看到沈夜书沉寂的背影,不知是雨水太大,还是她声音太轻,他走远,没有回答她。
朱碧心中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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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鬼差坐在沈府后院一池湖水边,沉沉地看着残荷在水上漂浮。不知过了什么时辰,她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谢起和朱碧一同过来。
黑夜中,离灯火越走越远,少女拉着青年,仰头跟他说着什么,神情浮夸。青年低头拂去吹到少女面上的发丝,又继续走路,似是对少女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但他虽然神色冷淡,又没有推开聒噪的少女。
他们两个边走边说,少女一时被脚下什么绊住,低头查看时,放开了青年的袖子。那青年竟也留在原地等她,直到她重新拉过他的衣袖,两个人一起走。
从这个方向看,鬼差果然能看到青年胸口的一点红光,那就是雨曼陀的种子。却不能强行取走,伤害人的心脏。
可这会儿,她心中并不是在想着雨曼陀的事,她只是怀念地看着朱碧和谢起,神色温暖欣羡,带一抹笑意。
“你们来啦。”她说道。
谢起望着她,点头,拉着朱碧找对面的石头坐下,询问,“她说你会告诉我们沈夜书的事情,”谢起皱皱眉,“你最好全说了,如果沈夜书真的无事的话,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鬼差笑一笑,以前她觉得这些人离开也没什么,可是现在有了雨曼陀的出现,在没有确认琼州发生了什么之前,她又怎么会放谢起他们离开呢?
鬼差说,“我曾经也是凡人,也有轮回转世,我和沈夜书有很多世的关系,亲人、爱人、朋友,我都做过。在最开始的一世,我和他是生死相依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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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在屋中梳洗,芙蓉面、远山眉、杏子眼、樱桃唇。那是三月暮春,柳絮纷飞,少女怀春,想遇到最爱的情人。
她是侯府小姐,整日锁在深闺,锁得一颗芳心无精打采。
这天,趁爹娘出门,她终于带了丫鬟出去逛街。
青石小道,粉面白墙,金银花在阳光下啪地掉下来,惊得她们弯腰捂帕笑。
擡头,远处的骑士策马而来,白马银枪,眉目俊朗,扫过花墙下欢笑的大家小姐。他认得她,是侯府小姐,曾在一场宫中盛宴,两人见过面。不过她那时跟女眷们在一起,或许并不记得他。
两人对望的时候,也是擦肩而过的时候。少女那时候,飘飘然,一颗芳心就此砰砰直跳。
她开始听说那位骑士的许多事,开始猜测他的喜好。听说他有个死对头,听说他们斗得很厉害,听说他打过许多仗。
后来,他来提亲,她在屏风后偷偷看,碰上他含笑的目光,哎呀一声,害羞地躲走。再后来,他又出兵打仗,她在城楼下和爹娘一起相送,泪水朦胧。
年轻的男人说,回来他就娶她。
可是他纵马沙场十余年,再没有回来。故事的最后,他死在战场上。
侯府小姐嫁给了另一个连脸都不记得的丈夫,恍恍惚惚几十年生涯,她却一直忘不了当初怦然心动的那一瞬。
那是鬼差和沈夜书的第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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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世,他们是兄妹,不能宣之于众的心事,藏了一辈子。
第三世,她死后到了酆都,有了前世的记忆,才知道很多年前她坐在马车上,曾看到一人惹了权势而被打死,那还是沈夜书。
第四世,她先有了未婚夫,他是神医,来府上为她看病。她拜他为师,向他请教医术,做了很多年的师徒。但她后来成亲的时候,听说他误食毒草而死,已经很久了。坐在花轿上的新娘子,泪流满面,却只能压抑着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第五世,第六世,第七世……
每一世她都会遇到他,每一世他都会惨死,每一次回到酆都她都心神俱疲。
她去找钟九首,询问他身上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每一世都死的那么奇怪。
钟九首说,“你记得在第一世,他有个死对头吗?”
“嗯。”
“他们斗了一辈子,一直到战死沙场,都没有分出输赢。可是在常年的对峙中,对方对他生出无数恨意,最大的心愿,就是和沈夜书不死不休。这股恨意,一直到他的死后,也没有消失。你知道,人死后,大多数都认为前尘往事不必追忆,可是那人显然仇恨太深,走不出来。”
“……然后?”
“他用自己的魂魄,对沈夜书下了诅咒。每一世沈夜书出生,他便会跟着一同出现,扮演着沈夜书生命中的各种角色。而他的唯一目的,就是在沈夜书出现的时候,杀掉沈夜书。”
“你为什么会答应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为什么不答应?他甘愿献出自己的魂魄,接受地狱中的各种酷刑折磨,他也不入世,也不入轮回,他只是每一次,都把自己的恨意附身在和沈夜书相对的一面。对方不知不觉中,反应慢一些,稀里糊涂的,就可以解决沈夜书。这种诅咒,只用牺牲沈夜书一个,地府会得到一个永远不死的魂魄加以酷刑研究,我为什么不同意?”
“……那有破解的办法吗?”
“当他每一次出现的时候,沈夜书先杀了他,那这一世的折磨,就算结束了。但是下一世,还会重新来过。”
“这根本不可能!你说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人间,他只是将自己的恨意送到人身上,沈夜书怎么会知道对方是谁,又在什么时候要对自己出手?他再万一心软一下,没有杀掉对方,那不还要继续等着新的掩藏在不知道哪里的杀意吗?”
“是呀,本来就是这样。小丫头,这就是对方想得到的效果啊。这就是一个死亡循环的过程,沈夜书出生,他躲在暗处等待,沈夜书杀不死他,将被他所杀,入了酆都,鉴于约定,我们不会让沈夜书知道这件事,下一世,游戏继续开始……一直到在一次次的轮回转世中,沈夜书的魂魄被消耗完毕。但即使沈夜书的魂魄彻底消散,我们得到的那个魂魄,仍然在十八重莲花狱中供鬼府诸人实验。对地府来说,这是一个很划算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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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差捂着脸,讲完后,对面的两个人都沉默着。
过了许久,朱碧艰难地喃喃,“所以那时候……曼砂她不是故意突然忘掉沈夜书的,她不是突然就没责任感了。她是被那股恨意附身,在那一瞬间,忘掉了关于沈夜书的一切,专心去谈情说爱。等她回神的时候,沈夜书已经遇了难。”
曼砂在之后十年的生命中,一直在悔恨,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她突然就忘掉师兄了。她心中明明是在乎大师兄的,她心中肯定有大师兄啊,可是她就是在那一刻,忘掉了。对沈夜书的悔恨,一直延续到她和夫君生命的最后一刻。
就是因为曼砂多年来从来不能谅解当初的那一刻,她不停地跟静女念叨当初的事。所以静女知道当初的每一个细节,知道爹娘犯的错误,知道自己有个大叔叔被她娘伤得很重。
在魂魄离体后,在回到酆都后,曼砂都不会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她会做出背叛师兄的事。
她将带着对自己的不可原谅,过忘川,走奈何,在轮回井前等待转世。
曼砂永远不会知道,当初的那个错误决定,可能并不是她的错。她也许,本来,不会有那样的结局。
“……沈夜书知道吗?”朱碧问。
鬼差苦笑,“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他从来不说,也不和人交流,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谢起道,“他就算不知道所谓诅咒,也知道自己是不能和人长相处的。所以他总是独来独往,不和人深交。”又低声,“可是在当年,我并没有看出来。当年的大师兄,也没有现在这样颓废。”
在山中养伤的沈夜书,只是对二师姐心有忿忿,却对他和师父都不错。
可是这次到琼州,谢起才发现沈夜书变得真正冷漠了,这么多人来看他,他还是谁都不理,把他们扔在沈府,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喝酒。恐怕就算他们离开琼州了,沈夜书也不会多看一眼。
醉生梦死的人,必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只要远离他,所有人都会安全,那就远离吧。
再多的灾难,落在他身上,却和亲人朋友无关,不用谁再受伤,这样就很好了。
朱碧犹豫下,“谢哥哥,你忘了么?他在下山后,曾经娶妻。或许那位我们都不知道的妻子,让他经历了和当年二师姐差不多的事,才让他心生绝望,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谢起怔一怔,看向鬼差,“你不是一直跟着他吗?”
鬼差犹豫下,点头,“这一世的妻子,如同他身边的每个人一样,经历了一瞬间的恨意洗脑。她要杀了他,却在回神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改变。沈夜书的妻子,妄图杀掉沈府所有人,被沈夜书阻止不得后,自杀在沈夜书面前。所有人都说,他的妻子疯了。”
“可是我们都知道,他的妻子是无辜的。”鬼差轻声。
众人一时默然无语,气氛低沉。
朱碧蓦地想到大雨中她回头时,看到的沈夜书那样沉寂,一步步地上台阶,走得艰难。
好像可以看到当年的那一幕,阖府的人指责夫人是杀人犯,年轻的妻子握着匕首,跪在地上,在丈夫面前,尖锐的利器刺破了自己脖颈。
她一定会说,“沈夜书,夫君,无论如何,我不会杀你……你信我。”
她生也柔弱,日夜逝如此。她的夫君抱着她渐渐冰凉的身体,神情麻木,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太过伤心,你会知道,是一点也哭不出来的。
黑夜中,他抱着妻子的尸体,在血腥味中,独自长坐一夜。
这是最后一夜了。
从此后,沈夜书再也不会打扰任何人了。他认命,他屈服——因为这是个即使他死了,诅咒也不会破解的游戏。
鬼差低声笑,“可是这又如何呢?因为他的妻子在最后一刻反应过来,她宁肯自杀,也不肯成为杀人的工具。所以她的死亡,既不是被那个诅咒影响,也不是被沈夜书所杀。”
“沈夜书这一世的无限死亡游戏,还在继续呀。”
谢起问,“可是你一直没有说,你呢?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鬼差语气冰凉,“找到下一个出手的人,在他出手前,杀掉他,破解沈夜书这一世的诅咒。”